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3.0069
收稿日期:2023-01-06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二十一條’與近代中日關系研究”(18AZS01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林曉萍,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導師為臧運祜教授。
①? 參見劉彥:《中國近時外交史》,商務印書館1914年版,第245-264頁;謝彬:《中國喪地史》,中華書局1925年版,第115-124頁;柳克述:《近百年世界外交史》,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第140-160頁等。
②? 參見葉江楫:《殖民地與勢力范圍》,《國民雜志(上海)》,1913 年第1期,第15-19頁;弘道:《勢力范圍與利益范圍》,《新聞報》,1915年4月23日,第1版;弘道:《勢力范圍與利益范圍》,《新聞報》,1915年5月10日,第2版;周鯁生:《現代國際法問題》,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王云紅:《“勢力范圍”概念考釋》,《蘭州學刊》,2007年第1期;王云紅:《“勢力范圍”:一個概念在近代中國的形成與發展》,《重慶社會科學》,2007年第10期等。
③? 關于在華勢力范圍問題的通論,可參見中內光則:『植民地統治論』、東京:寳文舘、1907年;泉哲:『植民地統治論』、東京:有斐閣、1921年;矢內原忠雄編:『新渡戸博士植民政策講義及論文集』、東京:巖波書店、1943年等。關于具體勢力范圍的研究,可參見蜷川新:『南満洲ニ於ケル帝國ノ権利』、東京:清水書店、1913年;蜷川新:『膠州灣ノ占領ト樺太ノ占領』、東京:清水書店、1914年;田原天南:『膠州灣』、大連:満洲日日新聞社、1914年;植田捷雄:『支那租借地論』、東京:日光書院、1943年;植田捷雄:『支那外交史論:特に米國の門戸開放政策と列強の勢力範囲設定策を中心として』、東京:巌松堂書店、1933年等。
摘? 要: 19世紀末列強開始在華構筑勢力范圍,并形成了以劃分勢力范圍為重要特征的勢力范圍秩序。日俄戰爭之后,日本開始在中國東北等地區擴張,并形成了一套“‘滿蒙’優越地位說”,為其侵略行為制造理論依據。由于在華盛頓會議之前,列強普遍認可在華構筑勢力范圍的行為,故而日本將自己在東北等地的擴張行為解釋為勢力范圍擴張,以圖獲得列強的承認。起初,日本通過與英國、俄國和法國達成協約的形式,獲得了列強對其在華勢力范圍的認可。而在“二十一條”交涉、巴黎和會、新四國借款團成立,以及華盛頓會議之后,日本在華構筑勢力范圍逐漸違法化。日本便脫離勢力范圍秩序這一解釋框架,轉而從其他角度論述自己與“滿蒙”所謂的特殊關系,繼續構建新的“‘滿蒙’優越地位說”。
關鍵詞: 勢力范圍;“滿蒙”優越地位;華盛頓會議
勢力范圍(spheres of influence)的存在雖然是近代中國歷史中的一個重要現象,但較之租界和租借地等其他特殊區域研究的情況,其所得到的關注較少。中國學界自民國以來將勢力范圍納入帝國主義侵華范式進行研究,強調列強借助劃分勢力范圍對中國進行侵犯的歷史事實。①此外,還有研究從國際法和概念辨定角度進行分析。②日本學界在二戰前多數從殖民政策學的角度研究日本在華勢力范圍的具體情況,其中植田捷雄一書最值得關注。③二戰后的日本學界,更多的是從對兩次世界大戰時期國際秩序的認識上分析在華勢力范圍問題。21世紀初期,服部龍二提出了“勢力圈外交連續說”“華盛頓體系舊秩序說”,對以入江昭為代表的一戰后形成“新外交”“華盛頓新體制”國際秩序的認識發起挑戰。服部龍二否認一戰之后出現了所謂新秩序和新外交的情況,認為一戰后的外交范式和國際秩序不過是戰前的延續。參見服部龍二:『東アジア國際環境の変動と日本外交 1918—1931』、東京:有斐閣、2001年;入江昭:『極東新秩序の模索』、東京:原書房、1968年。服部龍二的“勢力圈外交”的提法則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華盛頓會議之前東亞秩序的根本特征。日俄戰爭之后,日本開始在中國東北等地區擴張,并形成了一套“‘滿蒙’優越地位說”,以合理化自己的侵略行為。由于在華盛頓會議之前,列強普遍認可在華構筑勢力范圍行為,故而日本努力將自己在東北等地的擴張行為解釋為一種勢力范圍擴張,以期獲得列強的承認。而在華盛頓會議之后,其在華構筑勢力范圍逐漸違法化。日本便脫離這一勢力范圍秩序解釋框架,從其他角度論述自己與“滿蒙”所謂的特殊關系,繼續構建新的“‘滿蒙’優越地位說”。但學界對此問題尚未進行系統梳理。本文擬對1905—1922年期間日本如何努力在“勢力范圍秩序”的框架內追求“‘滿蒙’優越地位”到最終面臨挫敗的過程進行系統研究。
一、日本構筑“‘滿蒙’優越地位說”時的“勢力范圍秩序”背景
19世紀西方資產階級國際法學家主導的國際法規定,獲得領土權的方式有多種,如發現和先占(discovery and ocupation)、租借(lease)、割讓(cession)和征服(conquest)等,勢力范圍只是其中的一種。[日]泉哲著,彭學沛譯:《國際法概論》,神州國光社1930年版,第75-95頁。勢力范圍現象出現的原因,是19世紀后半期列強企圖在非洲擴張領土,“而一時又不能全部實行占有,甚或即設置所謂保護地,亦不暇做到”,于是諸國為了免于各國之間的競爭和沖突,而相互訂立條約,分割彼此所屬的地域并承諾互不侵犯。周鯁生:《現代國際法問題》,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第232頁。不過,勢力范圍并不等同于完全意義上的領土擴張,而且勢力范圍的協定只對締約國具有約束力,對第三國則不具有約束力。ウエストレーキ:『國際法要論』、深井英五補訳、民友社、1901年、287-288頁。與其他獲取領土權的方式相比較,勢力范圍這一方式最重要的特點,是依據條約而形成,得到了當時國際法的明確承認。日向輝武:『植民史論』、1903年、58頁;中內光則:『植民地統治論』、23頁;泉哲:『植民地統治論』、111頁。
19世紀末,隨著列強開始在中國通過不割讓條約、大國互認控制范圍和租借領土等方式確定勢力邊界,中國亦出現了勢力范圍問題。中國的勢力范圍問題較為復雜,人們關于什么才屬于勢力范圍構筑要素,并無統一的意見。值得注意的是,后來對勢力范圍發起挑戰的門戶開放主義在19世紀中后期的非洲語境中已經形成。由于美國在兩次世界大戰后國際地位的提升,人們在談及門戶開放政策時,往往率先想到美國。但是,如果追溯英國早期在華實行的門戶開放政策,關于清末時期英國以門戶開放政策對抗俄國在東北構筑勢力范圍的情況,參見馬躍:《英國與中國東北關系研究:1861—1911》,吉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212頁。甚至更早的非洲勢力范圍構筑,則會發現門戶開放政策完全反對勢力范圍這一理解是在一戰以后的國際新秩序中才逐漸形成的。
