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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漂流

2023-11-08 09:05:27劉西北
莽原 2023年6期

劉西北

我媽墓地的左邊埋著我建國叔。

從我記事起,每年清明節,我爸媽都會帶我去祭奠他。臨走時,他們會讓我跪下,說,來,給你建國叔磕頭。

我鄭重其事地磕三個頭。前額砸到水泥地上,梆梆梆的。

最初,建國叔埋在城邊的一處荒地里,我上初三那年,城市發展到那片兒,陰宅也要拆遷了。建國叔父母和我爸媽商量著,在紫山公墓團購了三塊并排連著的墓地,最左首安放了建國叔,另外兩塊一直空著。起初,我估計是留給建國叔父母的,直到三年前,我媽占了中間那塊。

我爸指著最右邊的空穴囑咐我,到時候把我埋這兒。

我說,你應該跟我媽合葬吧。

我爸搖著頭,說,不,就埋這兒。

我點著頭,嘴里說好,心里卻想,到時候還不是我做主。但看到我爸表情嚴肅,不像開玩笑,覺得好奇怪——我媽埋在兩個男人中間,那她算什么身份?

我爸聲稱他和建國叔是最好的朋友,好到彼此像對方的影子。他倆同一年出生,一起上廠辦幼兒園,一起上小學,初中,技校,一起打紅白機游戲,一起分到廠里當鉆工,都開50搖臂鉆床,工位還挨著。

可惜你建國叔得急病不在了,我爸神色黯然地說,年紀輕輕,正金色年華啊,唉,不在了……

天陰沉沉的,有風,燃燒的草紙隨風漫卷。我爸蹲到火盆前,擋著風,拿出一只貢品蘋果,壓在上面。明火滅了,草紙冒起濃煙。濃煙纏繞著青色的墓碑,升到半空被風吹散。

我爸埋在煙霧中干咳,流著眼淚,一半是煙著了,一半是傷心。他一只手揉眼,一只手拿起一疊草紙,點著了,遞給我,說,給你建國叔也送點錢。

我彎腰接過。紙借風勢,著得很快,一下燎著我手指頭。我慘叫一聲,慌亂地調整著草紙的角度,走到建國叔的墓前。我說,建國叔,給您送錢了,別舍不得花,蘋果出到10了,記著換新款。

你建國叔不是得急病沒的,他被人捅了,送到醫院,沒救回來。我爸在水泥地上攤一張草紙,示意我坐下。他說,我給你講講我們年輕時候的事兒。

我爸掏心窩的時候不多,難得這么鄭重。

我爸那個年代出生的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門藝術特長,幾乎沒法在世面上混。他和建國叔還有夏明叔,學的霹靂舞,挺上心的,也很有成就,在勞動局舉辦的全市第一屆職工舞蹈大賽中,他們獲得霹靂舞團體組亞軍。我們家的相冊里有一張合照,上面是我爸、建國叔還有夏明叔,他們穿著鑲嵌亮片的橙色緊身衣,一字排開,雙臂平伸,單膝跪地,前面正中的位置,擺放著一尊銀色的迷你中華鼎,十分搶眼。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他們這是在舉行桃園三結義歃血為盟的莊重儀式。我爸果斷地糾正我說,這不是結拜儀式,這是一個造型,我們管它叫傳電,霹靂舞的經典動作;前面放的也不是香爐,那是亞軍獎杯。

職工舞蹈大賽期間,建國認識了健美操組的一個選手,來自色織廠。兩人一見鐘情,大賽尚未結束,就已經難舍難分了。不幸的是,女方已經結婚,還生有一個女兒。若賽事結束,兩人斬斷情絲,彼此珍藏一段美好記憶,也足以慰藉平生了。可是沒有,他倆選擇了冒險,繼續秘密交往著。當時娛樂項目很少,每次去電影院,都是一筆開支,熟人看見,也很難解釋清楚。他倆就將見面地點選在露天舞場,一塊錢的門票,扎在人堆里不顯眼,有人見了也能掩飾過去。倆人商量,女方離婚后,他們再組建個新家庭。拿定主意之前,建國決定讓我爸見見她,好在精神上助推他倆一把。那天晚上,我爸和建國早早到了,女方卻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她攤牌時,激怒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明確告訴她,不可能離婚;還說,你相好的在哪兒?我要宰了他。女方很害怕,說她男人嗜酒如命,喝完酒,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建國對她的話一點不在意,而且充滿了盲目的樂觀,以為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只要他倆一條心,其他的都不是問題。事實證明,建國太幼稚。他們正商量對策的時候,女方的男人突然出現。他站在建國面前,噴著酒氣問,是你嗎?建國坦然地點點頭,覺得攤開了反而是好事,那就面對面講清楚。可對方根本不打算談判,他視建國的坦然為張狂的挑釁,加上喝了酒,受了這刺激,一下子變成了野獸。他從兜里掏出一把刀,一聲沒吭,刺向了建國。我爸愣在那兒,沒想到這人如此決斷,他沖上前攔擋時,男人已經刺出三刀。建國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像被施了魔咒,站在那兒,費解地盯著那個狂徒,一動不動,任由他行兇。

我問我爸,為什么現在和我說這個?

他說他覺得有必要讓我知道真相,過去不講,是因為我小,還沒有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加上建國叔的事兒,確實也不光彩,怕我掃墓時心里唐突他。

我問,建國叔出事那天晚上,是不是我也在場?我恍惚記得,當時你染著一頭黃發。

我爸盯著我看了半天,猶豫一下,說,那天你確實在場,可你只有三歲,不可能有記憶。

我努力想了想,果然記憶里模糊一片。那天晚上,我爸拉著我,慢慢往舞場走。路燈昏暗,我爸金黃色的頭發,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看不見。迪斯科舞曲聲音很大,傳出老遠。高懸在場地中央的球形燈,反射著白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光斑,人們瘋狂地扭動身體,舞場顯得光怪陸離,如夢境一般,很不真實。

殺人,我怎么一點也記不起來呢?我說,真是想不起來,除了你金黃色的頭發。

我爸說,我燙過頭,留過長發,就是沒有染過。有金黃色頭發的,是你建國叔。

可能我記錯了。

是的,記憶有時候最不可靠。

殺人犯最后怎么處理的?

槍斃了。

合法丈夫和相好的一下全沒了,人間悲劇吶。那女的呢?

我爸垂著腦袋,望著火盆,火盆里的草紙,冒著青白色的煙霧。他說,不知道,就見過那一次,之后再沒聯系過。

我問,她叫啥名字?

我爸問,誰?

那個女的。

我爸遲疑一下,說,好像……叫盧冬花。

從墓地回來,已是傍晚,夏志剛給我打電話,問明天能不能幫他照顧一下佳妮。

我說,這事兒還用商量,必須是我。

夏志剛說,只要佳妮不哭不鬧,不用刻意哄,讓她自己玩,你一旁看著就行。最好她手里能拿一樣東西,比如彩筆什么的,不然她會坐在小凳子上,一直摳手指甲,指頭能摳流血。

好的,我記下了。又問,夏叔怎么樣了?

夏志剛說,明天手術,要好幾個鐘頭,腫瘤切完,還得拿去化驗,化驗結果出來,才能判斷是不是良性。

好人一生平安,夏叔會很快好起來。

借你吉言。夏志剛解釋說,我怕佳妮跟我去醫院受刺激,所以才請你幫忙照看一天。

你盡管放心,交給我吧。中午是點外賣,還是做飯?佳妮有沒有忌口?

天戒,不吃肉,最愛茄汁面,明兒早上我走之前,把食材準備好,放案板上,你中午給她做飯吃。夏志剛說,佳妮從出生一直待在昆山,咋就喜歡吃面條呢?

遺傳你的口味吧,面條是你最喜歡的主食。你得給她找個幼兒園,一直在家讓你帶著,不和其他小朋友接觸,怕明年上小學了,不適應。

夏志剛問,你是不是有事?不行的話我找余秋雅。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多想。我趕忙解釋。又問,余秋雅?她回來了?

