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巖峣
西 川
對于遠方的人們,我們是遠方
是遠方的傳說,一如光中的馬匹
把握著歷史的某個時辰——
而在我們注定的消亡中
唯有遠方花枝絢爛,唯有那
光中的馬匹一路移行,踏著永生的
花枝,馱著記憶和渴望
使生命與遠方相聯
超越這有限的枯枝敗葉
為孤獨找到它自言自語的房間
今天,讓我們從這平臺遠眺
眺望那明朗的九月
逐漸退縮的影子,在海水下面
在靈魂不滅的馬匹的天堂
天空色彩單一的勝景
我們理應贊美,就像一切
知曉真理的人們深情地歌唱
他們確曾在風中感受過風
他們確曾被飛鳥所喚醒
今天,天空空無一物,一鳥飛過
什么東西比這飛鳥更溫柔?
我們已經出生,我們的肉體
已經經歷了貧窮。內心的寂靜
是多大的秘密,而隱蔽在
那九月山巒背后的又是什么?
使生命與遠方相聯,使這些
卑微的事物夢見遠方的馬匹
我們正被秋天的陰影所覆蓋
——選自《西川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頁。
《眺望》是一首互文的詩,遠方、馬匹、花枝、天堂、秋天,這些意象都會讓人聯想起詩人海子,甚至這首詩的標題“眺望”,被眺望著的“明朗的九月”,也明明白白地向讀者袒露了它所要表達的意思,暗示了背后一整套帶有強烈海子風格的詩學話語。結合這首詩的語境去發掘海子式生命的詩意固然可行,但我意識到,當今天重讀它時,我們或許可以先暫時擱置尋章摘句的沖動,而嘗試以一種當下的視角打開它,將它視為一個不帶前理解的全然敞開的文本,這樣或許可以檢視,一種偉大的、古典的抒情,還能否與當下的生活再次發生關聯?
在詩的第一節,詩人塑造了全詩最核心,也最重要的意象——光中的馬匹。在“遠方的人們”和“我們”的辯證轉換之間,詩人仿佛神啟般地辨認出了那匹馬,那匹“踏著永生的花枝”“馱著記憶和渴望”的馬。在向詩的第二節演進的過程中,詩人將馬這一流浪、行動著的詩的客觀物放逐遠方,但又在其背后安上了一雙詩的眼睛,對它進行觀看、捕捉和追尋。詩人試圖摹寫和贊美這如光中的馬匹一般的自由且永恒的靈魂。隨后,視野自然地抬升,從象征著靈魂居所的遠方,詩人再次向上眺望,抒情主體也從互相辨認的“遠方的人們”與“我們”匯通成一個整體的、知曉真理的“他們”。在無數雙互相辨認的詩之眼對峙、凝視的時刻,靈魂的匯通也滲透到進行辨認實踐的讀者主體之中。詩的第三節可視為一種邀請,一種對你我、對所有讀者發出的邀請:加入這抒情的“共同體”。在對天空勝景進行共同眺望之時,每一位個體都重新注意到了,被一只溫柔且孤獨的鳥所劃傷的天空。在詩的第四節,被納入這一抒情共同體的讀者們,在經歷過眺望的“重生”之后,再次由“他們”回返成“我們”——以詩人對讀者的絕對認同為基礎的親切稱呼。在這由詩所建立起來的共同體關系中,每一位參與者都隨詩人經歷了生命的絕對貧困與寂靜,并在此之后重新找到了遠方的含義。雖然光正消散,光中的馬匹不可捕捉,但詩人與讀者的生命已如光中的馬匹一樣,深深地嵌進了遠方的歷史之中。
從辨認到發出,再到認可和共同體的建立,詩人西川在一首短詩中安排了極為豐富的情感流動。從此意義上看,《眺望》不僅是一首敞開、可解的詩,也是一首深邃、復雜的詩。它將情感還原到了最原始的狀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嘗試對這種關系進行新的尋喚。詩的核心意象“光中的馬匹”是高度凝練的、能夠承載這一情感尋喚的詩意裝置;作為修飾定語的“光”,與“秋天的陰影”進行的對比,與“退縮的影子”進行的對比,與藏在九月山巒背后的“物”進行的關聯,都更加傳神地燭照了我們這個時代情感傳遞所面臨的危機:如入無人之陣,難以相信終極價值的存在。由光所凝練的馬匹意象被視之為抒情的“神話”,以一種超驗的情感態度,替我們辨認出了時代陰影中的光,并在這光中拓寫了自由的馬的靈魂。由此,一種危機與拯救的關系,就在詩的情感流動中自然而然地構成了。
這也讓我聯想起阿甘本對“當代性”的追尋。在《何為同時代人》中,阿甘本借曼德爾施塔姆《世紀》一詩對當代性展開分析,他重點討論的問題之一就是“光”。阿甘本說:“同時代的人是緊緊保持對自己時代的凝視以感知時代的光芒及其黑暗(更多的是黑暗而非光芒)的人。一切時代,對那些對同時代性有所經驗的人來說,都是晦暗的。同時代人,確切地說,就是能夠用筆蘸取當下的晦暗來進行寫作的人?!闭軐W家所謂的晦暗,當然不是絕對意義上的消極,而是一種光的隱匿,光無法直接抵達人們眼中,但能以某種方式,被敏銳的、緊緊貼住時代脈搏的詩人所捕捉。西川捕捉到了“光中的馬匹”,與曼德爾施塔姆骨感而又冰冷的隱喻寫法不同,他在馬匹的周圍籠罩了溫暖的抒情,這讓面對時代的情感黑洞如同瞎子的當代人,也能騎上它,踏進光,嘗試穿越茫茫黑暗中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