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與月

樂閑魚兒

融冰紀元年 中華農歷八月十五 望月且蘭市 101樓 生活區

慕星禹推開家門就聞到了久違的米飯香。

自全球變暖達到頂峰、南北極冰川融化以后，各大陸逐漸被淹沒，耕地面積大幅下降，農產品成了絕對的奢侈品。

她沖進廚房，抱住母親高興地說：“老媽今天發財了嗎？我們居然吃米飯？”

母親慕蘭飛快地翻動鍋里的魚，說 ：“林老師說開學考試你考得很好哦，做點好吃的犒勞你嘛。”

“嘿嘿，”慕星禹抱著媽媽不撒手，“我可是要拯救地球的超能少女，必須先把關于地球的知識學透。”

晚飯可口，母親卻絮絮叨叨跟她說些說過一百遍的話。慕星禹突然想起一個詞——“最后的晚餐”。她把碗一放，問：“你要走？”

母親輕輕地“嗯”了一聲，繼而又說：“時間會有些久，你要照顧好自己。我拜托了林老師，有什么困難，你同她講……”

“夠了，”慕星禹打斷了母親的話，“你走吧。”

母親拿了行李，走過來抱了抱她。她沒有回應。

門關上時，慕星禹感覺臉上涼涼的。她伸手一抹，便又塞了兩口飯進嘴里。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又快又急。她忘了拿什么？

“慕星禹！你給我開門！”

這……不是她，慕星禹磨磨蹭蹭打開了門，說：“林老師……”

“走走走，趕緊跟著下去。”林寒一把抓住慕星禹。

“我不去，”慕星禹倔強地抓緊了門把手，“我才不去送她。”

“不送就不送，我們就是看看熱鬧嘛，你可不知道現在下樓有多麻煩！”林寒撬開她的手指，一晃神，慕星禹便被林寒抓著狂奔起來。

“等等，” 林寒趕在電梯關上前插進去一只手，“逐月團隊成員家屬！”

門，開了，里面的人竊竊私語。操作員問：“是誰的家屬？”

人群里有一只手高高舉起：“我們家。”

操作員點了點頭：“進來吧。”

慕星禹被林寒抓著穿過人群，擠到慕蘭身邊。

電梯一層一層下降，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三個人卻沒有開口。

“10層到了，請所有乘客離開電梯。上行電梯將于10分鐘后開始運行。”

林寒問操作員：“今天電梯只能到10層嗎？”

操作員點了點頭，說：“今天漲潮，電梯無法再下行了。”

“對，”林寒拍了拍腦袋，“今天中秋節。滿月，漲潮。”

出了電梯，就聽見浪的聲音，風往臉上撲來，帶來海水的腥咸。航船停在漆黑的夜里。“嗚——”，是催促大家上船的信號。

慕蘭望向林寒，說：“電梯要走了，你們也回去吧。”

“走吧。”林寒握住慕星禹的手，轉身往回走。

慕星禹掙脫林寒的手，沖出去，抱住母親，說：“要平安回來。”

融冰紀二年 中華農歷正月初一 朔月且蘭市 101樓 生活區

“逐月團隊已在太平洋上航行近六個月，目前相關技術研究已進入攻堅期……”

“砰砰砰”，新聞的聲音被吵到聽不見。

“超能少女，”門外，林寒抱著兩只餐盒，“這學期你的成績不太超能，再這么下去恐怕拯救不了地球了。”

慕星禹撇了撇嘴：“算了。今天過年，暫時放下拯救世界的重任。”林寒抱著餐盒走到餐桌邊：“來呀，逐月團隊同款套餐，獨家內幕消息，試試？”

什么內幕消息，一準是剛剛跟媽媽通過電話。不過，慕星禹還是坐了下來，打開餐盒，里面是餃子。

“小禹，你也不要怪媽媽。”林寒吃飯也并不專心，“自……以后，科學家數量銳減，尤其是天文觀測方面的專家。她也不想拋下你。”

“我知道，”慕星禹并不想聽一些老生常談，“她要去拯救地球。”

“要不這樣，下學期我準備組建一個團隊，拯救地球，超能少女你來嗎？”

慕星禹拿著筷子，說：“你準備干什么？呼吁大家少吃點少喝點，為地球節約能源嗎？”

