梁蘇琴
2023年6月15日至16日,由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與《星星》詩刊共同主辦的首屆川渝當代少數民族詩歌研討會在四川省阿壩州松潘縣召開。《星星》詩刊主編龔學敏,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魏巍、童龍超,華中師范大學王雪松,上海財經大學徐仲佳,華僑大學田文兵,西華師范大學傅華,成都大學羅文軍,三峽大學劉波,廣西民族大學陳愛中,江西社會科學院張麗,廣東技術師范大學邱婧等專家學者參加了此次研討會。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副所長魏巍主持會議開幕式并致開幕詞。本次研討會主要圍繞“民族經驗與漢語詩性”為主題進行了深入研討,深化了對川渝當代少數民族詩歌這一重要研究對象的認識。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魏巍副教授認為,川渝本是一家,生活在川渝的少數民族為川渝的文學、文化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很多現象值得我們總結和研究。從民族文學書寫的廣度來看,回族的木斧、張央等,彝族的吳琪拉達、吉狄馬加、倮伍拉且、吉木狼格、俄尼·牧莎斯加、魯娟等,藏族的阿來、列美平措、遠泰、藍曉、康若文琴、王志國等,苗族的二毛、何小竹、張遠倫等,土家族的李亞偉、冉冉、冉仲景等,羌族的羊子、雷子、羌人六等,不僅有著宏大敘事的相似性,也有著來自各族群、地域文化的差異性,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族群文化、地域文化、代際差異等豐富性構成了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的重要景觀。從族群來看,彝族詩歌現象在當代少數民族詩歌中獨具特色,這里所謂的特色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詩人人數眾多,二是有專門的文學總集出版,三是幾乎所有彝族詩人都熱情地歌頌著他們生活過的涼山,以及他們腳下的土地,充滿著濃厚的彝族文化色彩。從文學史來看,重慶少數民族詩人的創作更是直接推動了198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思維的更新換代,不僅將詩歌從廟堂之上帶到了民間,也直接影響了其后詩歌創作的口語化、民間化、日常化,將“第三代詩”結結實實地寫進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從城市地域來看,四川少數民族地區的創作成果豐碩,“康巴作家群”里就有大量的詩人。重慶的少數民族地區雖沒有四川多,但酉陽的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成就,在縣級城市中很難找到與之匹敵的,這些詩人的創作共同構成了蔚為大觀的“酉陽文學現象”。從文學與民族來看,很多川渝少數民族詩人詩作不僅將詩歌與少數族群聯系起來,也與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聯系在一起,在某種程度來說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表達。
華僑大學田文兵教授認為,“出走”抑或“堅守”是川渝地區少數民族詩歌創作的兩種可能,即從身份意識及其詩歌創作入手,整體觀照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人,大致有兩類:“出走”即淡化民族身份和特征,“堅守”即以強烈的民族認同感來書寫本民族文化。但無論出走還是堅守,代表著跨文化語境下當代少數民族詩人的兩種典型類型,其詩歌創作實績共同構成當代少數民族詩歌的多元景觀。當下的少數民族詩歌創作,如何回應新時代文學創作的要求,以高度自信的姿態呈現本區域民族文化的同時,又避免拘泥于民族性的限制,既是少數民族詩人面臨的問題,也是全球化語境下中國詩歌,乃至中國文學亟須思考的問題。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生梁蘇琴談到了川渝當代少數民族詩歌發展中的分化與整合,川渝本是一家,但其間的少數民族詩歌因為地域文化與族群文化形成的固有文化根性,表現出不同的文化特色:四川少數民族地區都為高原邊地,詩人往往有戀地情結,戀地情結使得四川少數民族詩歌表現出“保守”的文化特色,在創作中立足并反哺于族群與地域文化;靠水運交通營生的重慶少數民族詩歌在文化上則更為“開放”,其詩歌語言、意象思維等就明顯逸出了族群與地域文化的軌道。當代川渝少數民族漢語詩學的內在分歧主要體現在族群意識與文化認同、地域書寫與代際差異等方面。進入21世紀以來,在全球化趨勢下,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再度呈現出整合的趨勢,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的創作主題逐漸發散到全人類命運、鄉愁、城市化進程中的個人精神體驗和生存現狀等更多方面。對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的全景掃描,應綜合考慮詩歌中的文化書寫、文化認同、國家想象和人類命運關懷等方面,既要意識到川渝少數民族詩歌于整個中國當代少數民族詩歌的特殊性,也要把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放置到整個當代詩壇來加以討論,只有這樣,才能理解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的重要性。