你不知道?回來半年多了,好像也不怎么跟人聯系。

我想,讓余秋雅幫他帶孩子倒是比我合適。又想,既然余秋雅不怎么跟人聯系,那還是不要麻煩她吧。就答應了。接下來,我問起余秋雅的情況。

夏志剛說,那些年他跟余秋雅雖然都在昆山,卻沒有見過幾回面。余秋雅結婚時他去喝了喜酒,沒舉辦婚禮,只約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夏志剛算一個。后來聽說又分開了。說分開而不是離婚,是因為余秋雅跟那男人沒領結婚證,法律上不算夫妻,所以分開時也簡單得多。再后來就沒有消息了,直到余秋雅這次回來。

怎么,你還沒有放下啊?夏志剛說,放不下就去找她呀,別再端著了。

我哪是端著啊。我想,

我又何曾端過啊?我這么想。

當初,我和余秋雅的關系……怎么說呢,親情濃得化不開,男女之情嘛,就差那么一點點。原以為穩操勝券,卻讓別人截了和。當余秋雅說她從網上認識一個男的,要辭職去南通打工時,我才知道大勢已去。卻又不甘心,我說,網上的騙子你還當靠山啊?

余秋雅說,他已經幫我把工作安排好了,也是一家電機廠,也是下線工,不過工資高,月薪五千。管他人假不假,工作不假就行。

我心情有些暗淡,覺得沒能力給她找個五千塊的工作,想緩和一下氣氛,也想做最后的挽救,說,要是進了傳銷組織,你第一時間通知我,我會想辦法去救你的。

余秋雅還是去了南通。

有一天,我正吃午飯時,看見央視三套正播放新聞,被采訪的對象居然是余秋雅。我全身開始發抖。跟著,發現電視機滿屏都是余秋雅。我以為可以忘掉她,誰知道她依然在我的心里。我撂下飯碗,撒腿往火車站跑。

出了南通火車站,我打電話給她,說,我到南通了,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余秋雅問,哪兒?你在哪兒?

我說南通火車站。

她說怎么可能,別開玩笑了。

我說沒開玩笑,真在,等著,我證明給你看——

臨馬路有尊雕塑,一雙巨大的紅色翅膀,我站旁邊,舉著手機,把火車站也框進來,跟它們合了一張影。正要給她發過去,她電話回過來了。

我不在南通。西北,我騙你了,我在昆山。余秋雅說,你別來,更不要去南通,你放心,我很好,他是真的,工作也是真的。

我抬起頭,望著那尊紅色的雕塑,它一拍翅膀,凌空飛沒影了。我坐在道牙上,腳后跟來回蹬著路面,調整好情緒,我說,秋雅,我還在南陽,沒去南通,跟你開玩笑的,哈哈。

她說,我真在昆山。

掛了電話,我把手機里剛拍的照片刪除,轉身去了售票廳,買票回了南陽。在南通火車站外面那五分鐘,是我生命里離她最近的時刻。年輕時充溢胸腔的情愛之火,眼下已再無重燃的可能,剩下的,全是越積越多的親情……

夏志剛暗示余秋雅這些年攢了不少錢,她跟那個男人分手時,昆山的房子,有一半折算成錢也歸了她。像我這種已過而立之年,卻沒能立起來的單身狗,配她是高攀。夏志剛說,結過婚又怎樣?何況余秋雅并沒真的結婚。喂,你在聽嗎?

在聽啊。我說。

我說什么?

不是說余秋雅回來了嗎?

你還真的放不下余秋雅啊。這樣吧,明天上午,你趁著佳妮畫畫,出去買幾個新鮮的西紅柿。出了小區右拐,往前走二三百米,有個農貿市場,買回來的西紅柿先洗干凈,再放開水里燙五分鐘,十點的時候,給佳妮生吃一個,剩下的中午做飯用。

知道了,遵旨照辦就是。

別慌啊,我還沒說完呢。夏志剛說,正對著市場門口有一條主路,徑直往里走,走到頭,右手邊第二個攤位,老板人實在,不缺斤短兩,你要頂不真,我給你說下她的模樣,金黃色的爆炸頭,戴一副墨鏡,女的,叫余秋雅。

你這是給我指引方向嗎?一個賣菜的還扮上了,難不成有副業,她搞直播啊?

你看,又自以為是了。聽說余秋雅有病,甲亢,眼睛珠子凸得要蹦出眼眶,墨鏡遮一下……你見了可別犯渾,開人家玩笑。

我沒等到第二天,放下電話,就去找了余秋雅。

果然如夏志剛所說,余秋雅戴著一副茶色墨鏡,晚上也不摘,像個盲人;金黃色的爆炸頭,在偌大一個菜市場,很招人眼。

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我叫了一聲。

余秋雅見到我,倒一點也沒驚訝,笑著說,我不這個樣子,還能是什么樣子?

我說,一眼看見你時,我腦子里立馬蹦出一位明星,張薔。哦,你不知道也沒關系,她是我爸的偶像。

余秋雅已經收了攤子,說,正好你來了,我也不用回家做飯了。走,給我接風?

我們來到一家蒼蠅館子,我讓她點菜,她說,費眼,你替我點吧。燈光昏昧,我看了看她臉上的墨鏡,心想,那你還戴什么墨鏡……

我點了兩個熱菜,兩個涼菜,一件啤酒。就著低矮的小方桌,我們開始推杯換盞。幾杯啤酒下肚,就生出了過命的交情。有那么一瞬間,我想,此刻,誰要敢動她一指頭,哪怕是語言上的丁點兒冒犯,對不起,得先過我這道關。

酒過三巡,我倆開始回憶過去。

余秋雅說,上小學時,有同學欺負我,薅頭發,扇臉,踢屁股,我警告他們,我爸在坐牢,等他出來了,殺你們全家。

我說,所以,他們都怕你,敬畏你,你就成班里的老大了,對吧?

她舉起玻璃杯子,說,毛血旺咸了,啤酒當茶,來,走一個。

我倆碰杯。

她抹了把嘴角,接著說,哪呀,打得更狠了。他們一邊打,一邊說,還犟嘴是不?趁你爸沒出來,先打過癮了。

我說,于是,你誓死反抗,一個一個打了回去,對吧?

沒有。我特別,求他們別薅頭發,別扇臉,其他地方隨便打,我怕我媽看見我有外傷,到學校告老師,給他們添麻煩。我把校服拉鎖拉到頭兒,豎起領子,圍著脖子,雙手抱住后腦勺,背對著他們,蹲在地上,說我準備好了,打吧。當你替他們著想,從被動挨打變成主動挨打的時候,他們反倒覺得沒意思了。再后來,就把你當空氣,視而不見了。挺好。

他們為啥打你?

他們說我爸是大壞蛋,我是小壞蛋。

那你還跟他們提你爸?威脅殺人家全家,口氣不小。

余秋雅抬起胖乎乎的左手,手背上現出四個小圓窩,她往上推了推墨鏡,撂下一句,傻唄。

我說,是夠傻的,這一點你就沒有夏志剛聰明。

余秋雅問,吹哨子的那個?