門戶開放政策是美國的中國學家柔克義(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與其友人英國人賀璧理(Alfred Edward Hippisley)在談話的過程中產生的。后來賀璧理制作了備忘錄,提交給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Milton Hay),并成為海約翰的政策。北岡伸一:『門戸開放政策と日本』、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15年、5頁。1899年海約翰發出“門戶開放”照會,他主張各國對于在中國的任何“勢力范圍”、租借地內之任何條約口岸,以及任何既得利益,其他各國均不得進行干涉。《美國國務卿海約翰致駐英大使(綽特)》(1899年9月22日),復旦大學歷史系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 1840—1949》第2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22-123頁。
1900年7月,美國因擔憂義和團運動的爆發會導致中國局勢發生巨大變動,發布了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與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相比較,這一照會除了強調堅持門戶開放、機會均等之外,還加入了保全中國領土完整的內容。在照會中美方提道:“美國政府的政策,是在尋求一種解決,使中國獲得永久安全與和平,保持中國領土與行政完整。”海約翰將這一照會發給美國駐柏林、巴黎和倫敦等地的外交代表,期望獲得諸國認可。《美國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1900年7月3日),復旦大學歷史系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 1840—1949》第2冊,第136-137頁。
從上述兩次“門戶開放”照會的內容來看,門戶開放政策與勢力范圍并不相悖。實際上早在19世紀末,歐洲諸國便圍繞非洲勢力范圍問題確立了貿易自由和機會均等的原則。英國和荷蘭等國率先單獨采取了門戶開放這一殖民地政策,隨后各國為了避免利害沖突,相互約定領土保全、經濟機會均等,并通過國際會議或條約對此予以保證。例如1885年2月26日簽訂的《柏林會議關于非洲的總議定書》,確定了在剛果河流域及其河口和周圍國家,實行自由貿易均等的原則。《柏林會議關于非洲的總議定書》,世界知識出版社編輯:《國際條約集 1872—1916》,世界知識出版社1986年版,第81-97頁。關于通過國際會議或條約的形式確定領土保全、經濟機會均等情況的總結,可參見中內光則:『植民地統治論』、20-22頁;植田捷雄:『支那外交史論:特に米國の門戸開放政策と列強の勢力範囲設定策を中心として』、7頁。美國針對在華勢力范圍問題提出的門戶開放政策,與歐洲各國在非洲勢力范圍問題上達成的門戶開放共識十分接近。因此,美國最初提出門戶開放政策時,除了俄國以外,并沒有招致其他國家的特別爭議。
美國提出的門戶開放,被俄國視為阻礙其擴大在中國東北勢力的政策。如果仔細觀察美國對俄在華擴張的態度,可以發現美國雖然主張門戶開放政策,但并不反對俄國吞并中國東北。同時美國自身也積極謀求獲得在華勢力范圍,比如希望租借福建省港灣。關于美俄交涉內容,可參見[蘇]C.B.戈列克里著,高鴻志譯:《1898—1903年美國對滿洲的政策與“門戶開放”主義》,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北岡伸一認為在20世紀初期,美國政府內部對門戶開放實際上并沒有形成統一的理解,如1900年11月美國曾向中國要求租借福建三都澳作為海軍基地。北岡伸一:『門戸開放政策と日本』、2頁。從早期門戶開放政策與勢力范圍的關系來看,門戶開放政策本身其實是建立在承認勢力范圍的基礎之上。因此在美國宣布門戶開放原則以后,允許繼續尋求在華勢力范圍仍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列強之間的默認共識。而這便是日本開始構筑“‘滿蒙’優越地位說”時的“勢力范圍秩序”背景。
日俄戰爭之后,日本通過繼承俄國在“南滿”的特權,開始在中國東北與內蒙古地區構筑在華勢力范圍。此后直到華盛頓會議,日本為了在國際上尋求對其在東北勢力范圍的認可,構建了“‘滿蒙’優越地位說”。“‘滿蒙’優越地位說”是日本在無法直接吞并東北地區的情況下,尋求在這一地區擁有排他性“至高權力”的一種主張。
1905年日本通過與俄國簽訂《樸茨茅斯條約》,繼承了俄國部分在華特權。《樸茨茅斯條約》,步平等編著:《東北國際約章匯釋1689—1919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77頁。由此開始在東北南部乃至內蒙古東部構筑勢力范圍,追求“優越地位”。日本構筑在東北的勢力范圍一是通過與中國政府簽訂相關條約或協定,二是通過與英國、法國、俄國等列強簽訂關于在華勢力范圍的條約,使日本在華勢力范圍獲得國際認可。
所謂勢力范圍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其本質上并非占領地,因此日本除了與中國政府訂立協約確保在華特權之外,還需要爭取列強的承認。1917年參與“石井—藍辛協定”的日方外交官石井菊次郎認為,列強承認日本在華勢力范圍,主要是通過日法、日俄、日英等相關條約。石井菊次郎:『外交余録』、東京:巖波書店、1930年、132-134頁。1907年6月10日,日法兩國在巴黎訂立了《日本和法國關于亞洲的協定》。協定中約定日法兩國除了尊重中國的獨立完整與所有國家在華的貿易待遇均等原則之外,“特別關心在鄰近它們擁有主權、保護權和占領權的領土的中華帝國地區內的事物處于有秩序和和平的狀態獲得特別的保證,現約定相互給予支持以確保這些地區的和平和安全,目的在于保持締約雙方在亞洲大陸的各自的地位和領土權利”。《日本和法國關于亞洲的協定》,世界知識出版社編輯:《國際條約集 1872—1916》,第310-311頁。另外,日本還通過與英國締結多次同盟條約,與俄國訂立多次協約及密約,互相承認與保護對方在遠東的既有勢力范圍。關于條約具體內容,參見世界知識出版社編輯:《國際條約集 1872—1916》,第216、251-254、314-315、463-465頁。到1915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中國承認其在中國東北地區的優越地位時,日本在華勢力范圍實際上已經獲得英國、法國和俄國三大國的認可。
事實上,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之后,日本關于戰爭結束后在中國東北地區構筑何種特權、與東北地區形成何種政治關系這一問題上,“‘滿蒙’優越地位說”并非唯一選擇。當時隨軍參戰的法學家有賀長雄便提出“‘滿蒙’委任統治論”,認為在日俄戰爭結束后中國應該允許將東北地區委托給日本統治。有賀長雄:『有賀博士陣中著述 満洲委任統治論』、東京:早稲田大學出版社、1905年。不過,日本政府在日俄戰爭中獲得國際同情的要點之一,便是堅決支持1899年和1900年美國提倡的門戶開放原則,反對俄國吞并東北。因此,在日俄戰爭之后,迅速將東北納入日本絕對控制之下,既違反日本政府一直對外宣稱的保衛中國領土完整的口徑,又會引起英美等國的反對。但是,如果日本所尋求的是將東北部分地域構筑為自己的在華勢力范圍,同時尊重他國在華勢力范圍,支持門戶開放政策,則不會引起歐美諸強國的特別反對。因此在1905年日俄戰爭之后,日本得到列強對其在東北擁有優越地位的認可。不過,這一情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后發生了改變。
二、勢力范圍秩序動搖下“‘滿蒙’優越地位說”的危機
