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樺
我是一名警嫂,我和愛人在新婚之初就彼此以老伴相稱,一直叫到今天。《鳳凰鳥》是我以老伴為生活原型創作的一篇警察題材的中篇小說。我像個新手上路的畫家,拿著笨拙的畫筆,一筆一畫地臨摹小鎮派出所曾經發生的某些橋段,涂抹小鎮風情,或者直接復制、移栽某些過往的生活場景,把它們原汁原味地呈現在文字中,讓小說有了煙火的生活氣息,有了現實意義的生命。
鳳凰鳥作為小說的關鍵詞,在文中一共出現了三次,最醒目的兩次是在開頭和結尾。小說的開篇:新警孟石到縣公安局報到,政治處的劉主任讓他先到牤牛鎮派出所鍛煉幾年,還說曲所是鳳凰鳥,跟著他飛你也會成俊鳥。小說的結尾:曲所救火時英勇犧牲了,被巨大悲痛籠罩著的孟石心里默念著,我的鳳凰鳥飛走了,我還沒有成為俊鳥。沒有成為俊鳥的孟石,拒絕了母親托關系把他借調到市公安局刑警大隊,他選擇留在大山深處的派出所。
曲所是一位優秀的公安干警,是基層派出所長中的杰出代表。鳳凰是百鳥之王。曲所是當之無愧的鳳凰鳥。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新警孟石將會沿著曲所走過的蜿蜒山路,會成長為曲所的樣子,會成為和曲所一樣的鳳凰鳥,這是我對作品寄予的深情厚望。
往事像一張琴,總會在不經意間,轟然奏響一段跌宕起伏的樂章。
2008年春天,老伴從縣公安局調到佳木斯郊區一個林業小鎮派出所當所長。那里群山流黛,秀水連綿。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經常行走于九曲回環的山路,下鄉看望他。
雪化了又融,草黃了又青,歲月的霜雪悄然于我們的鬢發里安營扎寨。在那個距離縣城五十五公里的小鎮,在大山深處的派出所,我陪著老伴過了十個春節,認識了很多當地的山民,和他們結下了真摯的情義。
我在城里教書,也寫書,他在小鎮當警察,日子波瀾不驚,我們各自安好。然而,命運就像一張錯綜復雜的蛛網,總是結滿了無法預測的悲歡。
2016年深秋,老伴所在的林區小鎮著了一場很大的山火,他在指揮救火時被濃煙熏嗆多時,聲音嘶啞幾個月,罹患聲帶腫瘤。如果最初確診時,他遵從醫囑,噤聲一年,這個病可以治愈。但派出所警力有限,一個蘿卜一個坑。他在前兩次手術后,并沒有停止工作。半年后,他的聲帶腫瘤演變成喉癌,在北京同仁醫院做了雙側聲帶大部分切除。
作家喬葉有一篇小說題目叫《最慢的是活著》,我覺得最慢的是抗癌,最悲催的才是是活著,因為活著就要屈從于命運的安排,就要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被疾病反復切割,而我們卻束手無策。
愛人生病后,我陪著他頻繁地往返于北京和佳木斯,治療和復查。這期間,總有一些感人的畫面,沉淀于時光深處,銘刻在我們夫妻心里,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2017年3月中旬,我陪著愛人去北京治病。在佳木斯火車站,十幾個當地的老百姓風塵仆仆地趕來送行,“瘋大姐”也在其中。“瘋大姐”年過花甲,臉上的皮膚皸裂得像樺樹皮,她曾常年處于瘋癲狀態,滿大街跑,我老伴協調民政部門和村鎮兩級政府,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療,徹底治好了病。大姐心懷感恩,特意走了很遙遠的山路,送來一兜煮雞蛋。我和老伴一步一回頭,和鄉親們揮手作別,那一刻,我流淚了。
一個老大哥聽說核桃樹皮熬水能抗癌,踏著還沒有化干凈的殘雪,專程去大山里割核桃樹皮,送來一大捆;一位大姐聽說黃芪能增強病人的免疫力,特意讓兒子開車,專程送來一箱曬干的黃芪葉子……老伴性格內斂,不善表達,他和老鄉們如此水乳交融,我既感覺意外,又很受感動。
他聲帶根治手術后,有一年多的時間不會發聲。一個一米八零身高生龍活虎的硬漢,身體壯實得能打死一頭牛,突然遭遇割喉,命運開了一個多么殘酷的玩笑!一種咳血般的痛,,從發絲滲透到腳跟,深入骨髓,我長時間地無語也無眠。
我的半啞巴老伴,他身上凝結著一個老警察悲壯的奉獻精神。從那時候起,我想捕捉散落在時空中的碎片,把一個老警察和一方水土,一個小鎮,一群山民的故事,濃縮在一個有溫度的作品中,這就是我創作這個中篇小說的緣由。
小說的初稿寫于2017年,只寫了八千多字。在那段行走于刀尖和浪峰的抗癌日子里,寫作成了撫慰我心靈的創可貼。今年8月,我在小說原有的基礎上,訪談了多個基層派出所長,和老伴重走了那段山路,看望了多個農民兄弟姐妹,其中,就包括那位“瘋大姐”。之后,沉淀下來,一蹴而就,把小說又拉長了兩萬多字。
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我在寫曲所,其實也是在寫老伴,寫老伴的那些常年奮戰在鄉鎮派出所的警察戰友們。他們三餐不定時,沒有節假日,有案子就得出現場,很多人年紀輕輕就被疾病的枷鎖牢牢銬住。在和平年代里,有千千萬萬個扎根基層,默默奉獻的民警,他們像小說中的曲所那樣,把日復一日的平凡,化為職業的忠誠。他們總是在善與惡和正與邪的較量中,站成精確的坐標,捍衛人間正道,鑄成閃光的警魂。作為警嫂,我用中篇小說《鳳凰鳥》向他們致以崇高的敬禮!
瘋女人“十里香”的構思來源于樸實的“瘋大姐”。除了曲所和瘋女人“十里香”的愛情完全虛構外,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大部分都能找到生活原型。鳳凰是祥瑞的神鳥,雄性的鳳鳥飛走了,雌性的凰鳥殉情而死。堅貞的愛情故事,把作品的內涵又拓深了一層。因此,我把小說最初擬定的題目《高地》改成了《鳳凰鳥》。
《鳳凰鳥》已經完稿多日,我遲遲不能從小說中自拔。閉上眼睛,那個山青水綠的小鎮,那段崎嶇而坎坷的山路,那群淳樸而鮮活的山民,就會紛至沓來。回眸與小說疊加和部分雷同的生活,我依然會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小說中的“鳳凰鳥”涅槃了,幸好,我的“鳳凰鳥”沒飛走。經歷了一場生命的暴風驟雨,我們彼此攙扶,幸福余生。
深情致謝《小說林》編輯,我投稿后迅速收到回復。寫作多年,這是我最溫暖的一次投稿經歷。我會把這美好的際遇,當成一種鼓舞和鞭策,繼續書寫光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