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萌 李新民 李艷嬌 (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國家中醫針灸臨床醫學研究中心 天津 300381)
“載藥上行”是指方中一味或幾味藥物運載它藥以上行,從而達到治療上半身疾病的目的。提及“載藥上行”,臨床醫者最常應用的藥物便是桔梗了。然而臨床用藥時,徒記桔梗乃“舟楫之劑”,多不辨證、不審方,如此濫用屢見不鮮。筆者認為,不同組方、不同證候應選用不同的載藥上行藥物。載藥上行功效的體現并非僅是某一味藥的單獨作用,而是全方中每味藥物相互作用后的功效體現。
《黃帝內經》為載藥上行的理論奠定了基礎,并指出藥物味薄氣厚者主升浮。《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載:“其高者,因而越之。”《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載:“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味厚則泄,薄則通。氣薄則發泄,厚則發熱。”
漢代張仲景通過藥物配伍及煎服方法達到載藥上行的目的。《傷寒論》載:“右二味,以麻沸湯二升漬之,須臾絞去滓,分溫再服。”用沸湯浸泡藥物取氣味厚重的大黃、黃連的清揚之氣以除上部邪熱。《金匱要略》中瓜蔞薤白白酒湯治療胸痹,白酒不僅助薤白振奮胸陽,還可使藥勢上行,直達病所。
金元時期,張元素首次提出“引經報使”之說,并在其著作《珍珠囊》中明確十二經引經藥,后世醫家多有補充擴展。其弟子李東垣有言:“頭痛須用川芎,如不愈,各加引經藥。”川芎可上行頭目,引藥上行,為諸經頭痛之要藥。張元素亦對桔梗“載藥上行”之功尤為推崇,認為其可如舟楫一般運載百藥得以上行而不沉。曾有言:“桔梗清肺氣,利咽喉,其色白,故為肺部引經。與甘草同行,為舟揖之劑。如大黃苦泄峻下之藥,欲引之胸中至高之分成功,需用辛甘之劑升之。譬如鐵石入江,非舟楫不載。所以諸藥有此一味,不能下沉也。”
桔梗味苦、辛,性平,歸肺經,是具有“載藥上行”功效的藥物中,臨床最常應用的一味。張元素認為其為“舟楫之劑”。后世醫家深信此理,并大肆宣揚使用。然至清代,張志聰《本草崇原》對此有了不同的見解,其認為:“桔梗治少陽之脅痛,上焦之胸痹,中焦之腸鳴,下焦之腹滿。又,驚則氣上,恐則氣下,悸則動中,是桔梗為氣分之藥,上中下皆可治也。張元素不參經義,謂桔梗乃舟楫之藥,載諸藥而不沉。今人熟念在口,終身不忘。夫以元素杜撰之言為是,則《本經》幾可廢矣。”
現代醫家中亦有對桔梗上行之功提出異議者。陳振智[1]認為參苓白術散中桔梗之意絕非“載藥上行”于肺,而是起溫中消谷,治療脾虛中滿腸鳴之效。理由是桔梗一味勢單力薄,如何載方中諸多脾胃經藥物以上行,恐效力難達。且參苓白術散可治療氣短咳嗽,多認為此因本方益肺氣之功,如此則桔梗功不可沒。然《素問·咳論》有言:“五臟六腑皆令人咳,非獨肺也。”母病及子,脾虛則肺不足,“虛則補其母”,培土以生金,桔梗健脾則肺自安,氣短咳嗽則自愈。再如羅宗德[2]認為在天王補心丹中,桔梗效在鎮靜安神,并非“載藥上行”。其理為天王補心丹全方諸藥皆有上行之力,無需桔梗再上行之,且本方證屬陰虛火旺,虛火上炎,桔梗再升浮之豈非為虎添翼。
桔梗不僅具有上行之性,亦具有下氣之功,還有宣肺、祛痰、利咽、排膿、補血、除痹、鎮靜安神、溫中消谷等諸多功效。《本草思辨錄》有言:“桔梗能升能降,能散能泄,四者兼備。”《本草經集注》中載桔梗:“主治胸脅痛如刀刺,腹滿,腸鳴幽幽,驚恐悸氣,利五臟腸胃,補血氣,除寒熱風痹,溫中消谷,治喉咽痛,下蠱毒。”現代藥理研究表明“粗桔梗皂苷具有鎮靜、鎮痛和解熱作用”[3],而且“桔梗多糖具有降血糖作用”[4]。余諸多醫家于桔梗之辨,文中不一一枚舉。總之,桔梗“上行”絕不能拋開組方原則,只強調桔梗可上,卻忽略桔梗對方中其他藥物浸出、吸收和分布的影響,如此則生大謬而不知[5]。