日俄戰爭以來,日本在華構筑的“‘滿蒙’優越地位”十分容易受到國際秩序的影響。一戰爆發后,列強在華均勢失衡,東亞國際環境發生了較大變動。日本趁機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企圖鞏固和擴大其在華勢力范圍。而在日本極力擴張在華勢力的同時,勢力范圍秩序瓦解的陰影亦埋藏其中。
(一)“二十一條要求”中的“‘滿蒙’優越地位說”
1915年1月,日本趁歐洲爆發一戰無暇東顧之機,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二十一條要求”。關于“二十一條”的研究,目前已有很多成果。其中關于“二十一條要求”的史料編撰成果主要有: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日關系史料 二十一條交涉》,“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版;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安徽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等。而關于外交交涉研究以及條約分析的成果主要有:堀川武夫:『極東國際政治史序説——二十一箇條要求の研究』、東京:有斐閣、1958年;臼井勝美:『日本と中國:大正時代』、東京:原書房、1972年;鈴木隆史:『日本帝國主義と満州 :1900—1945 』、東京:塙書房、1992年;呂慎華:《袁世凱政府與中日二十一條交涉》,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北野剛:『明治大正期の日本の満蒙政策史研究』、東京:芙蓉書店、2012年;奈良岡聡智:『対華二十一ヵ條要求とは何だのか』、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5年;李斌:《拒日圖存:中國對日“二十一條”交涉及其影響》,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等。但以往的研究卻忽視了一個要點,即在“二十一條”原案中,關于第二號東北南部和內蒙古東部的要求,并非僅僅是七款具體要求,而是還包括七款要求之前的“總體表述”,即“日本國政府及中國政府,因中國向認日本國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享有優越地位,茲議定條款如下”。《日本公使日置益提出的“二十一條”要求原案》(1915年1月18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21頁。在這一“總體表述”中,表達了日本政府認為其在東北南部和內蒙古東部具有“優越地位”這一主張。對于這一“莫名其妙”的說辭,中方提出的第一修正案則將其改為“中國政府及日本國政府為發展彼此在南‘滿洲’之經濟關系起見,議定條款如下”。《中國第一次修正案》(1915年2月9—12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23頁。中方不承認日本在東北南部存在所謂的“優越地位”,只愿意將日本與東北南部的關系限定在“經濟關系”中。同時,中方并不承認內蒙古東部與東北南部可以并列而談,因此中方僅就東北南部問題進行了回復。中方的反應,意味著中國政府關于日本在東北地區利益的定位與日本政府的主張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
對于日方原案中所提的“優越地位”,中方全權代表陸征祥在1915年2月2日第一次會議問答中,明確提出“優越地位一節,日本在南‘滿洲’不過繼續日俄之條約關系而已。且自條約上最惠國條款之意義觀之,日本之地位當然與中國之自然地位不同,故優越地位一語,尚須詳加研究”。《第一次會議問答》(1915年2月2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40頁。在2月25日的第四次會議問答中,日方代表日置益對“優越地位說”進行了較為詳細的闡述。他提出了三種主張,一是日俄戰爭以后日本已經在東北南部地區享有事實上的“優越地位”,二是在六國借款團規約等五個條約中日本的“優越地位”已經獲得“各國之公認”,三是日本因歷史和地理等特殊原因獲得了其他國家所無法仿效的在華“優越地位”。《第四次會議問答》(1915年2月25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84-87頁。
關于第一種主張,即將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優越地位”視為日俄戰爭的“戰果”,這一觀點在當時的日本頗為流行。松本忠雄認為日本通過以國運為賭注的日俄戰爭,繼承了俄國在東北南部所占有的旅大租借權和“南滿”鐵路,從而確定了日本的特殊地位。松本忠雄:『対支國論の回顧:大正四年日支交渉前より講和外交迄』(非売品)、1920年、1頁。古賀元吉亦非常強調日本在東北的權益來自日俄戰爭之后簽訂的《樸茨茅斯條約》,將其作為合法性根源。古賀元吉:『二十一ヵ條と日本及支那』、東京:日支問題研究會、1928年、37頁。針對日本的這一觀點,陸征祥認為,第一,日俄戰爭以后處理中日善后問題的日本全權代表小村壽太郎并未曾提及“優越地位”,而且聲稱“優越地位”說法與門戶開放相違背;第二,“優越地位”說與日本對外宣稱的維護中國領土主權的立場相違背。《第四次會議問答》(1915年2月25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84-87頁。
關于第二種主張,即認為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優越地位”已經得到各國的公認,日置益依據外相加藤高明訓電中的指示,在第四次會議問答中提出了五點理由:1.六國銀行團規約締結之際,日本曾有說明并經記錄在案,足以證明日本在內蒙古東部有特殊關系,業經關系國家的承認。2.前年風聞中英進行赤峰北京鐵路談判,日本曾向英政府聲明阻止。3.1913年10月5日訂立之“滿蒙”鐵路借款預約大綱,是中國政府已承認日本在內蒙古東部的特殊地位。4.錦州至朝陽、北京至赤峰兩鐵路問題發生時,日本外務省曾于1914年6月13日公開聲明,“日本帝國在‘滿洲’及東部內蒙古地方,夙有特殊之利益”。中國政府并未提出異議。5.此次提出二號兩款,與1912年11月3日《俄蒙協約》所附商務專條第一條和第六條之趣旨相仿。1912年11月3日(俄歷10月21日)俄蒙簽訂《俄蒙協約》。其中《俄蒙協約》所附商務專條第一條和第六條是指:第一條“俄國屬下人等,照舊享有權利,在所有蒙古各地,自由居住移動,并經理商務、制作其他各事項。且得與各個人各貨行及俄國、蒙古、中國暨其他各國之公私處所,往來協定辦理各事”。第六條“俄國屬下人等,得有利權在蒙古境內各城鎮各蒙旗,約定期限,租賃地段,或購買地段,建造商務制作局廠,或修筑房屋鋪戶貨棧,并利用閑地開墾耕種。此種地段,或買或租,以為上開各項之用,自不得以之作謀利之舉。此項地段,須按蒙古各地現行規例,與蒙古政府妥商撥給,其教務牧場地段不在此例”。參見《俄國對蒙談判全權代表致俄國外交大臣電》,陳春華編譯:《俄國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蒙古問題》,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19-224頁。中國政府可在外蒙古對俄承認,為何在東北南部不能對日本承認。李毓澍:《中日二十一條交涉(上)》,“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2年版,第404-405頁。
