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頻
劉祖春是現代中國未得到充分發展的小說作家。1936年,他有兩部短篇小說《暈煙劃子》《回家》入選趙家璧主編的《二十人所選短篇小說佳作集》。那是小說作家劉祖春難得的殊榮,同享兩篇入選該“佳作集”殊榮的是劉白羽、端木蕻良、羅烽、沙汀、蕭紅等人,后幾位都名彪中國現代文學史冊,唯有劉祖春聲名不彰。趙家璧在“佳作集”重印后記中說:“因為這本書正是一九三七年初出版的,所以現代文學史上屬于這一代而今天在國內外文壇上享有盛名或是在文藝界擔任領導工作的作家,他們之中有一部分人的早期重要代表作都可以在本書中找到。”1940年,商務印書館結集出版了劉祖春的短篇小說集《佃戶集》,《暈煙劃子》列為《佃戶集》的開卷之作。
最新發現的史料表明,1949年9月,劉祖春拒絕再版《佃戶集》。直到1986年9月,《佃戶集》更名為《淡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時任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輯的朱正親自擔任責任編輯。這部11.2萬字,印數1150冊的小書并無多大的社會反響;這一文學出版事實未必為文學史、文學出版史看重。但從當代中國出版史視域看,倒可以充分認可其獨特而鮮明的對象特征:《佃戶集》從1940年初版到1949年意圖再版再到1986年重新出版,時間跨度大,歷經舊中國、新中國成立初始、中國改革開放的80年代這三個社會發展階段,因而成為富含出版與社會關系的樣本。如何認識這三個時點的作者出版選擇?拒絕再版和重新出版又有何出版社會學意義?本文借助已經拉長的時空距離,試圖予以分析、解讀。
劉祖春1986年6月19日寫的《淡血·序》中說:
現在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個集子,收錄的是我舊日發表于天津《大公報》和《國聞周報》上的十四個短篇小說。一九三七年夏初,曾與商務印書館簽訂合同,由商務出版這些小說,定名為《佃戶集》。兩個月后,爆發了盧溝橋事件,北京(當時叫北平)很快落入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手中。是年七月二十八日我離開北京,轉至山西太原。八年時間,除兩年左右在延安,我始終在華北敵后抗日根據地,從事與文藝完全無關的工作,出版小說集這件事情便完全忘記了。
一九四九年夏,武漢三鎮剛解放,我到武漢。商務印書館不知怎么知道我在武漢,派人找到我說,《佃戶集》已于一九四○年出版,紙型還在,打算繼續出版,征求我的意見,同時送了一本《佃戶集》給我。看到自己年青時寫的這些小說,正象突然見到闊別多年的故交一樣,自然非常高興。不過我沒有接受商務的建議,對來人說,不必再出版了。這個集子就這樣壓了三十多年。
據新發現的劉祖春1949年9月7日致張靜廬信推斷,接受商務委托找到劉祖春的是張靜廬。劉信內容如下:
靜廬先生:
八月十五日大札,《大家唱》《歷史的暴風雨》及拙作《佃戶集》(內附商務信一件),均收到。前交令郎小說稿《落后的腦袋》已付印否?字數恐太少,擬再增加一些,日內當寄上。拙作版稅,可照商務意見辦理,因事隔數載,一切無從知悉也。惟弟無意購置商務任何書籍,煩請轉達即按商務折算款數交先生寄我。(該書紙型亦請毀去,我不擬再版)。至感。專此即候
夏安
劉祖春 九月七日
商務印書館經理史久蕓1949年9月20日在該信末批閱:“劉君版稅已照送張靜廬君轉去。但應辦理解約手續。紙型提出與張君會同銷毀,擬請出版事務部辦理。”
1949年10月4日,商務印書館請史久蕓轉去復函。原信如下:
祖春先生大鑒:
九月七日致靜廬先生函悉。承 示尊著《佃戶集》一書不擬再版,并將紙型毀去等由,本館可表同意。惟辦理手續,請先將原訂契約寄還或正式致書本館聲請同意毀約,可將紙型會同雙方當面銷毀。煩瀆之處,諸祈鑒諒。版稅已由本館會計科交張靜廬先生轉達,祈為照收。專此奉復。即頌著安。
據商務印書館信件核批單(版著50寅字第235號)顯示,1950年3月24日,商務印書館收到劉祖春來信,其事由為“《佃戶集》契約遺失,聲明書版紙型毀去不必再版”。
當時出版資源極度匱乏,商務印書館主動上門意圖再版《佃戶集》,是非常難得的出版機遇,劉祖春為何拒絕?1949年9月劉祖春的那封信寫在套紅印制的“中共中央華中局便箋”上,他時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宣傳部秘書長、常務副部長,這便箋和劉祖春的新身份可能是回答前述問題的有效切入口。