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邱婧教授從傳播學的角度出發,談到了以美國學者馬克·本德爾的個體學術史為中心的彝族當代詩歌群的海外傳播及研究。邱婧認為,1980年代以來的彝族文學涌現了大量的作家作品,尤其是彝族當代詩歌群的興起,在國際學界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如何看待中國民族文學“走出去”以及跨區域性的海外傳播及研究,如何在國際學術視野下審視彝族當代詩歌群的發展,是中國多民族文學研究亟須解決的議題之一。從美國學者馬克·本德爾的個體學術史出發,來觀察彝族當代詩歌群在北美的傳播和影響,并分析“涼山詩派”借由學術傳播進入海外中國文學史的全過程,由此考證中國民族文學是如何在國際視野下被賦予生態文學、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等理論面向,從而客觀檢視中國多民族文學在海外的傳播能動性、主位影響力和接受度,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可以提供一定的話語參照。
成都大學羅文軍教授從詩歌地理學的角度出發,剖析了當前阿壩少數民族詩歌發展中的幾個問題。阿壩地區的詩歌發展具有十分豐富的意味,公開發行的《草地》(1980年創刊,初名《新草地》,1987年改名《草地》),內部發行的《阿壩文藝》等刊物,刊發的詩歌作品既有著連續性和現代性,還呈現出了頗具生命力的民間性與堅韌性。“阿壩文藝”“阿壩嘉絨文化研究會”“藏人文化網”等公眾號發表了很多阿壩詩人的優秀作品,甚至“阿壩師范學院學生詩歌選”中的民族詩歌也表現出不少可取之處。阿壩州獨特的地理結構、山水空間、民族文化、生活方式為阿壩地區的詩歌注入了頗有地方特色的意象、情感和體驗,也使之具有了更為明顯的“自我”智慧和“詩意”存在。與此同時,“現代化”的歷史浪潮、民族文化的必然轉化、現代性的問題焦慮等時代主題,也在阿壩詩人創作的詩歌中得到了細膩、真切的表現。從詩歌自身的發展來看,同質化的表達、淺層次的抒情、碎片化的感悟,以及創新追求中的獵奇、嘗試、焦慮、迷惘等因素,仍處于一種普遍的雜糅狀態之中。從這一角度來看,當前阿壩少數民族詩歌的表現及其問題,在地方書寫等基礎之上已越出地理的束縛,甚至實現詩歌層面上的飛越。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生黃英豪認為,少數民族詩人與詩歌研究在當代詩歌研究領域始終是一個邊緣性命題,或者說,往往與主流詩歌創作及各種重大命題“無涉”。如“第三代詩”的興起中,少數民族詩人是如何處理少數民族質素與漢語詩歌斷裂性新變之間的關系?少數民族詩人如何通過“非獵奇性”的另一條路徑進入“第三代詩”乃至當代漢語詩歌新變?對這一重要命題的研究,有助于我們重新發掘少數民族詩歌或文學的另一副面貌,并重審第三代詩的源起及“少數民族詩歌創作”之于漢語詩歌1980年代流變的重要意義?!暗谌痹姼柽\動中的少數民族詩人通過戲謔化、疏離化、加減法的方式,模糊化了稠密的少數民族文化質感,跳脫出獵奇性少數民族特質的寫作范式。主張“pass尋根”的少數民族詩人,依托于新時期的市民生活與“日?!钡谋磉_沖動,重塑了漢語詩歌在新時期的抒情姿態,在雙重文化網絡負壓下開拓出新的路徑。之于當代詩歌運動而言,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與研究突破了獵奇性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與研究的既有感知框架,發起了對西方民族文學理論在中國語境中可移植性的質疑,從中華民族文化實體生成的語境出發,在與當代市民生活的有效聯動中,獲得建構少數民族詩歌史論的豐富維度。
華中師范大學王雪松教授認為,當代的詩歌經過歷史的洗滌最終會成為現代的詩歌。左翼詩歌中的“意象政治”就很有啟發意義。1930年代左翼詩人在創作中所使用的形式技巧和形成的詩歌風格各有特色,但他們均著力于在再現“社會現實”的基礎上將詩歌作為推進社會發展的能動工具,構建了現實主義風格鮮明的意象系統。從1930年代左翼詩人對現實意象的描摹和調整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詩人普遍選擇描摹政治革命場面的現實意象以納入政治化主題的建設中;另一方面,作家也不斷嘗試將自己的審美經驗與政治心得融入對現實意象“直露”“簡單”弊病的改造中,推動現實意象的象征化,進而賦予了政治詩歌更為深刻的情感召喚力。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童龍超教授從民歌底色、新詩轉化與“歌詩創作”方面談到了少數民族詩歌創作中的“王洛賓經驗”。童龍超教授認為,王洛賓是民歌領域的民族音樂家,但早年接受了詩樂精英藝術教育,并受到徐志摩等詩人的影響。他的民歌作品源于對原始民歌的記錄整理,大多是利用民歌素材進行創造性改編或獨立創作,以此通過音樂對歌詞形成制約,確保了歌詞的民歌底色和民歌形式。在歌詞上,因為文字不同、語言不通,王洛賓的漢語歌詞幾乎是對原始民歌的重新創作。不同于一般再現民間意識形態的歌詞編制,王洛賓基于個人的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把民歌資源作為創作素材,把民歌歌詞用作個人抒情言志的文藝形式,以個人的民歌創作道路反撥民歌的集體創作傳統。在這一點上,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新詩資源支撐了歌詞的詩化創作,通過詩與歌之間的抒情性橋梁,打通了新詩與民歌的文類壁障,“以詩寫歌”成為王洛賓的歌詞的基本創作方式。但是以詩寫歌是為了可唱之歌而不是為了閱讀之詩,一方面兼顧民歌在音樂上的本色,一方面是民歌向新詩的遷移,少數民族民歌與漢語新詩相融合,這實際上是開辟了詩與歌統一的“歌詩化”道路,當然也成就了王洛賓西部民歌的藝術地位和廣泛影響。王洛賓的個人經驗足以啟發少數民族詩人打破詩歌之間的門類偏狹,以融合民歌資源和漢語新詩的“歌詩創作”引領文藝實踐的新方向。