面對日置益所羅列之理由,中方代表陸征祥做出了機智的回答。陸征祥并沒有逐條回應日置益提出的理由,而是從問題的性質出發,質疑日本“優越地位”的說法與美國等國家所要求的“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原則不符合。實際上日本政府也有此方面的擔憂。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四年第三冊上巻、東京:外務省発行、1968年、148頁。另外陸征祥還認為“當日若無日俄戰事,或有危險之情形,然貴國已有‘南滿’鐵路安奉鐵路及吉長之借款鐵路,撫順之炭礦,鴨綠江之森林,所得之權利甚多,是已特別優待”。《第四次會議問答》(1915年2月25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84-87頁。對于中方這一質疑,日置益除了重申日本為獲得此“優越地位”的付出之外,無法提出更為有力的反駁。
在隨后的討論中,陸征祥繼續堅持自己的質疑,依舊認為“優越地位”與“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原則相違背,并反對將東北南部與內蒙古東部相提并論。面對陸征祥的堅持,日置益反問“優越地位與機會均等之主義沖突者何在?”對此陸征祥只是重申己方立場,并未正面回答。面對中方這一態度,日置益終于意識到“優越文字之解釋,彼此見解不同”這一根本問題。但問題在于日置益無法給出對“優越地位”的解釋,只能聲稱“日本有旅大租借地及‘南滿’鐵路,是即優越之一部分,皆條約上所有之事”。《第五次會議問答》(1915年2月28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95-96頁。從中可以看出,日置益在此次交涉中遭遇慘敗,一方面是由于日置益本質上并不了解什么是“優越地位”,亦無法從國際法上使“優越地位”合法化,而只能將“優越地位”視為各項具體利權。如果基于這一認識,中方完全可以認為無需提及危害中國領土主權的“優越地位”說,只需要給予日本一些優待即可。而正如陸征祥所言,日本在東北地區所獲得優待已經不少。另一方面在于,日本此時所提的“優越地位”說,其實與美英等列強在此時所提倡的“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原則確實相違背。
第三種主張即日本因歷史或地理等原因而獲得了其他國家所無法仿效的在華“優越地位”。陸征祥曾指出,擔心他國仿照日本此行為,皆追求在中國的“優越地位”。日置益便以日本乃是因地理上與歷史上的關系才會在中國有如此“優越地位”,他國定無法效法,進行回答。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四年第三冊上巻、188-190、196-197頁。對于日置益此說,陸征祥并未進一步討論何為歷史上與地理上的關系,而是強調從根本原則上“優越地位”說與中國領土主權相排斥,并提醒日方,這一威脅中國領土主權要求與日本此前曾表示的親善主張嚴重不符。
從上述可以看出,中方自始至終十分抵制日本突然提出的“優越地位說”。最終日本在提出第二次要求時放棄了“優越地位說”,改為“日本國政府及中國政府為發展彼此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之經濟關系起見,議定條款如下”。《日本公使第二次送交條款》(1915年4月26日),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 1915—1923》,第30頁。最后于5月25日簽訂的《關于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之條約》的總體表述中采納了“經濟關系”的表達。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四年第三冊上巻、492-519頁。
1915年列強因為歐戰而無暇東顧,在得知日本向中國提出非法要求后,英國參事對日本條件似并未深慮,只是擔憂日本會不會侵犯其在長江流域的利權。《收駐日本陸公使電》(1915年1月23日),李毓澍、林明德主編:《中日關系史料 二十一條交涉》上冊,“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版,第4頁。但當日本“二十一條”第五號具體內容被曝光之后,由于其對華利益訴求內容廣泛,威脅到英美等國的在華利益,因而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強烈關注和反對。其中美國的反對聲音最大,以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為代表的美國新外交力量亦逐漸崛起。細谷千博:『両大戦間の日本外交:1914—1945』、東京:巖波書店、1988年、18-45頁。一時之間,“二十一條”的提出,有使日本陷入國際孤立的危險。這促使日本在對華交涉時有所退讓,尤其是暫時放棄了第五號中的絕大部分內容。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四年第三冊上巻、392-407頁。日本雖然于1915年時采取了“取其實而棄其名”的外交交涉方式,暫時放棄了逼迫中國承認其“優越地位說”,但是卻實現了幾乎第二號的所有要求。[日]鈴木隆史著,周啟乾譯:《日本帝國主義與滿洲》,金禾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05-206頁。在事實利權層面上,日本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侵略野心。不過,日本也在此次交涉中意識到,日本在中國東北具有的優越地位需要進一步獲得國際認可,尤其需要獲得在一戰中逐漸嶄露頭角的美國承認。
(二)“石井—藍辛協定”中的“優越地位說”
1917年日本派遣石井菊次郎到美國,與美國國務卿藍辛(Robert Lansing)進行會談,雙方最終簽訂“石井—藍辛協定”。該協定危害最大之處,便是美國承認日本在中國,尤其是領土地理上與日本接近的中國東北等地區具有“特殊利益”。
關于“特殊利益”這一表述是如何敲定的,值得關注。據石井菊次郎回憶,關于采用什么措辭來描述日本在中國尤其是與日本相鄰地區所擁有的與他國有別的特殊利益,雙方有不同的看法。最初,日本政府引用1915年美國向日本提交的國務卿布萊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備忘錄,指出美國曾承認日本對中國具有“特殊關系(special relation)”或“至高利益”(paramount interest)。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六年第三冊、739頁。對此,藍辛則解釋稱自己無意使日本誤會美國承認日本對華具有至高利益。藍辛提醒日方,自己使用的措辭是“特殊(special)”而非“至高(paramount)”,而其含義正與1915年3月13日日本看到的布萊恩備忘錄相同。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六年第三冊、739-742頁。因此,對于石井提議用“至高利益”描述日本的在華利益,美國認為這一措辭語義過重,難以接受。對此,石井指出美國政府曾用這一措辭描述美國與墨西哥的利益關系,并無不妥。美國仍然表示難以接受,并建議使用“特殊利益(special interest)”一詞。