《佃戶集》中的作品為劉祖春1934至1937年就讀北京大學歷史系時所寫。他“半工半讀”“賣文以謀生”①,生活的重壓逼著他在沈從文的指導下走向了文學創作的道路。《新文學史料》1991年第1 期發表了他的《憂傷的遐思——懷念沈從文》足見他受沈從文的影響之長,與沈從文的交往之久,對沈從文的理解之深。但是,創作《佃戶集》的劉祖春本人屬于無產階級,他的那些創作并不屬于中國共產黨已經開始提倡,且后來在根據地、解放區乃至全國推廣開來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他的《佃戶集》沉重地悲鳴著湘西的田園牧歌,山水的雄渾秀美固然讓讀者陶醉,底層人生活的艱辛則沉重得令讀者窒息,但其作品中很少有反抗,更無武力抗爭、暴動式的革命。而后者恰恰是新中國文學和文學創作的主潮。
劉祖春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的當月逃離北平,后在華北抗日根據地從事辦報等革命宣傳工作,且有在延安工作經歷。據胡喬木回憶:“從1948年5月起,特別是10月以后,中央為加強對新華社編輯業務的集中領導,并為了嚴格訓練新華社的主要干部,決定抽調這兩個編委會的部分編委和有關編輯部門的一些干部范長江、陳克寒、石西民、梅益、吳冷西、朱穆之、黃操良、方實、王飛、丁樹奇、趙棣生、吳玉森、許諾、劉祖春、田林、王宗一、左熒、曾彥修、溫濟澤、廖蓋隆、余宗彥、沈建圖、陳龍等二十余人組成一個精干的小編輯部(總編室),從陳家峪搬到西柏坡胡喬木住的小院里辦公。這個小院和少奇同志住處為前后院,共走一個大門;這里距毛主席、恩來同志住處也只有幾百米。新華社文字廣播、口語廣播、英文廣播的主要稿件都在這里編發,重要戰報和其他重要稿件由總編輯修改后,都要送少奇或恩來同志審閱,有的最后送毛主席審閱和修改。最重要的由毛主席親自撰寫。”②
因為時空阻隔,劉祖春并沒有及時看到《佃戶集》的初版本。可以想見一個貧窮潦倒的大學生簽訂一部小說集出版合同的欣喜。而拒絕再版《佃戶集》的劉祖春,身份已發生革命性的重大變化,思想意識也比創作《佃戶集》時更深廣深刻。他當然知道《佃戶集》不合時宜,因而不同意再版且提議毀版。
《佃戶集》初版和再版的文本相同,但這同一作者在初版和意圖再版時的身份不同,且身份所表征的思想意識、社會認知水平不同。初版和意圖再版的時間也顯著不同,劉祖春謝絕再版的初始寫信時間是1949年10月1日的前三周,是新中國即將開始的時點。意圖再版時間和再版作者的新身份這兩項共變導致了劉祖春拒絕再版,這當然是遠不同于初版的社會行為。這就較為充分地展示了“在一個時間點上的宏觀狀態是如何影響個人行動的”③。劉祖春拒絕《佃戶集》再版的個案具體生動地詮釋了出版與社會的關系。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巴金、茅盾等諸多名作家面對新中國新社會寫什么、如何寫而痛苦不堪,劉祖春在此前多年便義無反顧地快刀斬亂麻——拒絕再版。
為了解《淡血》出版經過,筆者曾致函朱正先生。九旬老人朱正先生于2022年10月25日回復筆者:
我是因為李銳的介紹,才認識劉先生的,陪李去劉家吃過飯,閑談中也談文學,談沈從文(大約他們是老鄉吧),談起他的小說,沈從文頗看好。這樣,我就出版了他的舊作集《淡血》。我疏忽的是,事先沒有將封面設計拿給他看。他表示了不滿,我也沒有辦法了。
由此可以認定,《佃戶集》更名為《淡血》重新出版是由朱正在北京注釋《魯迅全集》期間訪問劉祖春引發的。朱正1985年就任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輯,他的主動成為李祖春重新出版《佃戶集》的機遇。
劉祖春并沒有原樣再版。他在《淡血·序》中指出:“這次重新出版,我認真地讀了兩遍,抽去兩篇,保留十四篇;只在文字上作了一些修改,有幾處顯然缺少點什么,分別加了一小段文字。故事題目,改動了幾個。其他一律仍舊。集子的名稱改成《淡血》。”可見,再版時他為小說集更名,刪去兩文,多處加添修改。