“你不是超能少女嗎？就這么點出息？”林寒掏出一個玻璃瓶，問她，“你猜，這是什么？”

慕星禹搖了搖頭說：“不猜。”

“小禹，”林寒猛地把頭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息壤的故事你聽過吧？”

廢話。她叫慕星禹，大禹治水的禹。鯀腹生禹，息壤的故事，她沒聽過一百回也聽過八十回。上古時，洪水泛濫，鯀沒有得到天帝的同意，就帶走了天帝的息壤去堵塞洪水。于是天帝震怒，讓祝融在魚淵處死了鯀。鯀的兒子便是禹，禹最終治理了洪水。她還知道，經過后世研究認為，息壤是土木工程，類似混凝土之類的用法，其實沒有什么神秘的。

慕星禹推開林寒，反問道：“林老師參透了息壤的奧秘，準備再造大陸？”

“那倒不至于。這是我從空氣里收集到的一點兒灰塵。我在想，能不能通過一些方法讓灰塵轉化為土壤。”林寒把玩著玻璃瓶，“尤其是南北極冰川融化以后，很多沒見過的細菌再現人世。我們也許可以先從種菜著手。”

一聽到種菜，慕星禹就來了精神。自從撤離到101樓，米飯面食都少見，差不多頓頓營養奶昔——一種喝完就能飽的混合飲品。蔬菜這種占地面積廣、出產量又少的東西，更是被維生素片取代了。讓她種菜，她一百個愿意，她朝林寒伸出拳頭，說：“息壤團隊，成立。”

林寒心想，也不知道能唬住這小孩多久，面上卻是笑的，伸手撞了撞慕星禹的拳頭，應和道：“成立。”

融冰紀二年 中華農歷三月初一 朔月且蘭市 101樓 教學區

慕星禹坐在教室里發呆，此刻她感到萬分沮喪、萬念俱灰。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她招募了不少“團隊成員”。

一開始，同學們都笑她，說她異想天開。慕星禹卻向同學們發出直擊靈魂的拷問：“你喜歡喝奶昔嗎？今天草莓味，明天香蕉味，后天土豆味，實際上你有多久沒有吃過草莓、香蕉和土豆了？你還記得它們是什么味道嗎？”漸漸地，大家都被打動了，紛紛加入她的團隊。

她想方設法弄到了一批人工種植所需要的“古董”工具，甚至提交了《息壤計劃企劃書》，希望得到教學區的支持。當然，是以課外實踐的名義。

但此刻她感到萬念俱灰——她找不到種子，也找不到細菌。而僅靠他們自己的力量，每天僅能收集10克灰塵，這得收集到什么時候。

林寒推門進來遞了一張紙給慕星禹，說：“恭喜你。”

慕星禹嚇了一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恭喜我什么？恭喜我息壤團隊力量壯大？沒戲啦！你快幫我想想怎么跟同學們說散伙的事。”

林寒抬抬下巴，說：“你先看。”慕星禹攤開紙，一字一句地讀：“未來發展獎入圍通知書。”

“企劃書寫得不錯，我代你投給了未來發展獎。”林寒沒想到，她就提了個想法，慕星禹能付出那么多去踐行。看到企劃書的那天，她真的開始相信，他們能在高樓里用灰塵種出蔬菜。于是，她將企劃書投給了未來發展獎組委會。

“復賽就在下周，需要現場演講。你好好準備。”

“啊？”慕星禹嚇得看了一眼時間，“這？來得及嗎？要不還是想想怎么跟大家說放棄靠譜點。”

“獲獎就有機會把息壤計劃從藍圖變成現實。去，還是不去？”

“去！”

融冰紀二年 中華農歷三月初七 上弦月且蘭市 101樓 教學區

“你緊張嗎？”林寒在等候區陪慕星禹。

慕星禹搖了搖頭，說：“超能少女怎么會緊張？”

臺上的主持人說：“下一位演講者是且蘭市101樓教學區的慕星禹，她的題目是《塵埃與月球》。”