但是日本政府認為“特殊利益(special interest)”這一措辭的含義過于空泛,建議用“特殊利益及勢力(special interests and influence)”這一措辭。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六年第三冊、788頁。對于日本政府的這一要求,石井態度消極。石井認為,目前美國正在積極主張撤廢勢力范圍,日本不但沒有對美國此舉表示支持,反而加入“勢力(influence)”一詞,可能反而會使美國懷疑日方誠意,從而不利于達成協議。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六年第三冊、790頁。但日本政府仍堅持讓石井嘗試與美方交涉。于是,石井向美國提出了“特殊利益及勢力”(special interest and influence)這一措辭。對此,美國仍認為“勢力”一詞難以接受。最終雙方達成以“特殊利益(special interests)”這一措辭表述日本與中國尤其是鄰近地區之間的利益關系。石井推測美方之所以覺得“最高利益”難以接受,可能是因為日本在第二次日英同盟中曾用這一措辭表述日韓關系,隨后韓國便被日本吞并的緣故。石井指出,在第一次日英同盟中也曾用“特殊利益”這一措辭表述日本與中國的關系,所以采用這一措辭,日本也沒有什么好反對的。石井菊次郎:『外交余録』、144-146頁。
當“石井—藍辛協定”傳到中國之后,立即引起中國政府的重視與擔憂。中國政府外交部代表詢問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美國是否對日本做出了重大讓步,承認了日本在中國具有最高地位?芮恩施還注意到日本政府直接將“特殊利益”翻譯成“特殊地位”,并在中國人面前夸耀其取得的外交成果。在此情況下,美國國務院授權芮恩施向中國外交部遞送一個解釋的照會,說明所謂“利益”只是指經濟層面,而不具有政治的性質。它是指“日本在華的商業和工業方面的企業”;照會還說,“由于兩國地理上的關系”,這些企業“要明顯地比其他國家公民或屬民所經營的同樣企業占據某種優勢”。雖然進行了如上補救,但是芮恩施也指出了“協定中明確地說:日本不會利用它的特殊利益來‘歧視別國通商,或無視在中國與別國所訂的條約中中國過去所許予的商業上的權利’。這或許會產生一種想法,認為所謂‘特殊利益’并非僅指具體的經濟利益和企業而言。它可能也包括某種政治上的影響或優先權”。芮恩施認為日本公使雖然否認該協定含有“至高無上利益”的意思,但顯然看到了協定中美國已承認日本在華“勢力范圍”的原則。[美]保羅·S.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著,李抱宏、盛震溯譯:《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1913—1919年美國駐華公使回憶錄》,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35-238頁。
日本在華具有“特殊利益”雖然得到了美國承認,但日美圍繞“特殊利益”的解釋卻仍存在差異。“石井—藍辛協定”簽訂不久,國務卿藍辛便公開指出美國所承認的“特殊利益”并無政治含義。對此,石井在1930年出版的回憶錄中則認為“特殊利益”必然是包含政治含義的。石井認為如果所謂“特殊利益”只是在說經濟方面的問題,那么就沒有必要再強調要尊重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原則。石井這一主張,恰恰是上述芮恩施所擔憂的。石井菊次郎:『外交余録』、151-153頁。同時,日美之間還存在一個分歧,那就是日本認為“石井—藍辛協定”是美國對日本在中國東北地位的永久性承認,而美國則認為該協定不過是礙于“一戰”局勢下的一個暫時協定,甚至對美國不具有約束力。渡邉公太:『石井菊次郎と日本の戦中外交:1914年—1919年』、神戸大學博士(政治學)學位論文、2014年、172頁。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十一年第三冊、東京:外務省発行、1977年、624-628頁。
針對這一問題,文部省內部機構社會教育會所編纂的《滿蒙研究資料》向日本國民宣稱,美國在“石井—藍辛協定”中承認了日本在中國東北的特殊利益。社會教育會編纂:『満蒙研究資料』、東京:社會教育會、1931年、67-68頁。清澤洌認為只要美國對“特殊利益”予以承認,日本便可按照自己的解釋行動。清沢洌:『日本外交史』下、東京:東洋経済新報社、1942年、381-382頁。石井菊次郎認為日本在中國東北的特殊利益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并不會因為美國的否認而消失。石井菊次郎:『外交余録』、162-163頁。對此,美國人楊格窩爾德(C.Walter Young)則持有不同觀點。首先,楊格窩爾德認為“該約不能謂為條約,僅屬換文性質而已”,因為該“協約”并沒有得到美國參議院的同意。[美]楊格窩爾德著,蔣景德譯:《滿洲國際關系》,神州國光社1931年版,第268、270-271頁。其次,楊格窩爾德指出“石井—藍辛協定”中所謂的“諒解”是建立在雙方各自解釋“至高(paranrount)利益”基礎之上的。美國認為,日本所說的至高利益,就是美國所說的“特殊利益”。而日本則認為“至高利益”是一種“優越地位”。因此“石井—藍辛協定”表面上似乎解決了日美在遠東問題上的矛盾,實際上則沒有解決任何問題。A.懷特尼.格里斯沃爾德(Alfred Whitney Griswold)更是認為日美雙方或許有意措辭模糊,實則是一種外交權宜之計。Alfred Whitney Griswold,The Far Eastern Policy of The United States,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6,p.217.楊格窩爾德顯然認為,美國即使承認了日本在中國東北具有“特殊利益”,那也不是一種完全的承認,更何況美國所認可的“特殊利益”并非日本所言的“優越地位”。
三、勢力范圍秩序瓦解下的“優越地位說”
一戰以來,尋求更為公正、和平的國際秩序的聲音不斷變強。中國和美國開始更為積極地主張撤廢嚴重損害中國主權的“在華勢力范圍”,最終在華盛頓會議上確立了勢力范圍的違法性。而面對此撤廢勢力范圍潮流,汲汲經營“‘滿蒙’優越地位說”的日本也做出了相應的反應。
(一)中美提議撤廢勢力范圍與日本的反應
早在1917年日本代表石井菊次郎與美國國務卿藍辛交涉之際,美國便向日本提出了廢除在華勢力范圍的建議。據石井回憶,美國總統威爾遜對其表達了勢力范圍威脅門戶開放原則的遺憾。石井在向日本國內匯報兩國交涉情況時,對威爾遜撤廢勢力范圍的提議表示了贊同。石井認為廢除勢力范圍對日本有益。歐美列國與中國距離遙遠,日本臨近中國,開放勢力范圍后,日本在與中國貿易方面可以占據第一位。另外,撤廢勢力范圍后,日本商人也可以獲得在其他國家勢力范圍內機會均等的經商權利。但是,石井的建議沒有獲得日本政府的積極回應,可以說日本政府實際上是拒絕了石井的提議。石井菊次郎:『外交余録』、第136-140頁。日本政府的回文,參見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六年第三冊、759-762、773-774頁。