我說,是的。上小學時,夏志剛他爺爺帶廠里的籃球隊參加全省工人運動會,回來送給他一個哨子,日本產的,圓柱形,半截粉筆大小,不銹鋼材質,泛著銀光,很精致,很漂亮,哨子一端有個孔,可以穿繩子,掛在脖子上,關鍵是吹出來的聲音特別好聽。夏志剛掛著它,出現在班里時,立馬引起了轟動。好多同學都想擁有這樣一個哨子,可他們沒有當工會主席的爺爺,只能借夏志剛的哨子玩。夏志剛愛惜得不得了,堅決不借,最多允許他們吹幾下。他又不肯把哨子摘下來,羨慕者只好彎著腰,拱在他胸口上吹。

很快,外班的同學也知道了,有人找到夏志剛,問他哨子值多少錢,可以加倍給,想買下它。夏志剛卻不肯賣。有人就起了歹意。有一次,在廁所里,三個同學圍著他,明搶。夏志剛護著哨子,成功地突破包圍,逃掉了。有一天放學時,他剛進一條小巷,本班和外班幾個同學,早已經串通好了,正在那兒等著。他們將夏志剛擠到墻角,武力搶奪。夏志剛叫罵著,掙扎著,拼死保護哨子。那幾個同學合力把他掀翻在地,有人壓著他雙腿,有人固定他左右胳膊,有人坐在他胸口上,用小刀割斷繩子,拿到了哨子。夏志剛不服輸,猛地伸長脖子,一張嘴,死死咬住了哨子的一端,脖子一縮,硬是從那人手里給搶了回來。他們撬夏志剛的嘴巴。夏志剛一用力,生生把哨子咽到了肚子里。他爬起來,拍著校服上的灰塵說,哨子在我肚子里,有本事把我肚子剖開拿走它。那幾個同學沒想到他居然會這么操作,當時就呆那兒了……我說,同樣面對傷害,夏志剛積極應對,還狡黠地反擊,你卻選擇了接受。

余秋雅說,我只能接受,我爸幫不了我。你知道嗎,我爸是殺人犯,他被槍斃了,回不來了。

我說,我媽也沒了,快三年了。活著的時候,我沒見她有過一個笑臉,成天病懨懨的,不是坐在沙發上,就是躺在床上,唉聲嘆氣,還隔三岔五吵我爸,吵完又后悔,一個人抹眼淚,一哭一整天……唉,走了也好,解脫了。

余秋雅說,不對啊,咋還整傷感了?

是呀是呀,失態了。我右手端起杯子,左手一拍桌子,說,來,最后走一個。

啤酒喝多了,在胃里晃晃蕩蕩,我怕滋出來,抓著飯店的門框,深吸了一口涼氣,說,要不,去你那兒坐坐,消消食兒?

余秋雅手扶墨鏡,望著街邊梧桐樹。樹上掛著一串串的亮化燈,燈火闌珊的。她說,那就去坐一會兒吧。

我去騎電動車,電門擰到了最大,依舊跑不起來。車胎扎了,路邊沒修車的。這幾天正創建衛生城市,街面干凈整潔,整潔到我走上面心里不踏實,覺得自己不配。可這么整潔的路面,車胎怎么就扎了呢?我把電動車丟道牙上,重新落鎖。

我說,打車吧。

余秋雅揚起胳膊,指著街盡頭說,不遠,就那兒,我們走過去。

起霧了。霧從地面上生出來,不大,剛好沒過小腿肚。我倆像踩著云彩,徜徉在天上的街市,一步一步,丈量著夜的長度。遠處的景物影影綽綽,一個拾破爛的老者在扒垃圾桶,偶爾駛過的車輛聲,猶如塵世的夢囈。

剛進門,我倆就抱在一起了。動作嫻熟自然,一點也不扭捏。

我說,要不摘了頭套、墨鏡吧,礙事。

她說,那我先把燈關了。

燈一關,我倆就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糾纏起來。她穿得太多了,黑暗中我摸索著,一層一層脫。最后關口是件塑形內衣,箍在她身上,密布著一排金屬掛鉤,撕扯不開,只能一個一個解。解得我心里冒火,渾身冒汗,我有些氣餒,停下手,扶著她肉乎乎的肩膀說,要不算了,改天吧。

別,情緒都醞釀到這兒了,我自己來……余秋雅一翻身,推倒我。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騎到我身上了。胸腔里膨脹著啤酒,我徹底失控了,脖子一歪,哇哇地吐起來。

擦完嘴,我說,不好意思,實在憋不住了。

余秋雅從我身上滑下,彎著腰,一邊摸鞋子,一邊埋怨,你倒是說一聲啊,我今兒早上才拖的地。

外面彌漫著好大的霧,路燈照在地上,縮成一個光斑。我跟著我媽往前走,踩過一個又一個光斑,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還要走多遠。霧氣迷蒙,什么景致也看不見,這世上,好像就剩下了我們兩個。我問,我們去哪兒?我媽指著前面說,那兒。

不遠處有團光,我隱約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里面,金黃色的頭發飄動,擺動著雙臂,像在和誰吵架。我聽不清楚。遠處傳來迪斯科舞曲,聲音巨大,掩蓋了他的說話聲。起了一陣小風,吹薄了霧氣,另外一個男人浮現出來,他手持一把長劍,突然向金發男人刺去。金發男人躲過致命一擊,躍起來撲倒了持劍男子。他們抱在一起,打斗起來。霧氣翻騰,身影時隱時現。迪斯科的配樂迸發著原始的狂放與野性,兩個男人隨著密集的鼓點,以命相搏。我和我媽似乎置身于一個巨大的露天劇場,演出已經開始。

我仰起頭,問,他們是在表演嗎?

我媽雙手蒙臉,渾身顫抖,她全部身心投入到激烈的劇情里,隨著情節的演變,悲傷和恐懼著。殘酷殺伐的場面讓我不安,我伸出手,想拉住我媽,讓她帶我離開。我媽身上罩著一團綿密的霧氣,我的手無法穿過去觸碰到她。她無盡地悲傷和恐懼著,猶如劇中的女主角。這時候,我爸走過來,他一頭精致漂亮的卷發,像剛去過理發店一樣。

我爸問,你咋一個人跑出來了?

我說,沒有,我和媽媽。我指著哭泣的女主角。

我爸抱起我,穿過黏稠的霧靄,往前走。前面是一個圓形舞臺,舞臺中央,一名金發男人躺在血泊里,我媽傻傻地立在旁邊。我爸拉著她,說,我們回家。

我媽不停地抹眼淚,仿佛身體里住著一條河。幕布緩緩落下,舞臺消失了,霧氣不斷涌進來,吞噬了整個劇場。眼前的一切無法辨識,我陷入混沌。下雨了,雨水黏糊糊的,帶著溫度。我站在路燈的光斑下,看見雨是紅色的,自己變成了一個血人……

猛地一驚,醒了,才知道剛剛做了一個夢。

睜開眼睛,看到室內的環境有些陌生,忽然想起這是色織廠家屬院,是余秋雅家。陳舊的五層樓,她家住在頂層,兩居室。她媽媽盧冬花在一個寺廟長住,隔個十天半個月的,余秋雅會去看她一次,有時候還勸她回家。盧阿姨充耳不聞,虔心禮佛。

余秋雅躺在旁邊,安然沉睡著,低微的鼾聲,富有節奏,散發著莫名的生活氣息,令人心安。我坐起來,擰亮床頭的臺燈。余秋雅脫了發套,露出一頭烏黑濃密的短發,臉上扣著一副粉色的眼罩。說實話,我挺想把它扒下來,看看她真實的模樣,又想這勢必會驚醒她,就算了。

手機顯示這會兒是凌晨三點。我躺下來,翻了幾次身,依然睡不著;重新坐起,披上衣服,摸著下床,走到窗戶邊,掀起窗簾的一個角。外面是漫天的霧氣,小區路燈的光亮,收縮成一個又一個光斑,和我夢里的景象極為相似。

我看見有個光斑暗了一下,一個女孩拉著一個小男孩在上面閃過,迅速消失在霧中;跟著,在不遠處另外一個光斑里出現,又消失……以光斑為指引,兩個人快步向小區門口走去。三更半夜,這是要干嗎?我瞪著眼,看著他倆在我預期的光斑里再次閃現。

倆人出了小區,拐進一家亮著燈的小賣部。我興致來了,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窗戶邊上等著,看他們啥時間出來,會買些什么。

拉椅子的動靜驚醒了余秋雅,她抬起頭,眼罩掀起一條縫,問,這大半夜的,偷窺誰呀?

我說,有倆小孩,出了小區,是不是家里沒有大人,別跑丟了。

這都幾點了,不可能吧?