慕星禹深深吸了兩口氣，昂首闊步地走上臺：“我是來自且蘭市101樓的慕星禹，今天我想討論的是我們人類的未來之路。

“目前很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月球之上。這些人當中，也包括我的母親，她是逐月團隊的成員。可是我不想，我不想飛向月球。我想留在這里，留在這顆藍色星球上。我甚至想在一定程度上恢復農耕生活。

“過去，我們的春耕與秋收是大事。現在，農作物已經退居二線不再作為人體主要能量來源。回到春耕與秋收，是一種退步嗎？我想，并不是。

“我所生活的且蘭市，過去是高原上的丘陵地帶，是農業區。我們在山上開墾梯田種植水稻，稻田里還養殖稻花魚，一點兒也不發達。現在，它是一座港口城市，經濟發展速度是過去的十倍百倍，梯田早已沉入海底。但我還是無比懷念梯田、稻香和稻花魚。我想我所懷念的還有那種腳踏實地、親近自然的感覺吧。

“我知道，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和大海。但我認為，去往星辰和大海的起點，仍在我們腳下。

“目前集約化種植技術日新月異，無土種植是大趨勢。但我們能不能試著把塵埃變成泥土，繼續在泥土上耕種呢？就像我們能不能試著探索在地球生活的新路，而不必飛向月球呢？”

臺下掌聲如雷，大家紛紛回想起融冰紀以前的生活。只有一位評委提出了疑問：“項目的確有意義，即使將來人類登上月球生活，把無營養的塵埃轉化為能種植的土壤，仍將為生活帶來便利。我想問問，項目的成功率是多少？”

“感謝您的提問，”慕星禹倒是看起來很鎮定，“我們的確沒有考慮過息壤項目的成功率。或許我們將會失敗，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放棄。不試一試怎么知道這條路是不是行得通呢？”

評委老師沉思著點了點頭。

最終，《息壤計劃企劃書》奪得未來發展獎一等獎。息壤團隊獲得101大樓空氣循環系統中過濾的灰塵，100份國家種子庫儲存的植物種子，以及實驗室檢驗過對人體無害的部分細菌樣本。教學區專門騰出一間實驗室和“種植基地”——一間陽光相對充足的教室，都掛上了“息壤計劃”的牌牌。

101樓教學區舉行了“息壤計劃啟動儀式暨春耕活動”，林寒和慕星禹一同種下了第一顆種子。

融冰紀二年 中華農歷八月十五 望月且蘭市 101樓 生活區

“逐月團隊已在太平洋上航行近365天，他們已于一周前返航，預計將在今天晚間抵達我國東部沿海且蘭市……”

“啪——”慕星禹關掉了新聞播報。

“砰砰砰——”

慕星禹好像聽不見敲門聲，她知道門外是林寒，敲門是叫她一起去接母親。她不想去，她盼母親回來，現在卻怕母親回來。

“慕星禹你開門！”林寒在門外叫嚷。

慕星禹卻不敢開門。她怕被發現是一個失敗者——截至今天，他們種下的100份種子，無一例外，未見生機，息壤計劃宣告破產。

尤其是，在她的心里，息壤計劃是一次小小的反抗。反抗難以下咽的奶昔，反抗母親的離開，反抗飛往月球。她想用“息壤”的成功來證明“逐月”的無意義。然而在“逐月”勝利的籠罩下，“息壤”失敗了。

在半夢半醒中，慕星禹恍恍惚惚覺得家里有人影。她輾轉反側，終還是敵不過“想見你”的念頭。

“媽媽。”她推開門小聲地喊。

“小禹，”母親像是突然被驚醒，擠出一絲笑意，“你醒了？”

“怎么了？”慕星禹也坐了起來，“你好像不開心？”

“你該開心了。”林寒被慕蘭拽了拽，卻被她掙開了，“你媽這下是肯定去不了月球了。”

“跟孩子說這些干什么。”慕蘭想竭力止住林寒的話頭。

“她不是三歲，她也一樣想拯救地球，擔心什么？”

“媽，”慕星禹想逐月計劃未必像看起來那么圓滿，“不飛去月球了？”

慕蘭嘆了口氣，說：“本來也沒打算現在去。原本考慮集中力量把月球推遠一點，讓它的引力影響變小，潮水上漲頻率變低。看看能不能讓一部分陸地再露出水面。”

“原本？”慕星禹抓住了這個詞，“那現在呢？”