對于石井響應美國撤廢勢力范圍的建議,日本政府在《關于撤廢支那勢力范圍》文書中,對石井的建議做了詳細的分析。首先,文書認為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優越且特殊”的地位已經獲得列強認可,英國在西藏、俄國在外蒙古等地也構筑了勢力范圍,又在市場上形成了利權范圍,日本是否撤廢勢力范圍應與其他列強保持同樣的態度。其次,關于石井所提出的日本以撤廢勢力范圍為代價可以獲取在“支那本部”的自由經營,文書認為亦有待商榷,文書認為這些地域久為各國盤踞,日本活動余地有限。最后,文書指出對于撤廢勢力范圍之“勢力范圍”的具體含義表述不清晰,而究竟撤廢什么內涵的勢力范圍又至關重要。『支那ニ於ケル勢力範囲撤廃ニ付テ』、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3030276900、1917年、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可見,日本政府不愿放棄已經獲得列強認可的勢力范圍,即使要放棄勢力范圍也應該與英國等國保持態度一致,并且認為此時贊同美國做法,不過是給美國提供了便宜而已,于日本實無益處。石井對日本政府的這一保守態度有所不滿。石井認為勢力范圍是“野心政治的產物,是侵略外交的遺物”,如果率先提出廢除勢力范圍,尚可緩解各國對日本的猜疑。石井菊次郎:『外交余録』、第150-151頁。
雖然美國撤廢勢力范圍的建議沒有被日本接納,但是撤廢勢力范圍的趨勢已經難以阻擋。這一點體現在美國組建新借款團的倡議中。1918年7月美國政府向英、法、日三國提議支持銀行團,組織新借款團以援助中國的發展。美國政府的提議包含的內容有:1.新借款團與舊借款團相比擁有更為廣泛的目的;2.新借款團的性質以及由此構成的各銀行團組員完全自由平等;3.各銀行團所得的優先權同時也是特許權,尚未實際著手進行又具有可實行性的,應合并入新借款團;4.在上述兩種主義的基礎之上經營新借款團事業,期待以此預防將來勢力范圍的設立。其中最后一項是鞏固中國獨立、避免列國競爭的最有效的方法,是最重要的一項。波多野乾一:『現代支那』、東京:支那問題社、1921年、374-375頁。從倡議的內容來看,美國試圖以組建新借款團的方式,阻止新的在華勢力范圍的形成。至于日本政府所主張的新借款團承諾“滿蒙”除外,并未得到英、美等國的認可。新借款團最終達成,洮南熱河鐵路計劃案及其與一海港連接的計劃案包含在借款團的范圍之中。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九年第二冊上巻、東京:外務省発行、1972年、384-391頁。針對這一結局,信夫淳平認為,借款團所承認的并不是泛稱的特殊利益,而是一項具體的特殊利益,這意味著日本的特殊利益沒有被全部包括,特殊利益的范圍受到了大幅的壓縮。信夫淳平:『満蒙特殊権益論』、東京:日本評論社、1932年、105-106頁。羅伊·沃森·柯里(Roy Watson Curry)更認為,這意味著日本根據1915年和1918年協定所獲得的對東北亞的經濟壟斷歸于無效。[美]羅伊·沃森·柯里著,張瑋瑛、曾學白譯:《伍德羅·威爾遜與遠東政策 1913—192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版,第187頁。新借款團可以說是第一次在國際上明確否定了日本在中國東北具有抽象的“優越地位”。1922年5月15日的借款團倫敦會議報告書明確否認了日本在華“勢力范圍”的正當性。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大正十一年第二冊、東京:外務省発行、1976年、27頁。
1918年美國總統威爾遜宣告了和平十四條件。《美總統威爾遜和平十四條件》,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秘笈錄存》,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頁。在十四條件中所提議的公開外交、縮小武裝和民族自決等原則得到中國知識分子的積極認可。吉澤誠一郎:「公理と強権——民國8年の國際関係論」、貴志俊彥、谷垣真理子、深町英夫編:『模索する近代日中関係——対話と競存の時代』、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09年、141-156頁。在對這一國際秩序的殷切期待之下,中國代表在巴黎和會提出了《中國代表提出希望條件說帖》。其內容包括撤廢勢力范圍、領事裁判權和歸還租借地與租界等七項要求。《法京陸專使》,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秘笈錄存》,第123-124頁。遺憾的是,對于中國提交的包括撤廢勢力范圍的說帖,和會會議議長認為這些提議“不能認為在平和會議權限以內”。《平和會議議長復中國全權委員長函》,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秘笈錄存》,第164頁。
1917年美國開始提議廢除在華勢力范圍。1919年中國代表正式向國際社會表達了撤廢在華勢力范圍的愿望。1920年新銀行借款團諸國認定,在華構建新的勢力范圍違背大國協調原則,同時也否認了日本在中國東北乃至在中國具有抽象的“優越地位”。
(二)華盛頓會議與勢力范圍違法性的確認
1919年的巴黎和會,最終以美國犧牲中國山東利益向日本妥協、中國代表拒簽對德合約的結局落下帷幕。美國政府以犧牲中國為代價換取日本加入國際聯盟的做法,引起美國國內不滿。美國參議院對美國代表在巴黎和會上的行為進行了強烈譴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秘笈錄存》,第191-195頁。為此,美國新就任總統哈定(Warren Gamaliel Harding)希望尋求機會扭轉美國的國際形象。另外,1921年6月英國在倫敦召開帝國會議,會議各方就日英同盟續約及其他外交國防問題未達成共識。其后加拿大首相等人提議召開“太平洋會議”對相關問題進行討論。蓋平、周守一:《華盛頓會議小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在此基礎之上,英美等國達成一致,積極謀劃召開華盛頓會議。對于此次會議,英國在意的是借助會議改善日美關系,以及改善中國民眾對英國的看法。英國也希望達成締結日、英、美、中四國協約之類的成果。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東京:外務省発行、1977年、6-8頁。
在日本方面,時任駐法大使的石井菊次郎認為,如果在太平洋會議上討論中國問題,毫無疑問會使日本陷入全然孤立的境地。因為關于太平洋及中國問題,日本與他國締結有日英同盟、高平—魯爾協定、石井—藍辛協定等,而召開此次會議的目的便是要打破依據上述條約而形成的現狀。如果日本參加會議卻主張維持現狀,結果將會使日本承擔導致會議不成功的責任,但如果日本順應大勢,卻有可能招致國內激昂的反對言論。石井的建議是:日本順應世間輿論高唱軍備限制;自行斷然撤退漢口和山東駐屯軍;在會議上提議廢除在華治外法權和撤退駐屯軍等。石井認為,如此日本則既可以在與會國中獲得在遠東問題上的主導權,又可以營造一戰后日本的新形象,亦能夠避免國內的反對言論。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14-15頁。
1921年7月中下旬,日本在制定會議應對方針之前,詢問了英國的態度。但英國并沒有透露自己對威海衛租借地和在華治外法權等問題的真實看法。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30-33頁。1921年8月18日英國首相在下議院的報告中稱,目前對于英國來講維持英美協調是第一義。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126頁。1921年8月底,日本政府已經注意到美國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主義的適用范圍逐漸擴張。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132頁。故而,日本在華盛頓會議上如果堅持維持一戰時制造的在華獨占特權這一現狀,有可能會陷入國際孤立。