《備急千金藥方》中載定志小丸一方,由人參、遠志、茯苓、石菖蒲4 味組成。臨床對老年性癡呆、中風后遺癥、失眠、健忘等疾病有較好的療效。紀娟[6]通過實驗研究發現。定志小丸方中石菖蒲可促進皂苷類成分的吸收,最佳吸收部位為空腸段。汪鼎[7]通過實驗研究也發現石菖蒲可促進人參皂苷 Rg1、Re、Rb1、Rd 及細葉遠志皂苷的吸收。同時還發現石菖蒲可使5 種皂苷類成分具有一定腦靶向性。說明石菖蒲在定志小丸方中可起到“載藥上行”的作用。國醫大師徐景藩[8]運用地榆、白及、石菖蒲灌腸治療潰瘍性結腸炎,在斂瘡生肌的基礎上,用石菖蒲理氣活血祛濕。然此方中石菖蒲并無“載藥上行”的作用。
逍遙散中柴胡則疏肝解郁,配伍當歸、芍藥以柔肝養血,無“載藥上行”的作用。然熊大經教授擅用柴胡治療鼻科疾病,其認為柴胡辛香,可引諸藥入肝膽經,載藥上行,宣通鼻竅。如選用柴胡配伍黃芩、白芷、川芎、枳殼、瓜蔞、藁本、黃芪、泡參、地龍、細辛治療鼻淵,臨床療效顯著。柴胡不僅疏利肝膽、清泄濕熱,更載諸藥上行,以宣通鼻竅[9]。
劉渡舟[10]分析了《傷寒論》中具有“載藥上浮”功效的經方,得出梔子豉湯中豆豉輕宣上行以清心除煩,瓜蒂散中瓜蒂、赤小豆酸苦涌泄以催吐驅邪,大陷胸丸中白蜜緩余藥攻下之力以驅在上之邪,調胃承氣湯中炙甘草亦緩余藥以瀉熱于上,大柴胡湯中生姜辛散引大黃上行。由此可知所謂“載藥上行”并非在藥,而在方。所謂“舟楫之劑”并非只有上行之功,非“舟楫之劑”也并非無上行之效,重點在于選方與配伍。如將桔梗置于有大量下行藥物的方中,桔梗難以上行,而會隨諸藥下行之勢而下。苦寒之瓜蒂與酸甘之赤豆均無使它藥上浮之功效,然當其運用于瓜蒂散中治療痰食壅滯胸脘證時,酸苦的涌泄催吐之力,則可堪方中豆豉的上浮之功,痰食出則病漸愈,那么何以認為瓜蒂、赤豆非“載藥上行”之藥呢?
筆者跟隨李新民教授學習多年,對李教授用瀉青湯治療小兒霰粒腫病案一則頗有感觸。此案亦是“載藥上行”藥物根據方證選擇的案例。患者劉某,女,8 歲,2020 年11 月25 日主因“右上眼瞼出現腫塊4 日”于李新民教授門診就診。查體右上眼瞼可見一腫塊,質較硬,壓之不痛,咽稍紅,舌紅苔薄黃。考慮為霰粒腫,予瀉青湯治療。方藥組成為龍膽10 g、炒梔子10 g、大黃5 g后下、羌活6 g、防風6 g、川芎6 g、當歸6 g,共2 劑。二診:2020 年11 月27 日復診,患兒右上眼瞼腫塊稍減,繼予原方4 劑。三診:2020 年12 月2 日,患兒右上眼瞼腫塊消散。瀉青湯所治多為肝火郁結之證,肝主升發,方中羌活、防風均為升散之品,將肝經郁火發之。如徒用苦寒清熱藥以降泄,逆肝木升發之性,病邪郁結于內,則病邪難祛。取龍膽、梔子、大黃以清肝瀉火,配以羌活、防風辛溫發散郁熱,且霰粒腫病位于上,羌活入足太陽膀胱經,防風入足太陽膀胱經和足厥陰肝經,兩經均可達于目,起載清熱藥之藥力上行之效,直至病所,療效更佳。患兒病程較短,郁火結之不甚,且辨證準確,方藥得當,效如桴鼓,病自速已。
“載藥上行”有多種形式。如緩攻下藥下行峻猛之勢以清在上之熱;減攻下藥下行之速以驅在上之邪;隨其性味催吐以驅邪于上等。如需“載藥上行”,不可不論證候,不觀配伍,徒用桔梗。不同證型、不同方藥中的“上行”之藥不可隨意替換。辨證為先,法隨證立,方隨法出,而后配伍斟酌用藥。注重全方藥物配伍和疾病證候,選擇適合的“載藥上行”藥物,對提高臨床療效有一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