我親眼看著他們進了大門外的小賣部。你睡吧,等他倆回小區,我就上床。

余秋雅平躺下,整理著眼罩,安靜片刻,撲哧一聲笑了。她說,你這啥酒量,啤酒也能喝醉,還整出幻覺了,我們小區外面壓根沒有小賣部,買東西都去斜對面的大超市。

我不信她的話,向外望去。小區里大霧彌漫,什么也看不見,哪有什么路燈、小孩。灰蒙蒙的窗戶玻璃上,映出床頭臺燈的亮光,和余秋雅奶白色的后背。她正卷著被子,轉動身體,把自己包裹嚴實了。一瞬間,我有些恍惚,無法確認自己醒著,還是依然在夢里。剛才的一幕,真假莫辨。

早上五點多,余秋雅悄悄起床,洗漱完畢,戴好假發,又倒了半杯水,放在床頭柜上。見我睜著眼,她問,早醒了?

我說,是,一直看著你進進出出,像貓一樣躡手躡腳。

還不是怕驚醒你。余秋雅說,我得去批發市場進貨,你再睡會兒,走時記著把門關上。

我想起身,她一把按住,說,多休息會兒,昨天晚上出大力了。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哧哧笑起來。

我說,還得上班呢。

余秋雅問,你不是說失業了嗎?

老板是進去了,公司暫時還沒倒閉,欠著仨月工資呢,我得守著公司,一有風吹草動,看看有啥東西能抵賬,搶先下手。要不我把那輛長城皮卡開走得了,你進貨用,電動三輪該退休了。

先謝謝了,私吞公司財產,別把你也逮進去。

公司是我劉叔的,有擔待,他的事大,我也不展開細說了,估計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車咱就先開著。

余秋雅彎腰提起墻角放著的垃圾袋,里面有我昨天晚上的嘔吐物。她說,別,你敢給,我還不敢要呢。不說了,我去批發市場。

我說,對了,要不,咱倆處處?

她往門口退了幾步,說,別開玩笑了,我比你大三歲呢,可不能動真格的,姐奉陪不起。

女大三,抱金磚,歲數再適合不過了。

我有病,不能拖累你,再說,我長成這般模樣,出去見人,怕是給你丟臉。

你把眼鏡摘一下,讓我仔細看看。

跟你說了,有病,不能看。

騙我的吧,你這屋里,沒見一個藥瓶,從昨天到現在,也沒見你吃過一片藥,再說了,甲亢一般身體消瘦,看你這體型,不像啊。

你這人,心眼多,以后我得防著點。

余秋雅對病情避而不答。她拉開門,站門縫中間說,床頭有半杯水,你起來了,摻些熱的,溫著喝。話音未落,啪一聲,她關上門,提著垃圾袋,咚咚咚下樓去了。

因為記掛著夏志剛托我照看佳妮,快七點的時候,我也起床了。出門時,在樓道口碰見幾個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聊天。她們嘴里討論著小區是加裝電梯好,還是拆遷重建好,眼睛卻不約而同地直勾勾盯著我。下意識里,我認為自己已經身敗名裂,莫名的心虛,步子走得不利索了。

大霧早已散盡,正如余秋雅所說,小區外面沒有小賣部。我懷疑昨天晚上,自己做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夢。沿著盲道,往蒼蠅小館走,去推昨天丟在那兒的電動車。腳下感受著盲道的起伏,心里想象余秋雅戴著一副墨鏡,手持一根竹竿,走在上面的樣子。剛進入場景,立馬又停止聯想,覺得自己有些邪惡了。

給余秋雅打電話,她沒接。想她這會兒應該正忙,于是發兩條微信過去:

我走了,門鎖上了。

我們處對象吧,我是認真的。

邊走邊翻著手機,我看見早上五點半的時候,余秋雅發了一條朋友圈,是她拍的一張照片,霧里的一盞路燈,還配有一段精心編寫的文字——

夜晚的南陽城一角。綿綿柔柔的霧,其實南陽城挺美的嘛。是誰說的,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來看世間萬物,一盞燈點亮一座城,心中有溫暖,萬物皆可親。早安,又是一個不一樣的天空。

蠻感性的,我隨手給她點了個贊。

佳妮挺乖的,握著一支灰色的水彩筆,在一張辦公用紙上涂涂畫畫。線條雜亂無章,捉摸不透其中的規律。我努力想從上面看出她有過人的藝術天賦,結果令人欣喜——沒有,佳妮沒有任何異于常人的稟賦,她就是完全正常的孩子,不存在自閉。我想,可能夏志剛從小把她包裹得太嚴實了,缺少與外界的接觸,才形成她性格上的孤僻。所有人都誤解了佳妮,我才是她的伯樂。我立馬將我的這一洞見,發微信告訴了夏志剛。

夏志剛秒回三個字,滾犢子。

我說,咋還罵人呢?

夏志剛說,你千萬別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比別人更有洞察力,做出與眾不同的結論,佳妮你才接觸過幾次,口氣倒像個權威,比我和醫生還有發言權?

我主動檢討,是是是,你也知道我這人,為了引人注意,顯擺自己,往往喜歡語出驚人,以后改正。又問,夏叔的手術開始沒有?

夏志剛說,開始了,我在手術室外面等呢。

夏志剛打開微信視頻,我看見他坐在樓道里的藍色連排塑料椅子上,左右擠滿了人,熙熙攘攘,不是想象中醫院該有的安靜肅穆。

夏志剛說,手術排得很滿,幾臺同時做,熱鬧吧?

正說著,手術室門打開,推出了一位病人。好多家屬齊刷刷圍上去,辨認是不是自己的親人。醫生喊出病人的名字,有幾位家屬還是不肯相信,非得看清楚病人的模樣之后,才肯折回,重新坐下。

夏志剛提醒我,鏡頭別光對著你,讓我看看佳妮。

我這才明白他和我視頻的目的,我調開后攝像頭,對著佳妮。

不錯不錯,像個稱職的保姆。夏志剛說,對了,別忘記去買西紅柿。

不用,待會兒她給送過來。

誰?夏志剛問,很快明白,你們見過了?

我對著他擠了擠眼睛。

得知夏叔手術住院,我爸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下去。沉默了許久,他催我去醫院探望,說,替我去看看你夏叔吧,不用提我。

我替你去?你自己為什么不去?我覺得奇怪。

我爸劉百穩、建國叔還有夏叔是發小,他們曾經同在新華電機廠上班,年輕時成天混在一起,親得跟連體人似的,可不知為什么,建國叔死后,我爸跟夏叔就很少來往了。后來,電機廠破產重組,易地重建,原來的家屬院賣地拆遷,兩家人各居一處,除了我媽去世時,夏叔來吊唁,倆人就再沒見過面。這巴掌大一座小城,為什么啊?

我爸沒有接我的話,他捧著保溫杯,吐著茶葉末子,說,我知道你中意余秋雅,正好,她也回來了。廠子沒了,人弄得七零八散,能再聯系上,也是緣分。就你那點小心思,我知道,對余秋雅還是念念不忘,要抹不開面兒,就托你夏叔撮合撮合。

我擺擺手,說,得了吧您,要真是閑得慌,就去街心公園跳跳廣場舞,那兒花枝招展的年輕老太多的是,夠您忙活的。

這么說著,我還是帶著我爸的使命,去了醫院。

手術后,夏叔恢復得很快,一周過去,就能下床活動了。我到醫院看他時,夏志剛正扶著他在衛生間尿尿。

腫瘤組織的活體檢驗報告也出來了,良性的。夏叔精神頭十足地說,聲稱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健康,人到老年,反而活出生命的巔峰狀態。他問我是不是還在家具廠上班。我說沒有,現在在劉叔的廣告公司混,主要搞街道亮化。

夏叔說,以為你還在家具廠干吶。

早不干了。我說,有一段日子,閑在家里,我爸看著心煩,就把我介紹到劉叔那兒了。

劉叔?你哪個劉叔?

