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下國家話劇院《玩偶之家》的票,純屬心血來潮的舉動。坦白說,我對這個劇目以及參演的演員并不熟悉,只是想到下個周末又要被開會占據,得連上十二天的班,故而打算去劇場放松一下罷了。
或許正是這樣的緣故,演出的好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在搖搖晃晃的地鐵上往住處趕時,心緒仍隨著那些如在耳畔回響的臺詞激蕩。
《玩偶之家》是易卜生的名作,這是無知的我后來才知道的。魯迅曾有篇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原來那“娜拉”便出自這里。在劇目中,聽由丈夫擺布的妻子娜拉在經歷生活的考驗后,看穿了丈夫虛偽利己的真面目,選擇從這個看似風光的家庭出走。娜拉不再甘愿做玩偶,象征著覺醒女性為爭取自由平等而進行的斗爭。
易卜生創作《玩偶之家》,是早在一百多年前的事,但今日坐在劇院看完整部劇,仍覺得心有然而戚戚焉。有些知名的臺詞出來,如“沒有一個男人愿意為了他心愛的人,犧牲他自己的榮譽,但是成千上萬的女人都這樣做了”,甚至聽得見有男士小聲說,感覺這話放到現在也沒什么錯。在這個女性紛紛外出工作,甚至被稱作“半邊天”的年代,娜拉看似少了,但許多人仍在心中將女性的形象與娜拉等同起來。在劇中,娜拉被丈夫喚作小鳥,為了換取幾十塊零花錢繞著丈夫團團轉,用美妙的歌喉討好。在現實里,“夫唱婦隨”“男主外,女主內”仍被視作慣例,人們認為妻子在家應當承擔起使丈夫開心的義務。在現實中我曾見過幾位如娜拉般出走的人,也聽過身邊人對她們的評價,無非說住著大房子又有好吃好穿,有什么不滿足的,何必找罪受一類的話。可以想見娜拉后來的遭遇。
是做玩偶還是做一個完整的人,這是一個問題。玩偶沒有獨立的心智,但主人會為它添置漂亮的衣服,讓她每夜在豪華舒適的床上安眠。換句話說,玩偶的一切都由主人賦予,可以說來得毫不費力。而做一個完整的人,則要辛苦得多,想要獲得的東西,全要靠雙手賺取,可能要忍受地下室的逼仄寒冷,在深夜咽下許多委屈。
但玩偶終究只是一個代號,現實中的人與玩偶還是大為不同的。玩偶本就是棉花與布料拼貼的產物,算不上科學意義上的生命,但人卻有自己的頭腦和意志。選擇去做玩偶,意味著放棄那些與生俱來的天性,成為不像人的人。聽起來有些殘酷,但唾手可得的財富、地位與高質量的生活卻也是誘人的,想必很難抵得過那樣的誘惑。
玩偶的生命固然也是絢麗多姿的,但我并不喜歡。當然也可以如某些朋友自嘲地說,我們沒有做玩偶的資本,只好做人,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可當你自主地支配生命中的每個選擇,并實現你自童年時代便渴望實現的價值,你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無可取代的幸福。無論穿衣打扮多么光鮮亮麗的玩偶從身邊經過,我們都可以做到無動于衷。當然,這種選擇并非僅停留在詩性的層面上,而需足夠的能力支撐,也就是魯迅談的“娜拉走后會怎樣”的答案。沒有社會生存能力的娜拉終究還是要回家的,想要獨當一面須得吃許多苦,走許多彎路。
《玩偶之家》當中,娜拉的覺醒只是純粹精神層面上的,它給予觀眾對兩性關系更深層的思考,但也使人忍不住如魯迅那般想,娜拉出走后究竟會如何。魯迅設想了這樣一段對話,娜拉的丈夫對她說:“現在放你完全自由。(走與不走)你能夠自己選擇,并且還要自己負責任。”這句話講得極妙,給了我們深層的思考。“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話劇帶給我們的只是頭腦中的靈光一現,但走出劇院的我們要面對的是更為開闊的生活與社會,那才是我們真正要用一生去解決的,更加艱深的課題。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