1921年10月12日《外交調查會所議決的對華盛頓會議帝國全權委員的訓令》(以下簡稱《華會訓令》)確定了日本在華盛頓會議上關于勢力范圍問題的交涉方針。《華會訓令》稱:“帝國全權早已在巴黎和會聲明撤廢‘支那’勢力范圍。而經濟上的勢力范圍問題隨著新借款團成立,大部分已經解決。此次華府會議是希望進一步明確各國受此約束,即一概撤廢英國的揚子江沿岸,法國擁有一般優先權的廣東、廣西、云南等地方的排他性主張。但是,‘滿蒙’地方對于我國國防與國民經濟上的生存保障相關。新借款團成立當時也予以留保。此地不可受勢力范圍撤廢影響。”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192頁。
日本也確定了在華盛頓會議上關于中國東北特權問題的交涉方針,即不同意否定1915年中日條約,但可以根據會議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做些妥協。第一,關于中國東北問題,可以宣布放棄下列優先權:1.鐵路借款優先權;2.課稅擔保的借款優先權(上述兩個優先權因為新借款團成立而在事實上已經歸于無效)。3.政治、軍事、財政、警察的顧問聘請優先權。第二,可聲明日本放棄第五號要求。另外,日本不同意在1915年中日條約期滿之前歸還旅大租借地。日本不允許“南滿”鐵路實行中立化或是被回收。日本堅持主張,雖然日美兩國對于“特殊利益”一詞有著不同的解釋,但采取因地理而產生的特殊關系解釋仍十分合適。其言下之意是,即使美國廢棄“石井—藍辛協定”,也不會破壞因地理而產生的特殊關系。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上、192-196頁。
華盛頓會議期間,在1921年12月3日第12回極東問題總委員會會議上,各國對撤廢在華租借地問題進行表態。中國代表認為,租借地是一種“構筑國中之國”,危害中國國防、領土保全及行政統一等,而且租借國經常以租借地為根據地,在接鄰地域確立經濟上的優越地位,從而阻礙機會均等主義,因此中國代表要求各國放棄在華租借地,至少先將租借地的軍事設施撤退,同時中國將充分尊重和保障各國生命財產等正當的既得利益。法國代表表示,法國當年是出于權力均衡才獲取租借地,現在法國關于租借地問題處置將與各國保持一致。日本代表埴原表示,膠州灣問題時下正與中國交涉,至于旅大租借地,日本因國防等原因,不能放棄。日本代表還表示,關于日本與中國東北地區的特殊關系,早已被新銀行借款團所承認,故而保留旅大租借地并不違反華盛頓會議確定的原則。英國代表表示,九龍租借地是香港防備的必要基礎,不可歸還,至于威海衛則是出于勢力均衡的結果,可照法國膠州灣問題處理,與各國一同協調撤廢。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下、東京:外務省発行、1978年、70-72頁。
在12月8日第14回極東問題總委員會會議上,集中討論了中國提案的第三點內容:各國締結維持太平洋及東洋和平的任何條約和協定時,都應預先通知中國并給予中國參加的機會。美國等國對中國全權代表提出的這一要求表示同情與理解,但強調中國所談及的許多條約締結都與過去中國國力不足、在俄德入侵時難以保障各國在華商業利益這一事實緊密關聯,現在這些條約阻礙了中國的自由發展,要想徹底改變現狀,除了需要各國盡力改變限制中國自由發展的政策,還需要中國盡快樹立一個鞏固的統一政府,這才是根本途徑。在討論中,英美國家很快意識到,中國政府提到的列強鐵路權,其本意其實是指列強在華構筑勢力范圍問題。英國補充聲明,貝爾福(Arthur James Balfour)曾在外務大臣任中宣布,英國將在列國放棄在華勢力范圍時放棄其在長江流域沿岸的同等地位,1921年10月31日英國外務次官曾在下院宣布英國將舍棄勢力范圍方針。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下、104-105頁。
在12月12日第15回極東問題總委員會會議上,王寵惠對中國撤廢勢力范圍主張進行重申。王寵惠認為,勢力范圍概括來講便是指商業上或其他權利利益相關的特殊地位,勢力范圍問題起源于德國侵犯山東,其另外的形式還有關系國相互訂立條約,比如1888年英德借款鐵路協約。通過這些經濟要求,隱藏之下的政治侵略才得以遂行。王寵惠表示,此時英國等國已經明確宣布放棄在華勢力范圍,希望其他國家也相繼表態。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下、111頁。之后,在1922年2月1日的總會議上,英國正式宣布同日本歸還山東膠州灣一樣,將在適當時候把威海衛歸還中國。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 ワシントン會議』下、176-178頁。
隨后,1922年2月6日九國簽訂《九國公約》。其中第四條明確規定“締約各國協定,對于各該國彼此人民間之任何協定,意在中國指定區域內設立勢力范圍或設有互相獨享之機會者,均不予以贊助”。《九國間關于中國事件應適用各原則及政策之條約》,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3冊,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6-208頁。對于這一規定,時人認為“這種決議在時間上說止限于將來,在空間上說僅限制各國的人民。從前已創的勢力范圍既云為國際協作打消,何以不加規定;以前的勢力范圍都是各國政府自己創設的,決議文何以把各國政府放過了呢?”蓋平、周守一:《華盛頓會議小史》,第156頁。這一條文加上此前的1920年英法美日四國借款團所達成的共識,反映了國際社會對在華勢力范圍的否定。但我們也要注意到兩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如上文所述,美國在1899年和1900年提出門戶開放主義后,仍然嘗試尋求在福建建立屬于美國的勢力范圍,但在“一戰”以后的國際秩序中,在中國構筑新的勢力范圍已經完全違法,這無疑是一種進步。第二,如上文所述,華盛頓會議并非對原有的在華勢力范圍毫無措置,華盛頓會議的一個重要成果是以多國協約的形式取締了日英同盟。對于日英同盟的存廢問題,顧維鈞認為“按照現行英日盟約言,兩造彼此擔任保護東亞一帶之領土權利及特別利益,其用意似不外乎保持在東亞之租借地、勢力范圍及關稅等,而此與發達中國之勢力,適屬相反”,表達了對日英同盟續訂的反對。《駐英顧公使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秘笈錄存》,第256頁。而《日英同盟》中日英兩國約定互相承認對方在亞洲的勢力范圍,因此如果日英同盟續訂,則意味著英國承認日本通過“一戰”所掠取的山東利益與勢力范圍。
總體來看,華盛頓會議及《九國公約》從三個方面起到了確認勢力范圍違法的作用。其一,以“附屬”形式在華盛頓會議之外進行的中日山東問題交涉,在實踐層次上阻止了日本獲得新的在華勢力范圍。其二,從國際法上正式確認了在華構筑新的勢力范圍的違法性。其三,美國通過對門戶開放政策的第三次擴大解釋,確認了勢力范圍是與在華門戶開放主義相違背的。
結? 語