《佃戶集》更名《淡血》集中表達了劉祖春的出版意圖與期望。作為新民主主義革命者,作為新中國的建設者,劉祖春為改革開放而歡欣鼓舞:“這是一九七八年以前我們曾熱切盼望它到來而未能出現的令人振奮的局面。”(見《淡血·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頁)但他終究又是從舊中國走出來的革命者、思想者,因而明確主張“我們要清醒的看到,封建主義社會制度在中國有兩千年歷史,這是我們前進道路上一個沉重的負擔。它作為一種社會制度雖已消滅,而它同時產生并且在歷史上發揮過重大作用的封建的一整套無形枷鎖并不會自行消滅”。人到老年,以青年時段寫的短篇小說略作處理后表達自己反封建的思想就是劉祖春重新出版其小說的期望與意圖。“集子為什么叫《淡血》呢?因為我以為,在某種意義上講《淡血》和‘無形的枷鎖’可以看作同一詞義的反復。與封建主義社會制度同時產生的那個封建思想意識形態及其在物質上的附著物,它活象另一把利刃,曾經同時使中國人民流過血,流過大量的鮮血。有的人在反抗中流盡自己的血,有的人極度痛苦在沉默中讓血流完而死。新中國建立了,結束了這場民族大悲劇。現在回頭看去,昔日流過的鮮紅的血的顏色已經褪色了,變成蒼白的斑斑點點,不過只要你仔細一看,仍可以在這里那里看出那是明明白白的鮮血留下了的痕,或者叫做‘淡血’吧。”(見《淡血·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6頁)
在多重意義上微不足道的短篇小說竟然聯系著如此宏大的敘事,讀者尤其是后代讀者未必如此閱讀理解,劉祖春卻筆調嚴肅地敘說。據可見資料顯示,1987年國慶節,劉祖春曾將《淡血》題簽送人:“裝幀設計事先未過目。疏忽了。整體上可以。只是那一灘紅、一灘黑,破壞了它的嚴肅本質。”在劉祖春看來,《淡血》的封面具象并沒有充分闡釋新書名“淡血”的用意。
為了強化反封建的思想意識,劉祖春除更名外,做了四個方面的處理:一、刪去了《佃戶集》中思想傾向并不鮮明的兩文《除夕》和《動》。二、修改數篇小說的標題。在《淡血》收錄的十四篇小說中,以《佃戶集》中的原題收入的只七篇。另有七篇更改了題名:《收獲時節》改題為《龍國的命運》;《饑夏》改題為《我們要活》;《無題》改題為《鴨毛》;《暮》改題為《“我跟你拼了”》;《生》改題為《李老七的愛與死》;《南郊》改題為《仇恨》;《姐姐》改題為《我的姐姐》。其中以《我們要活》《“我跟你拼了”》《仇恨》的革命傾向最為鮮明。三、小說結集排序的調整。《佃戶集》所收小說的排序分別是:《暈煙劃子》《佃戶》《收獲時節》《饑夏》《母親》《女人》《姐姐》《母情》《回家》《除夕》《南郊》《無題》《守哨》《暮》《動》《生》。《淡血》所收小說的排序分別是:《暈煙劃子》《佃戶》《龍國的命運》《我們要活》《母親》《女人》《我的姐姐》《母情》《回家》《鴨毛》《守哨》《“我跟你拼了”》《李老七的愛與死》《仇恨》。《南郊》更名《仇恨》后成為《淡血》的壓卷之作。后三篇小說的題名把革命和反抗的思想意識推向高潮。四、小說結尾的修改。
《佃戶集》中的《南郊》暗指南郊的日本侵略者軍用機場。佃戶金魁因為日本兵入侵而家園淪喪,他曾參加抵抗侵略者的戰斗,因為負傷而難以再上戰場,退居關內后以養馬為生。因養的馬誤闖日本機場又被日本兵砍為重傷。金魁的大兒子為掙錢給父親治傷,只好到日本機場去打工。金魁知曉后,悲憤交加,用最后的一點力氣殺死了大兒子。原名《南郊》,顯然沒有把國難家仇的主題凸顯出來。《淡血》中更名為《仇恨》,并刪去原小說的最后一句:“小小煤油燈這時像突然更慘淡起來,也剛開頭呢。”相比為報民族仇而臨終殺兒的極端剛烈,原作的結尾句太軟綿綿,有損小說的悲壯主題。
《守哨》在《佃戶集》中的結尾為:“那邊的火光紅紅的正照著這一群屹立不動的農民和倒在他們腳旁的暈過去的女人,風突的加緊了威風。頭上的星子還在用那淚水盈溢的眼睛向著他們眨眼。”在《淡血》中刪去了后兩句。以光刻的群雕——“那邊的火光紅紅的正照著這一群屹立不動的農民和倒在他們腳旁的暈過去的女人”,戛然而止結束小說,強化了國難家仇的情感氛圍。
《“我跟你拼了”》重新補寫了小說結尾:“長發一言不發,十分冷靜,在尋找什么。他在柜子里,在床鋪下,在灶門口,尋找他那把砍竹子的鋒利的砍刀。他終于在柴堆里找到了它。他的婆娘吃驚的停止了哭聲,問他:你想干什么?他不理她。他的腦中時時出現的就是二老爺那張凈白的臉,那個小胡子,那兩顆金牙齒。他心里不斷重復自己那句話:我不退田,要逼我退田,我跟你拼了。”
原《收獲時節》的結尾為:“握在龍國手中的那包草藥墜下了。黑黑的茅屋里面只有老人的呻吟,孩子的啜泣。”在《淡血》中,這一小說改題為《龍國的命運》,結尾也改為:“他(指龍國,引者注)呆在黑暗的茅屋里,一聲不響,很久,很久。憤怒已極,想打人,想殺人,他簡直瘋了。他那只有力的手,將手中的草藥捏得粉碎,落在地上,突然,大吼一聲,沖出了他的茅屋。”
注釋:
①劉祖春:《淡血·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頁。
②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64頁。
③彼得·赫斯特洛姆著,陳云松等譯:《解析社會:分析社會學原理》,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