就原來電機廠一車間的劉波。夏志剛說,廠子還沒破產,人家就出去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后來做大了,專接政府的活兒,路子廣得很。

他呀,我知道,當年偷看女工洗澡,讓人發現了,被拉進女澡堂的更衣間,幾個膘肥體壯的老娘們兒圍著他,輪流打呀。

都哪年的老黃歷了。夏志剛說,爸,您別糟踐人家,現在人家可是區政協委員了。

夏叔對我笑笑,說,我沒有糟踐你劉叔的意思,當時就覺得這小子將來能成事,人吶,只要夠不要臉,一準能發財。

爸,您這咋還打擊一大片啊,把有錢人全得罪了。

夏叔一拍床頭,說,老子有國家發的退休金,不靠他們養活,怕個毛。

我豎起兩個大拇指,說,夏叔,您這一身的傲骨,與當年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叔點點頭,認為我說得對。人一過六十,都是指點江山罵貪污腐敗的一把好手,特別富有正義感。

夏志剛突然站了起來,說,正好西北來了,先在這兒陪著,我回家給佳妮做飯。離開時又招呼我跟他出去,到了門外才說,我爸沒多少日子了,醫生說肝癌晚期。

不是說良性的嗎?我問。

騙他的。這種病,敢讓他知道真相嗎?夏志剛說。又說,我他媽的沒做過虧心事,也從來沒對不起誰,咋就過得這么糟心啊?

我說,上輩子你興許干壞事太多,這輩子做牛做馬償還呢。

夏志剛說,我他媽的現在只想著怎么能重啟一下,直接活下輩子。

我說,誰又不是呢。

病房里,夏叔拖著長腔唱了一句,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沒料到一句謊言,能給他帶來如此大的心理愉悅。

夏志剛離開后,夏叔問我爸咋樣。我說好著呢,老頭子現在看開了,把自己活成了仙兒,怎么舒服怎么來,晚上去跳廣場舞,身邊圍一堆阿姨,人生第二春,開啟了。

夏叔右手空中一揮,激情澎湃地說,等我出了院,和你爸約一下,一起去跳廣場舞。當年我倆可是電機廠的舞王,拿過全市霹靂舞大賽的亞軍。冠軍不值一提,我們憑的是實力,他們拼的是關系,在觀眾眼里,我們才是無冕之王。

還有建國叔,我提醒他,是你們三個。

夏叔瞅我一眼,手里抓著一個空藥盒,說,你知道得挺多的嘛。

我爸全和我說了。

我們學跳舞的事兒嗎?夏叔說,哦,確實,那時候特別上心,仗著我爸是工會主席,把廠里的錄像機借出來,通宵達旦地觀摩各種霹靂舞帶子。

不是這事兒……

哦哦,還有一件事,夏叔打斷了我的話,我們當年曾有過一個漂流計劃,漂白河,這事兒你爸跟你說過嗎?等我出院了,叫上你爸,還有志剛,我們去漂一次白河,怎么著也得完成我們當年的意愿啊。

也不是這事兒,我固執地接著我剛才的話題,說,是建國叔的事兒,我爸全說了。

夏叔左手食指插進藥盒,作為支點,右手轉著藥盒,目光游移。他問,你全知道了?

我點點頭,略過細微末節,直接問,夏叔,這么多年,你見過盧冬花沒有?

盧冬花……沒見過。夏叔的目光看著窗外,說,不過,她女兒我最近倒是常見,她在我家附近的農貿市場賣菜,好認,戴個墨鏡,金黃色的爆炸頭,叫什么來著,對,余秋雅。

夏叔出院后,馬上把漂流計劃付諸實施。他打來電話,說從網上買了一條橡皮船,還鄭重邀請我和我爸參加。

早在三十多年前,夏叔和我爸、還有建國叔就策劃了這次活動。那時候正興起漂流長江黃河的熱潮,三個人被漂流勇士們的精神激勵著,也想復制那么一場壯舉。漂長江黃河對他們來說難度太大,他們打算漂流一次家鄉的白河。可是,他們到處都買不到橡皮船,漂流白河的事最終也沒能成行。隨后,建國叔沒了,這件事就不再提及了。三十多年后,夏叔突發少年狂,決定實現當年的夢想。

但我爸沒去。他說,你一個人去吧,你夏叔可能有話跟你說,我去了怕他不好開口。

我說,什么話啊,還要背著你嗎?

我爸說,不是背我,是當著我面他不好開口。

我一個人去了。我爸沒有來,好像是夏叔意料之中的事。他說,你爸呢?又跟阿姨們跳舞去了?這老家伙,真要來一次夕陽紅啊……也好,咱爺兒倆替他們圓夢吧。我說,不是還有志剛嗎?怎么也沒有來?夏叔說志剛得在家照看佳妮,走不開。我明白了,夏叔是特意單獨約我出來的。

我背起還沒有拆封的橡皮船,夏叔提著一個灰色的布包,里面裝有兩件救生衣,兩個可以拆卸的船槳。我們坐上了去縣城的汽車。

汽車沿著白河大道往上游行駛。出了市區,河面越來越窄。夏叔頭抵著車窗,盯著河道,在快進入縣城時,突然喊司機師傅停車。

他對我說,我們在這里下。

我們下了車。夏叔指著河道說,再往上游,它被稱為黃鴨河;從這兒起往下,才叫白河。這兒是白河的起點,我們就從這里開漂。

我倆翻過防洪堤,穿過沙灘,來到河邊。我攤開橡皮船,找到充氣嘴,安上氣筒,腳踩著充氣。夏叔遞給我一件救生衣,他穿上了另外一件,然后開始組裝船槳。河水緩緩流著,有鳥頂著風低空飛過,水汽蒸騰,河對岸的風景模糊不清。

夏叔坐到橡皮船的一頭兒,我蹚著水,用力推了幾把船身,看吃水差不多了,也爬了上去,坐在另外一頭兒。夏叔說,我們出發吧。他背對著我,劃動船槳。我在他身后,也開始劃。我們就這么出發了。

下午四點半,陽光正毒,空氣里散布著灼人的溫度。風在水面上掠過,嗚嗚嗚,帶著時間行走的聲音。一條通身布滿紅色環形花紋的水蛇,昂頭從橡皮船前面穿行而過,不緊不慢地向河岸游去。岸邊的沙灘上有一處蘋果園,一對新人在樹下拍婚紗照。

我們順流而下。

夏叔說,這一年多,我一直失眠。你媽總是后半夜出現,找我說話,哭哭啼啼,絮絮叨叨。那些曾經很重要的、但早讓時間覆蓋、沉睡在歲月深處的往事,被她一次次重新喚醒。有時候你建國叔也在,他從不插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挺直身子,認真旁聽,像個中立的審判官。

我說,您這是氣血不足,肝火旺盛導致的睡不踏實,多夢。我認識仲景堂一位老中醫,改天給您把把脈,開幾服中藥,調理一下。

夏叔說,你少貧嘴,聽我說。應你媽的要求,我決定,給你講一遍你建國叔遇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我說,我爸給我講過了……

夏叔說,你爸說過的不準確,我說的才權威。

他放下槳,轉過身,面向我,目光越過我頭頂,望著遠處水面與天際交接的地方。漸漸的,他眼里的焦點開始發虛,像在仔細看,又像什么也沒看,進入某種神游的狀態。

夏叔說,我們年輕時候孟浪啊。你建國叔和我都結婚了,都有了孩子,你三歲,志剛也是三歲,你爸還沒有處對象。

我說,什么什么,我爸還沒有處對象,哪來的我?