自從19世紀末列強紛紛在中國劃分勢力范圍以后,日本也加入了這場瓜分狂潮。日俄戰爭以來,日本開始在東北及內蒙古地區進行積極擴張,并為了使其擴張行為合理化而形成了一套“‘滿蒙’優越地位說”。這一“‘滿蒙’優越地位說”并無固定內涵,有高度的模糊性和爭議性,林曉萍:《殖民的前奏:“在華勢力范圍”概念與日本帝國主義》,《世界歷史評論》,2023年第1期。而且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在華盛頓會議之前,面對勢力范圍秩序已經成為主流的國際環境,日本選擇了列強普遍承認的勢力范圍,來描述自己在東北與內蒙古所謂的“特殊關系”,并以構筑勢力范圍為核心,形成了一套符合當時國際秩序的“‘滿蒙’優越地位說”。起初,日本通過與英國、俄國和法國達成協約的形式,獲得了列強對其在華勢力范圍的認可。但是,隨著勢力范圍秩序的動搖,日本的“‘滿蒙’優越地位說”開始面臨挑戰。隨著勢力范圍秩序的瓦解,日本在華構筑的各個勢力范圍也被視為違法。
華盛頓會議對日本在華構筑勢力范圍的挫敗,不僅對日本政要,而且對日本國際法學者產生了很大影響。比如,日本法學家信夫淳平便敏感地注意到,華盛頓會議上美國對門戶開放的解釋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原來的門戶開放政策許可勢力范圍存在,而華盛頓會議之解釋則否定了勢力范圍。信夫淳平:『満蒙特殊権益論』、131-132頁。當時信夫淳平提出,如果門戶開放主義與勢力范圍是相違背的,那么門戶開放主義又是如何與門羅主義這一勢力范圍設立不相沖突?信夫淳平:『満蒙特殊権益論』、94-96頁。于是,信夫淳平舍棄符合19世紀末以來形成的在華“勢力范圍”范式,嘗試構筑更能符合日本利益的“‘滿蒙’特殊權益論”,即新的“‘滿蒙’優越地位說”。這也反映出即使是撤廢勢力范圍,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列強間的話語與權力的競爭,依舊具有濃厚的權力政治色彩。
19世紀末以來形成的“勢力范圍秩序”是一種極其不平等的國際秩序。所謂“勢力范圍秩序”不過是默認列強劃分在華勢力范圍以便于瓜分而已。日本在這套勢力范圍秩序中步步經營,試圖將東北、福建和山東劃為自己的勢力范圍,嚴重危害了中國主權。華盛頓會議后,雖出現了新的國際秩序,但這并不意味著該新秩序是平等和公正的,更何況華盛頓會議所構筑的秩序還具有許多先天不足。關于華盛頓體制不足之處的相關論文,參見入江昭:『極東新秩序の模索』、東京:原書房、1968年。信夫淳平的質疑便在于他認為門羅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排他性的勢力范圍構筑,美國何以能在中國將勢力范圍定位為違背門戶開放主義,又在拉美等地明確地推行另一種勢力范圍政策。
另外,從“勢力范圍秩序”的動搖這一角度來審視日本近代侵華史也可以發現,隨著日本對華侵略的加劇,中國并非一味逆來順受。一直以來,人們側重于關注“一戰”以后美國主導的華盛頓體系對舊秩序的沖擊,但是如果從“二十一條”交涉中中國政府最終拒絕承認“‘滿蒙’優越地位”來看,新秩序正是萌芽于舊秩序之中,中國并非僅僅是一戰以后的新秩序的附庸。一戰以后,隨著中國民族主義意識的崛起,中國所追求的是徹底打破不平等條約體系,這一點與華盛頓體系旨在維持現狀具有根本上的矛盾。
華盛頓體系并沒有真正阻擋日本的侵華步伐。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便開始完全脫離歐美列強主導的遠東國際秩序,開始試圖構筑以日本為主導國的“大東亞新秩序”。“‘滿蒙’優越地位說”在這一歷史時期又被披上了新的外衣。同時,日本也開始進行大規模武力侵華,給中國民眾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責任編輯:吳? 彤
Change of the Sphere of Influence Order and Japan’s
“Theory of Superior Status of Manchuria and Mongolia” (1905-1922)
LIN Xiao-p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At the end of 19th century, the powers began to build spheres of influence in China, and formed an order of spheres of influence characterized by dividing spheres of influence among them. After the Russo-Japanese War, Japan began to expand in Northeast China and other regions. A set of “theory of superior status of Manchuria and Mongolia” has been formed in Japan to rationalize its aggression. Before the Washington Conference, the powers generally recognized the behavior of building spheres of influence in China. Therefore, Japan tried to interpret its expansion in Northeast China and other regions as an expansion of sphere of influence in order to gain recognition from the great powers. Initially, Japan obtained recognition of its sphere of influence in China by signing treaties with Britain, Russia, and France. After the “Twenty-one demands” negotiations,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 the formation of new lending group, and the Washington Conference, the establishment of spheres of influence in China gradually became illegal. Japan broke away from the explanatory framework of the sphere of influence order, and turned to other perspectives to discuss the so-called spec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itself and “Manchu and Mongolia”, and continued to construct a new “theory of superiority of Manchu and Mongolia”.
Key words:spheres of influence; superior status of Manchuria and Mongolia; Washington con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