西華師范大學傅華教授認為,彝族詩人吉狄馬加詩歌創作中的抒情美學值得關注。正如吉狄馬加自述:“我在創作上追求鮮明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統一。我相信任何一個優秀的詩人,他首先應該是屬于他的民族,屬于他所生長的土地,當然同樣也屬于這個世界。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也不會存在不包含個性和民族性的所謂世界性、人類性,我們所說的人類性是以某個具體民族的存在為前提的。”傅華自此提出,如果從雙語者的反向確認、族裔性與世界性的反向互證、史詩與抒情的詩學辯證三個角度進行觀照,就可以很好地理解吉狄馬加近年來長詩創作中的抒情詩學。
三峽大學劉波教授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寫作一直立足于彝族的傳統文化與風土人情,詩人在通達與再造彝族文化傳統的詩學實踐里,一方面,要尋找自身傳統民族文化之根;另一方面,也在人類學層面上指向了更高文明的融合。人民文學出版社“藍星詩庫”推出的《吉狄馬加的詩》,作為詩人寫作的階段性總結,既可看出他為民族文化立傳的努力,也表現出其以漢語寫作對接“民族志”的詩學主張——從對民族精神的重構,到強調國際視野的拓展,再上升到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維護。在這一循序漸進的過程中,他不僅有著對詩歌本體之美的實踐和思想之力的追求,而且以更新穎的時空觀來靠近他所希望建構的人文主義詩學。
上海財經大學徐仲佳教授談到重慶詩人冉冉的長詩《群山與回想》《大江去》,兩首長詩以女性詩人特有的細膩表達了三年來疫情對社會、經濟、生活和人心的深刻改變。與普通人的感受不同的是,冉冉的這兩首長詩以宏闊的視野表達了大疫帶來的生命思考,力圖重塑我們對生命、生存的理解?!度荷脚c回想》把生存的思考與自然萬物緊密結合起來,一是人與自然的關系,詩人試圖使人回歸到自然的時序中,重新定義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二是個體與整體的關系,詩人冉冉以獨特的生命體驗續接了對時代維度的認知?!洞蠼ァ分械慕⒎亲匀恢械慕?,詩人把它熔鑄為與我們這個民族生存緊密相連的存在,可以看到抒情主人公在自然、歷史與民族的充盈中仍然保留著自己獨特的感受。語言一直是新詩的軟肋,如何鍛造出區別于格律體的、體現現代漢語獨有美感的詩歌語言是一百多年來新詩寫作者、研究者心心念念的事,《大江去》《群山與回想》的語言具有蘊藉的質地,雖不能說已臻完美,但卻可以稱為具有個體風格的、成熟的現代詩歌語言。
廣西民族大學陳愛中教授從“記憶詩學”的角度談到了族裔身份與新時期少數民族女性詩歌創作之間的關系。隨著新時期整體社會語境的急遽轉型,中國少數民族詩歌進入了創作的豐產期。這是文學格局多元化的一個必然結果,也促使漢語新詩改變了具有某種文化中心主義的內在機制。與之相對應,自1990年代之后,關于少數民族詩歌的研究,無論是問題之鉤沉還是個案之抉微都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但是民族/身份話語體系的研究范式依然潛在地壓抑了少數民族女性詩歌的表達權利,這種將少數民族女性詩歌的問題作為整體性身份認同的一部分大而化小、小而化無的做法,極大地遮蔽了少數民族詩歌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因此,作為漢語新詩的重要一脈,少數民族女性詩歌復雜的內在特性亟須指陳。從“文化記憶”的視角出發,可以反思“他者”理論在少數民族女性詩歌身份認同問題上的偏頗。“文化記憶”是女性詩人身份認同的基礎,“文化記憶”的有無決定了認同的形態,不同認同形態在爭奪“記憶”的過程中構成了不同的話語場,這間接導致了少數民族女性詩歌內部的差異性?;诖?,“記憶詩學”的提出有其必然性,少數民族女性詩歌應當以堅實的自我去展開對世界的探索,從而實現辯證的超越。
首屆川渝當代少數民族詩歌研討會的召開,整合了當前詩壇學界對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研究的最新成果,為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研究提供了新思路。正如魏巍所說:“對于我們未來的民族文學研究來說,川渝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地域。川渝文化對于中國文化的發展或是川渝少數民族在整個中華民族這個命運共同體和文化共同體中均占有不可缺少的地位?!弊鳛樯贁得褡逦膶W的組成部分,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在當代少數民族文學中具有重要位置和意義,因此,對當代川渝少數民族詩歌的研究亟待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