你能不能別插話?耐心聽我講。夏叔制止了我,接著說,有一次舉辦全市舞蹈大賽,其間我結識了一位跳健美操的女人,在色織廠上班,大我一歲,已婚,有個女兒。

我問,不是建國叔嗎,怎么又成了你?太亂了,我都聽糊涂了。

夏叔說,該告訴你真相了。魚兒還躍出水面呢,不能讓真相永遠沉在河底。

河水寬闊而平靜,我和夏叔坐在橡皮船里,停留在河道中央,如一片樹葉,漂浮在水面上。水是時間的倒影,往事一一重現。

夏叔說,我跟那女的偷偷相愛著,不敢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約會多選在露天舞場,那里人多,好掩飾。我求那女的離婚,然后嫁給我。那女的說她老公性情暴虐,不能急,想在一起的話,得從長計議。可我等不及了,就去求助你爸和你建國叔,讓他們幫我想想辦法。他們都不同意我和她交往,并且斷言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出事的。我說他們那是世俗的偏見,說我們倆不是偷情,是真愛。我邀請你爸和你建國叔去舞場和那女的見上一面,以解除他們的誤會。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和你爸去找你建國叔。你建國叔抱著你在客廳,教你讀墻上掛的識字畫片,他老婆在廚房刷碗。見我們來了,你建國叔去廚房請假。他老婆說,去哪兒都行,你把兒子帶走,讓我清凈一會兒。你建國叔返回客廳,抱起你,沖我們點點頭,說,我們走。

我越聽越糊涂,卻沒再插嘴。

到了舞場,我們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你繞著我們跑來跑去,你建國叔的目光噙著他,生怕你跑丟了。我的眼睛卻始終盯著舞場入口。等了好久,那女的終于來了,還帶著她女兒。兩個孩子在一起,很快就玩熟了。我問她對你爸和你建國叔還有沒有印象,說舞蹈大賽時,我們一起組的隊,你應該記得他們。她說不記得了,當時眼里只有你。不過她對你建國叔的黃頭發有印象。那時候,一頭金發可是很時髦的。你爸說,別看建國像個金毛獅王,卻是個老實人,動物界最沒有攻擊性的,往往有著張揚鮮亮的顏色,看上去不好招惹,這叫保護色。她問我,你帶著朋友來,是向他們炫耀你有了相好的?還是讓他們替你把把關,看看你相好的怎么樣?我說都不是,你是我的相好,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介紹你給他們認識,增進了解,有助于消除他們對你的成見,順便讓他們也幫著咱倆想個能在一起的辦法。

因為有兩個孩子,那天我們都沒有跳舞,就坐在一起聊天。我開誠布公地跟你爸和你建國叔說了我和她目前的困境,想聽聽他們的意見。有時候,當局者迷,外人稍微點撥,即可撥云見日。我將我們倆的狀況剛介紹完,卻發現兩個孩子不見了。你建國叔說沒事,他們去門口買汽水喝了。她不放心,說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別溜出去了,外面黑燈瞎火的,不安全。

那女的離開還沒兩分鐘,我們三個人正說著話,一個渾身酒氣的精壯男人奔過來,伸手抓著你建國叔的衣領子,一把提起他,什么話也不說,手不停地往你建國叔身上戳。那女的從后面沖過來,抱著男人的胳膊,拼命阻止。我這才發現,男人手里攥著一把電工刀。你建國叔身上不斷往外噴血,他怔怔地看看我,看看你爸,又看看那男人,眼里全是迷茫。至死你建國叔也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我清楚,那個男人是來報復我的,顯然,他認錯了人。你建國叔金黃色的頭發特別搶眼,我們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了,男人將你建國叔當成了我。你建國叔因我而死。活了這么些年,我經常犯糊涂,分不清我是我自己,還是你建國叔。很多時候,我甚至有這樣的錯覺,當時那把刀子刺中的不是你建國叔,而是我。也許我早已經死了,你建國叔還一直活著,或者說你建國叔替我死了,我替他活著……

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一條大魚擺著金色的尾巴,緩慢潛入水底。我和夏叔坐在船里,他在船頭,我在船尾。夏叔收回投向遠方的目光,望著我。好久,他說,人的長相會遺傳,一般女孩像爸爸,男孩像媽媽,你不是,你長得像建國,你和他一模一樣。

夕陽西下,蜘蛛結網,燕子歸巢,我看見河岸上一只吃飽青草的小羊,咩咩叫著在找回家的路。曾經發生的,不可改變;未曾發生的,終未發生。時間消失了,世間的一切,生活在永恒之中。

那天下午,我和夏叔沒有把白河漂完。他把他們的故事講完了,漂流也就結束了。其實,漂流只是個載體,就像白河載著橡皮船,也載著我和夏叔,回到三十年前那天重游了一遭。但我隱約感到,沒漂完的那一截,是屬于余秋雅和她媽盧冬花的,我想把剩下那一截接上。

余秋雅一直猶豫我倆之間的關系,說她早已習慣男人從身邊不辭而別了,到了這個歲數,已經不想再折騰,湊合著,過一天算一天,沒必要綁在一起。關系越明確,責任越具體;分手了,就越是負擔不起,越是傷筋動骨。關系模糊一點,即便我絕塵而去,她也不會有什么損失,因為從來就不曾承諾過。

我說,可我是認真的。這樣吧,為表示鄭重,咱先見見你媽,看看冬花阿姨的態度,要是她覺得我像過去你認識的那些男人一樣不靠譜,我也不強人所難;她要是覺得可以,咱倆就把關系確定下來。

為什么不是讓你爸先見見我?她說,這樣咱倆會結束得更快。

我爸聽我的,他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我不找男的,找女人找誰都行。

你看上我哪點了,啊?我要是一個男的,也不會看上我這樣的。余秋雅說,我想,將來我會和我媽一樣,過了五十歲,就去寺廟里掛單……

就這么定了,約個日子,去看看冬花阿姨。我打斷了她。

你說,俗家弟子能不能用掛單這個詞?她問。算了,我干脆出家算了。

后天怎么樣?公司的皮卡我弄過來了,咱們下午兩點出發,來回路上倆小時,和冬花阿姨處倆小時,爭取六點前回來,剛好趕上下班買菜的高峰,你還能出攤兒。我再次打斷她。

哎,我還沒有答應你呢。余秋雅說。

好,就后天。我不容分說。

我去接余秋雅時,她正站在市場門口等我。沒戴那個金色發套,烏黑的短發,臉上標配著墨鏡,手里拎著一個坤包,身上箍著小一碼的翠綠色套裝,隨時有崩開的可能。乍一看,還以為哪個小明星來農貿市場體驗人間煙火。

我把車停在她邊上,搖下車窗,說,喂,簽個名唄。

她瞅了一眼,撇著嘴說,就這破車。

我開門下去,把她腳邊的一箱香油放到后排座位前的地墊上,然后轟著她上車。我說,風不刮雨不淋,知足吧你。

她解開上衣扣子,這才坐車上,翻下副駕上方的后視鏡,仔細觀察著自己,問,怎么樣,這打扮還可以吧?

我開玩笑說,車上跟坐著一根大蔥似的。

她沒有生氣,對著后視鏡看了又看,嘿嘿笑著附和我,像,還真像。你就說吧,這腿白不白?白不白?她亮出小腿肚,問個不停,得到我的肯定之后才罷休。

我問,你有駕駛證沒?

她說,拿到十年了,從證到手那一刻,就沒摸過車。

這皮卡就是你的了,以后開它去進貨。我怕余秋雅拒絕,忙轉移話題,問她咋不戴假發。

怕挨罵,從小到大,我媽就反對我染發,去看她,不敢戴。

明明知道你媽不喜歡,你還作,忤逆。

有時候,她越禁止,我偏擰著來。

可印象中你不是一個特別叛逆的孩子,感覺一直都特別乖的。

說得對,我還真不是跟我媽對掐,純粹是喜歡金黃色的頭發,打小就喜歡。

出了城,我一腳油門下去,卻沒見車提速,車座抖起來,震得屁股發麻。

余秋雅笑起來,說,你這車,該送廢品收購站了,上路就是制造污染。

可不能當廢品,抵我仨月工資呢,賣著不值開著值。再說它改裝過,燒天然氣,環保又便宜。我說,哎,你把手機導航打開,我不熟悉路。那寺院是不是叫菩提寺?