慕蘭面色難看：“沒有合適的發射場地，火箭無法起飛。”

“今天是滿月，”林寒補充道，“是月球離地球最近的日子，本是最合適的發射時機。”

“走。”慕星禹一把拽起慕蘭和林寒。

融冰紀二年 中華農歷八月十五 望月且蘭市 101樓 教學區

“把這些全都拿走，”慕星禹拉開“種植基地”的門，“還有實驗室里的，也全部都拿走。”

“這是？”慕蘭指的是“息壤計劃”牌牌。

“沒什么，”慕星禹一把扯下牌子，“學校課外活動。”

“小禹發起的哦，”林寒掛著笑，“拿了未來發展獎呢。”

“快拿！”慕星禹打斷了林寒的話。

“拿拿拿，馬上拿。”林寒又轉向慕蘭，“我錄了視頻，改天給你看。”

“謝謝。”慕蘭沒有動，只問星禹，“拿這些做什么？”

慕星禹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發現了息壤。”

那是個意外，也與原本設想的息壤計劃毫無關聯，她并不打算告訴誰這件事。只是，眼下不得不試一試了。

“林老師，”慕星禹轉向林寒，“現在聯系哪里可以拿到附近所有城市收集到的灰塵？還有之前實驗室收到的細菌樣本，編號0087那一種。”

“我馬上聯系教育部門。”林寒掏出通信器。

“我來吧。”慕蘭壓住了林寒的手。

“媽媽？”慕星禹沒想動用母親的力量，她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害怕失敗，更害怕連累母親失敗。

“我來吧，試一試。”慕蘭已經開始調出通信器的呼叫頁面，“或許會失敗。但絕對好過不嘗試努力就放棄。”

“嗯。”慕星禹和林寒都點了點頭。

“呼叫逐月，我是慕蘭，我需要幫助……”

這次乘電梯，依然是三個人并肩站著，依舊沒有相互聊天，因為慕蘭忙著聯絡各部門調集資源。

10層，電梯停了，慕蘭按了關門鍵。

“繼續往下。”慕蘭掛掉電話，對操作員說，“去1樓。”

“1樓嗎？”操作員有些慌亂，按下了“1”，電梯卻沒有動，“需要您的權限證明。”

慕蘭掏出工作證，往電梯按鈕上貼了一下，“逐月計劃總設計師，權限確認，電梯即將繼續下行，請您抓好扶手。”

他們下降得飛快，慕星禹有些頭暈目眩，卻努力睜大了眼睛，她想記住眼前的這一切——沉入海底的村莊與梯田。

“到了。”慕蘭低聲說。

海底已經熱鬧起來了，好多艘圓溜溜的潛航器在忙碌。

“目前所有我們能調動到的塵埃已經在運送，國家生物實驗室也把他們最近一處倉庫的權限給了我們，飛機馬上就到。”慕蘭看著海底，“成敗在此一舉。”

電梯上行，他們要去10樓。目前集中所有力量把物資調來，只為搭建一個露出水面、足夠寬闊的平臺，為火箭發射提供條件。10樓，仍是水面最低處。

登船時，慕星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沒想到，那沉沉黑夜里的航船上就載著她原本最不喜歡的東西。

“魚淵號航空母艦，”慕蘭指了指腳下，“‘逐月號目前的裝載處，航行了一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發射機會。”

他們朝著月亮出發。不知還要等多久，此時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慕星禹兩只手緊緊握著，死死盯住海上的月亮，好害怕一眨眼它就跑掉了。

“來了。”慕蘭指著遠方，“加速前進。”

遠處的海面劇烈翻滾，吐出巨大的泡泡，冒出柱狀的煙塵，像有巨獸出籠。

“‘逐月號已于凌晨在‘息壤臨時基地發射成功，這次發射……”

新聞響起的時候，慕星禹已經在船艙里睡著了。

創作談

大概15年前，我還是一個高中生，每期不落購買《科幻世界》。有一期雜志刊登了一篇夏茄老師的小說，故事背景設定為“未來，人的一生都在高樓中度過，從來不下樓”，不知怎地，從這里開始，我就很想寫一個關于“下樓”的故事，一個“農業消亡以后土壤被人懷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