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夜色

第一次在南門的夜色里感受到燈火的璀璨，是我七歲那年的夏天。媽媽帶我來西安玩，在百貨商場，她買了一雙很漂亮的水晶涼鞋作為禮物送給我。可沒走多久，那雙鞋就在我欣喜地亂蹦后斷了帶子。拖著壞鞋走了幾步，媽媽便讓我在大臺階處坐下來等等，她拎著我的鞋子走入一條小巷的深處。

我雙手抱膝坐著，看這個城市的車水馬龍，高樓上的跑馬燈匆匆閃爍，那時候的西安對于我來說陌生又繁華。為了這次旅行我們準備了很久，媽媽帶著我買了新的背包與地圖，滿心歡喜地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從寶雞搖搖晃晃來到西安。

我一個人坐了很久都不見媽媽回來，感到孤獨又害怕，街頭歌手的聲音在空氣里飄浮。那時候不曾想到，多年后的我常常會一個人坐在這里，而南門的夜色承載了后來太多的快樂或難忘的瞬間。

在晚風里沉沉欲睡，我終于看到了媽媽，她牽著一只叮當貓氣球從巷子里走出來，披著點點星光。她俯身幫我穿好鞋子，盡管額頭上冒出密密的小汗珠，卻仍舊笑著對我講：“修鞋鋪太遠啦。”她說著便把氣球系到我的手腕上：“繞了好幾道彎，不過買到了你最喜歡的叮當貓，沒有讓你白等哦。”那時候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十七歲那年遇到的男孩也曾把一只叮當貓氣球系到我的手腕上，也是在這樣的夜晚，暮色如水般涌動。

那一年我真正意義上離開家，休息日的傍晚常常一個人從宿舍跑出來坐在城墻下，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把所有心事都交給夜晚，慢慢消化。看著幼稚園里跑出的小孩牽著媽媽的手興沖沖地講著一天的見聞，穿校服的少年騎自行車從街邊歡呼著飛馳而過，疲憊的大人們夾著公文包走在人海川流的城市里。

我突然想到豐子愷的一句詩：“歲月忽已晚，燈火要人歸。”掏出手機，我給媽媽打去一通電話，那天我們聊了很久。我說七歲那年夏天的傍晚，我也坐在這里，等你去修鞋鋪幫我修鞋，我等了好久都不見你來，有些著急，后來你來了，帶了一只藍色的氣球。媽媽說，她一直記得我第一次去上幼兒園的那天，背著小書包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手拉著手站成一排。上了校車后她向我招手，車廂里哭聲震耳，我噙著淚，忽然也開始仰頭大哭，她縫的黃色小帽子隨之掉在了過道里。

“我都不記得了。”我笑著嘀咕道，卻有些想哭。掛掉電話后，很久都無法自拔。飛鳥穿過城墻，護城河的水滔滔流淌，不知是誰在唱著周杰倫的《稻香》，“童年的紙飛機，現在終于飛回我手里……”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南門多了許多街頭歌手和穿著玩偶服賣氣球的人，而我的身邊也多了一個陪我一起在夜色里聽歌的男孩。相遇的那天，有人在唱薛之謙的《意外》，吉他聲、人聲與汽笛聲混雜在一起，我們被人潮推著向彼此的方向靠去，一只斷線的氣球飛向茫茫夜色，辰星閃爍。

我碰了碰他說：“你看，有個小孩沒有抓緊自己的氣球喔。”他笑了，桂花香的氣息撲鼻而來，暮色里的燈光曖昧地晃動。后來我們無數次徹夜長談理想與未來，一起毫無顧慮地唱歌，在深夜的馬路上開著一些不著邊際的玩笑。再后來他消失在了人海，而曾在我們之間游動的藍氣球也在某一刻回到了夜色里，無人知曉它的去處。

有一張合照我保存了很久。我拿著手機對著鏡頭自拍，他擺弄我頭上的發箍，而我們身后一只穿著青蛙服的玩偶挑著一串青蛙氣球向我們比耶。桂花香落下來，那些快樂存在過的瞬間都深深地封存在了我的記憶中，在往后的歲月里，清甜依舊。

四年轉瞬而過，大學畢業，離開西安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和朋友再次來到南門城墻下。那段日子，考研失敗帶給我巨大的打擊，人生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糟糕透了。坐在南門小酒館的窗邊，我再一次看這個城市，聽歌的人聚在一起，隨著音樂晃動身體，那節奏帶著我的思緒一同律動。

這么多年過去了，縱使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但無數的故事卻在夜色中交匯出無限璀璨的光。

桌上的蠟燭在樂音里燃燒，我靠著朋友，閉上眼睛，感覺到花瓶里的香水百合在無邊蔓延。微醺的夜晚，我們說了很多話，在淡黃色的燈光里，我們終于擁抱著彼此說了再見，珍重。

回到寶雞的那年，我的生活變成一朵輕飄飄的平靜的云。幸福是，每天清早都能吃到媽媽做的早餐，在書房里寫喜歡的文字，看喜歡的書。傍晚我們一起去河堤邊散步，媽媽跟我講她年輕時的故事。“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和你差不多大，還不認識你爸爸。”她說，“這個廣場上有最繁華的舞廳，我們從農村來，感覺很新奇。那時候我和其他年輕的女孩們一起，把頭發燙成大波浪，最喜歡在人群中邊跳邊唱鄧麗君的歌……”媽媽拉著我的手慢慢往前走，那緩慢的語句竟真的將我所有的麻木與迷茫都治愈。

一年后我又來到西安工作，媽媽來送我，她幫我把房間打掃干凈，安置好家具，陪我住了兩個晚上后便回了寶雞。送她到車站后，我不想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出租屋，于是沿著城墻根漫無目的地走。

聽到有人在唱民謠，歌聲模模糊糊地飄來，“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

抱著吉他的歌手在人海茫茫里唱著屬于我們的歌，曾經我最鐘愛的小酒館已經換了裝潢，我走進去，往事如蝴蝶般紛紛涌來。

南門的夜色依舊如初，那些深刻的夜晚在長大的某個瞬間隨波而逝。許多人在這里相遇與告別，許多故事在這里開始或結束。

王彤樂

1999年12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青春》《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