余秋雅設好導航,車上沒地兒放手機,只好拿在手里。又怕我聽不清語音,她時不時左右打著手勢,提前指揮我轉向。

余秋雅說,我媽是個苦命人。我爸叫余峰,有暴力傾向,尤其喝完酒,經常找我媽練手。我媽對他說,只求你兩件事,打我時別讓秋雅看見,對孩子成長不好;別打我臉,我還要出門,不能讓別人看見我有傷,說咱倆過得不好。可我爸暴脾氣上來了,哪管我在不在場,下手時哪還注意躲開我媽指定的地方……哎,前方五十米右拐,路窄彎急,注意減速。

我說,沒人天生就是暴力狂,他為啥打你媽?

我爸覺得我媽漂亮、高傲,看不起他,認為他不配娶她。他偏偏不服,說要把我媽打到般配。我爸還重男輕女,嫌棄我媽生下我,說我媽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他想再要個弟弟,我媽堅決不生,快把他氣死了。我爸倒是沒有打過我,他懶得多看我一眼,不理我,更不管我,我在他眼里是空氣,可有可無。我要是實在惹他生氣了,他也不打我,打我媽,把氣撒我媽身上。有時候,我覺得我來這世上純粹是多余的,不能讓我爸滿意,還給我媽添麻煩,讓她因為我挨打……進入山區了,你小心開。下個路口,別轉,直行通過,對,直行。

我說,唉,你媽也挺不容易的。

我媽挨打多了,總結出了規律,每次挨打時,她不反抗,還替我爸著想,讓他坐沙發上打;我爸上腳踢的時候,她還會挪動身子,讓他夠得著。我媽從被動挨打,變為主動挨打。這讓我爸覺得很沒意思,打幾下,索然無味,也就不打了。我媽怕給我留下心理陰影,每次挨完打,她就抱著我,安慰我說不要怕,只要不反抗,你爸就會打輕些。說她已經習慣了,忍忍就過去了……對,就沿著目前的道兒走,前方有下坡,注意剎車。

我說,后來同學欺侮你,你逆來順受,就是跟你媽學的,是不是?

余秋雅說,是,反抗無益,逆來順受也是一種辦法。我爸有時候也會后悔,酒醒了,跪著給我媽道歉。我媽說你起來,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心里也難受,可有什么辦法呢?我們都過成一家人了,孩子也生了,還能怎么著,離婚嗎?我爸說,離婚是不可能的,那是會出人命的。我媽說,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余峰,你跪著有意思嗎?你只是減輕你的心理負擔,壓根沒在乎過我……坡陡,減檔減速,加油門。轉過前面那道彎兒,再走十多公里,菩提寺就到了。

我說,你爸其實還是很在乎你媽的。

余秋雅說,我爸是化纖廠的電工,他兜里成天揣著一把電工刀,有事沒事,喜歡拿個指頭肚大的小磨石,磨它。刀刃閃著寒光,能一下斬斷電線里的鋁絲。有一段時間,我爸喜歡動不動亮出電工刀,在我媽面前示威。他說,刀餓了,聽見沒有,嗷嗷叫呢,它要喝人血,早晚會有人死在這把刀下。后來,他果然殺人了,他也是因為這事……沒的。我腦子里有塊橡皮,想把這段經歷擦掉,我不要記得它。

我說,那夏叔跟冬花阿姨為什么沒走到一起?建國叔,還有你爸,不都白死了嗎?

不知道,我媽從來不說這些。她不說我也記得,當時我已經六歲了。余秋雅說,我媽一個人帶著我過,等我能照顧自己時,她就一心向佛了。你現在知道,我為啥不怕挨打了吧?因為,我自小就生活在充滿暴力的環境里。

我說,你還記得志剛和哨子的故事嗎?起初我以為志剛是因為怕失去哨子而產生的恐懼心,讓他和哨子融為一體,其實不是,是他對哨子的喜歡,讓他吞下了它,這樣就沒有人能奪走他最心儀的東西了。你對暴力的忍耐,同樣不是因為恐懼。你愛媽媽、爸爸,你愛同學和集體,因為怕失去他們,才讓你順從和忍受。愛是恐懼,愛是舍不得,你明白嗎?

你咋還強行上了價值觀呢?容我仔細品品。對了,這事兒,是你編的吧?

啥事?

志剛與哨子。

真假沒那么要緊,重點是它的教化作用。好吧,我承認有虛構成分,七分實,三分虛。

我有個疑問,那只哨子真的一直住在志剛身體里嗎?

當然不是。那個時候,志剛無數次學習用嘴模仿哨子聲,直到以假亂真。我是說,志剛有一項牛逼的本領,口技。

志剛,你給我吹個口哨吧。

我是西北。

志剛,你給我吹個口哨吧。

好吧。

車順著山路,七扭八拐,菩提寺突然出現在遠處的風景里。在離寺院五六十米的一棵古柏下,我停好車,下來,伸個懶腰,看見車廂里落了不少金黃色的楊樹葉。一路上,車里盛滿初冬的氣息。

我將香油從后排地墊上搬下來。余秋雅站車邊,收了一下小腹,系上上衣的扣子,又伸手幫我合上車門。上了有五十多個臺階,到了寺院門口。余秋雅停下腳步,遲疑一下,回身望著路對面,臉上浮出恍惚的神色。

對面是一片小松林,臨路邊有戶農家,開一間小賣部。低矮的平房,木質柜臺,鋼筋焊的貨架,上面擺著香火和糖煙酒之類的東西。門口有一臺冰柜,上面摞著兩塑料筐玻璃瓶裝的汽水。冰柜放在一個焊接粗糙的平板小推車上,想是春夏季節,方便推到路邊賣冷飲。小推車把手的立柱上,綁有一根竹竿,上頭挑著一只白熾燈。這種燈泡現在很少見,大多被節能燈取代了。

眼前的景象,像一張發黃的舊照片,讓人想起過去的時光。我用胳膊碰下余秋雅,說,每次來都觸景生情嗎?

她沒吭聲,低著頭,往寺院里走。

我抱著香油,跟在她后面。寺院內幽靜肅穆,讓人心生敬畏。

我們的到來,沒有掀起冬花阿姨多大的情感波瀾,她表情平靜,口氣淡然地感謝我布施的燈油。我這才知道一箱香油,原來是用來點燈,不是吃的。

余秋雅在一旁插話,感謝個啥呀,我掏的錢,他就出把力。

冬花阿姨沒有理會她,目光在我臉上移過,說,你好像我的一位故人。我還沒有開口,她馬上又說,時間太久,也許我記錯了。

她語調平緩,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加上寺廟里有種難以名狀的氣場,自從進來后,我始終處于一個不太真實的場景里,仿佛走了很遠的路,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余秋雅好幾次嘗試和冬花阿姨親昵,但冬花阿姨不咸不淡的態度,讓母女間的情感一直沒法接通。余秋雅只好沮喪地放棄了,話越來越少,甚至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冬花阿姨抬起手,示意我們喝茶,說寺院后面栽有幾株茶樹,這些茶都是寺里烘焙的。我喝了小半杯,有股微苦的冷香,不太喜歡。放下杯子,我努力沒話找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似乎忘記來這里的初衷,彼此因為客氣而顯得十分生疏。

余秋雅受不了這種氣氛,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獨自發呆。我覺得不能再等待了,再這樣下去,我的底氣會一點點地泄掉,到最后也什么話都不想說了。趁體內還有一股余力,將要說的,全部倒出來。

我說,秋雅,能不能讓我和冬花阿姨單獨聊聊?

