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票根里的秘密

吳悠

今年春天，姥姥在新生的季節去世。大人們忙于繁瑣的葬禮，而照看八歲小侄女淼淼的任務，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許多年來，我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長久生活在哥哥姐姐的照顧之下，我并不知道該如何跟小孩子相處，于是打開電視放了部動畫大電影。隨后，我便坐在一旁刷起了手機。

不知過了多久，小侄女帶著些許怯懦的聲音忽然在我耳邊響起：“姑姑，你說在電影院看電影是什么感覺呀？”

抬頭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我仿佛看見了也曾渴望一場電影的自己。

“讀書有用論”比現代化的發展更快到達了小鎮，而我上面的六個哥哥姐姐學習都不是很好，于是一生要強的奶奶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從六歲那年離開爸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我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洗腳時能看半小時的電視。

十四歲那年的夏天，提早完成暑假作業的我終于被批準去找堂姐玩。我滿心歡喜地奔向堂姐家的院子，卻得知她已經和同學約好一起去縣城看電影。

“看電影？”有限的經歷中，我并不能搜尋到相關的名詞，眼睛中充滿了疑惑。

“對呀，縣城今晚放電影，聽說銀幕可大了，而且那些電影還是在電視上看不到的。”堂姐的語氣中充滿了向往，連帶著我也有些想去。但去縣城需要買車票，沒有零花錢的我不知道該怎樣跟堂姐開口。幸好堂姐看出了我的想法，主動提出要帶我一起去。

我期待又帶著稍許忐忑地跟著堂姐走向了公交車站，但忐忑最終打敗了期待，我還是沒能踏上那輛通往電影院的公交車。

鎮子真的很小，去公交車站的路上一定要經過奶奶家。盡管我一路祈禱，還是遠遠就看見了奶奶正坐在樹蔭下和鄰居聊天。但我心懷僥幸，我已經提前一個月把暑假作業寫完了，奶奶應該會同意我和姐姐一起去的。

然而她沒有考慮周圍鄰居的目光，只是冷冷地告訴我：“不行，作業寫完了還要看書，你不能去。”

即使堂姐想帶我去，也是無力回天。在我們家，沒有人敢反抗奶奶。但臨行前，風留下了堂姐的輕聲呢喃：“等奶奶下地的時候，我再帶著你去。”

就這樣，那年盛夏我錯過了第一次去電影院的機會，卻又開始期待堂姐兌現承諾的那天。然而第二年堂姐離開了家鄉去南方打工，再后來中高考的壓力猶如大山一樣壓在了我的身上，便再沒人提起帶我去看一場電影。

人總是對年少不可得之物耿耿于懷，當我十八歲離開家鄉第一次去電影院之后，我便開啟了瘋狂看電影的模式，只要是不上課的周末，我都會去電影院。沒有任何人的陪同，我獨自坐在影廳的最后，待放映結束后將電影票仔細地放進買來的收藏夾。

大一暑假我沒有回家，留校兼職，甚至有過一天連看三場電影的紀錄。我在影廳之間不斷穿梭，最后離開時連檢票員都注意到了我的不尋常，對我投來疑惑的目光。但我無暇顧及旁人，而是將這三張電影票也放進了收藏夾。

那天之后，我再沒去過電影院。

在曾經的報復性觀影過程中，我對父母帶著小孩看電影的畫面習以為常。我以為電影早已成為唾手可得之物，直到聽見小侄女的發問，我才明白如今小鎮孩子的童年，和十年前我的童年沒有什么兩樣。

我盯著小侄女略顯單薄的衣服，再次陷入了沉思。

淼淼兩歲那年，表哥表嫂就因為感情不和結束了這段婚姻。兩個年輕人的不負責任，導致淼淼被留給了我的舅舅和舅媽，兩個六十歲的老人。于是同當年的我一樣，小侄女成了“留守兒童”。

不同的是，我還能等到爸爸媽媽的歸來。而淼淼兩歲之后，表嫂再也沒回來看過她，表哥也找到了新的人生歸宿。誰都沒再提起淼淼，就好像當年的愛不曾存在。

“淼淼，你想去看電影嗎？”看著小侄女向往的眼神，我忍不住開口問道。剛一問完，淼淼就重重地點了點頭：“姑姑，我想去！”

年少的遺憾，我獨自經歷就夠了。于是姥姥的“頭七”過后，我便向舅舅提出想帶淼淼去看場電影。和當年奶奶的反應不同，舅舅立刻就同意了。但附帶地，他也提出了條件：“你這不能只帶著淼淼玩啊，你得教她學習啊！”

我忽然意識到，小鎮孩子的童年依然沒有改變，我只能答應舅舅，今年暑假我會幫淼淼好好補習。

也是在這個瞬間，我想通了十年前奶奶不讓我跟堂姐去看電影的原因。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我帶著淼淼去電影院看了《忠犬八公》。當看到八筒在索道口固執地等待著不會歸來的教授時，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期待堂姐回家的假期。只是我翹首以盼的等待，卻沒能換來那場電影的成行。

八筒不求回報的等待讓我哭紅了眼睛，但我也注意到淼淼沒有哭泣。她只是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大銀幕，就連爆米花和可樂也被拋之腦后。

雖然淼淼并不懂得等待的意義，但我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電影結束后，我把兩張電影票放進了隨身攜帶的收藏夾。大一那年夏天后我不再走進電影院，是因為一百容量的收藏夾只剩下最后一個位置了。我想象過無數次誰會陪我看第一百場電影，誰會最終治愈我心上的這道傷疤，直到我帶著淼淼看了《忠犬八公》。

電影是關于等待的主題，身旁的小侄女讓我圓了年少時的遺憾。也只有這樣的情景，才能讓我完全忘記那一年奶奶冷冰冰的拒絕。

“姑姑，在電影院看電影真的太開心了，你以后還能帶我來嗎？”看完電影的第二天，我也要回學校了。從舅舅家離開時，淼淼拉著我的衣角，依舊是怯生生地問道。

和那年的我如此相似卻又不盡相同，淼淼的眼睛中是飽含希望的期盼。我鄭重地和淼淼拉了鉤，對著淼淼做出了承諾，也在舅舅的注視中做出了回答：“等暑假回來，姑姑帶著你學習，也會帶著你看電影。你想做什么，我們就去做。”

身后的淼淼逐漸變小，直至消失不見。我明白同樣的等待又順延到了下一代身上，我曾期盼堂姐，正如淼淼期望我的歸來。

但我的期盼未能成真，而淼淼則初步實現了夢想。當年的遺憾，最終沒有在這個小女孩身上重演。

我的祖上三代皆為地地道道的農民，我站在祖輩的肩膀上才有了去看世界的機會， 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讓后輩走出這個小鎮，讓他們有機會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的夢想。

曾渴望一場電影的我不見了，但小鎮又多了一個渴望去電影院的淼淼。臨行前我將裝滿一百張電影票根的收藏夾送給了淼淼，我答應她，我會帶她看滿一百場電影，用我們的票根填滿新的收藏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