她正找不到借口出去,巴不得我這么說呢。立馬站起來,說,好,你們聊,我出去轉轉,聊完了,給我打電話。

冬花阿姨提醒她,你要是進佛殿,記著把墨鏡摘下來。

余秋雅說,放心,我不進,就在院里轉轉。

客房里很靜,遠處傳來誦經聲。我斟酌著,從哪里開始說起。

冬花阿姨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在你說之前,我先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是一個叫盧冬花的女人的經歷。

當時,盧冬花離開舞場,去門口找兩個孩子。還沒有走到門口,迎面碰見了她男人余峰。余峰一把抓著她,逼她說出哪個是她的相好。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建國。余峰怕認錯,死死盯著建國確認,問,是那個黃頭發嗎?她點點頭,說是的,是他。余峰丟下她,奔向建國。盧冬花知道自家男人的火暴脾氣,她故意指錯人,想趁余峰和建國糾纏時,讓百穩勸夏明離開,以免發生爭斗。至于這么做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她來不及細想,心里唯一的祈愿就是夏明趕快安全離開。可她犯了大錯,低估了酒后余峰的兇殘,更想不到他兜里裝有一把電工刀。余峰自始至終沒有認錯人,他直接是奔著建國去了。一切都是盧冬花臨時起意,讓一個局外人遭受了無妄之災,而肇事者卻一直茍活著。

說到這里,冬花阿姨閉上了眼睛,嘴里念了一段經文:

一念妄心才動。即具世間諸苦。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一念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云。有心皆苦。無心乃樂。當知妄心不起。始合法身寂滅樂也……

聲音恬淡平靜,眼里卻滾出了淚珠兒。

到此,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父輩們的過往太沉重了,像山一樣壓在我身上,把我心里那點底氣全部擠壓出來,我終是沒向冬花阿姨說出我跟余秋雅的事。

從客房出來,在寺院里轉了一圈。寺院不大,沒多大一會兒就看完了。并沒有碰見余秋雅,我給她打電話,撥號音快響完,她才接。我問,你在哪兒?

電話那頭兒她慢吞吞地回答,是呀,我在哪兒……

我說,就這么大個地兒,你還能跑丟了?

半天,她才回一句,我在外面,外面的小賣部。語氣疲憊拖沓,像惺忪的睡眼。

出了寺門,我看見斜對面農家的小賣部門口,余秋雅靠著冰柜,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一尊泥塑。我走過去,見冰柜上落滿了灰塵。時令已入淺冬,想是它有段時間沒有使用了。我拉了余秋雅一把,說,衣服臟了。

她似乎正在墜入一個無底的黑洞,根本沒理會我的話,眼睛死死盯著冰箱上那兩個塑料筐,說,叔叔,來兩瓶汽水。

木質柜臺后面坐著一位中年人,正在手機上刷短視頻,外放背景音樂是一段迪斯科。他頭也沒抬,說,自己拿。

我伸手攔住余秋雅,小聲提醒,這雜牌汽水,來路不明,可能是“三無”產品,我們喝可樂吧。

她說,不,我不喝可樂,我就喝這個。

余秋雅選了兩瓶汽水,一只白瓶子,一只綠瓶子。走到柜臺前,她拿起支架上拴著的啟瓶器,熟練地打開瓶蓋,說,叔叔,來兩根吸管。

你多大了,叫我叔叔?中年人白她一眼,從柜臺下摸出吸管,扔到柜臺上面。余秋雅將吸管放到嘴邊,咬開外面的塑料薄膜包裝,抽出來,分別插在瓶子里。她挑了白瓶的,把綠色的那瓶遞給我。

我倆低頭喝著汽水。

門外有風,貼地吹過,卷起殘枝敗葉。一只小黑狗,立在屋檐下,歪著頭,目光追逐著風去的方向。不遠處寺門洞開,像有股引力,我靠在柜臺上,抗拒著。

余秋雅一直沒有抬頭,她在喝汽水。汽水像泛著銀光的大河,她朝著河中央緩步走去。河水漫過她的腳踝,小腿,肚臍,胸口,烏黑的短發……她潛入了水底,化作一條金黃色的大魚,擺動身體,游向幽邃未知的河水深處。

余秋雅說,六歲那年,有天晚上,我爸又出去喝酒了。我和我媽吃過晚飯,她說,走,帶你出去轉轉。只要我爸晚上出去喝酒,我媽鐵定也會出去,有時候會帶上我。我媽有種感知能力,總能在我爸回來之前,先到家。但那天晚上,偏偏出了差錯。

我媽拉著我,沿著馬路,在路燈下走呀走,走進一個露天舞場。我曾經和我媽來過幾次,我媽舞跳得好,邀請她跳舞的人排成隊,但她有一個固定舞伴,姓夏。夏叔叔又介紹另外兩個叔叔給我媽認識,其中有個金發叔叔也帶著一個孩子。金發叔叔跟我聊天,問我叫什么名字,幾歲了,鼓勵他的孩子跟我玩,讓他的孩子叫我姐姐。有個小弟弟做伴,我很開心。后來,舞場放起迪斯科,他們沒有跳舞,我媽和三個叔叔坐在長條凳上,挨得很近,好像在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弟弟還小,不懂事兒,拽著金發叔叔的衣角說要喝汽水。金發叔叔說等一會兒。弟弟一刻也不愿等,哭起來,躺在地上打滾。金發叔叔抱起他,安慰說,好了好了,給你買。金發叔叔看著一旁的我,從兜里掏出兩塊錢,指著不遠處的檢票口,那里放著一臺冰柜。他說,秋雅,去買兩瓶汽水好不好?你一瓶,弟弟一瓶。我接過錢,攥在手里,說好。他囑咐我買完汽水就回來,千萬別出舞廳的門。我點點頭。弟弟不依,非要跟著,說他的汽水要自己挑。金發叔叔和我商量,帶上弟弟,好不好?他臉上掛著歉意,好像帶小孩是一件給人添麻煩的事兒。我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金黃色的頭發,紫光燈下,露出的牙齒特別整齊特別白,真帥。長這么大,第一次獲得別人的信任,我不能辜負他。我握著弟弟的手,一刻也不放松,生怕他跑丟了。

站在冰柜前,我要了兩瓶冰鎮汽水,一瓶五毛錢。汽水要在那兒喝完,瓶子回收,拿走的話,得掏押金,喝完再把空瓶子送回來。我對弟弟說,我們就在這兒喝吧。我選了一只白色瓶子,弟弟選了一只綠色瓶子,里面各插一根吸管。我倆商定喝到一半時,彼此交換,這樣等于每人花五毛錢卻喝到兩種口味的汽水。我倆站在冰柜邊上,我高出冰柜一頭,弟弟和冰柜一般高。我倆就著吸管喝汽水。

這時候,我爸從舞廳門口進來,渾身酒氣。我看見了,舉著瓶子討好他說,爸,你嘗一口,水蜜桃味的,解酒。我爸推開瓶子,問,你媽呢?我指了指舞池。我爸一把把我推到冰柜上,冰柜表面很燙,我也不敢吭聲。他說,你站這兒,別動,等我回來。我說,好。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冰柜上方懸掛著一盞白熾燈,很亮,舞場那塊兒顯得昏暗無比。狂暴的迪斯科音樂傳過來,眼前所有東西開始失真,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弟弟喝完汽水,晃著我胳膊,要我帶他去找爸爸。我靠在冰柜上,不敢動彈。我死死拽著弟弟的一只手,生怕他一個人跑丟了。我說,弟弟,你等會兒,等我爸爸來了我好帶你找爸爸……

我記起你是誰了。余秋雅透過墨鏡望著我,說,小弟,一轉眼,你都長這么高了,我還在原地等爸爸……

我張開雙臂,緩緩將她擁入懷里。我說,秋雅,我們結婚吧。

說完,我抬起手,摘下了她的墨鏡。

三個月后,夏叔就不行了。

接到夏志剛的電話,我和我爸立馬趕到了醫院。夏叔看著我爸,似乎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深陷的眼窩里,蓄滿了渾濁的淚。

夏志剛說,我爸這兩天老說對不起您跟建國叔,說要當面向您道歉,然后去那邊向建國叔賠罪……

但夏叔終是沒能對我爸說出道歉的話。但愿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有勇氣跟建國叔真誠地表達歉意。

責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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