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在溧陽,歸家的游子小穎拖著行李箱,一定要拉我去吃一枚“思鄉飯團”,那就是徐嫂用干凈紗布握出來的“烏飯團子”,飯團紫到發黑,散發著植物的清香,內中夾油條、榨菜、雪里蕻或肉松,當然烏飯讓游子念念不忘的關鍵,是南燭葉汁蒸出來的烏飯粒粒分明,晶瑩發亮,一點兒也不塌軟發黏,這顯然不是電飯煲中能煮出來的味道。徐嫂毫不遮掩她的自豪:“做出好烏飯的秘密,那就是要用一只木頭蒸飯桶,第一次米蒸到八成熟,要將飯從木桶中磕出來,淋入少量開水和熟玉米油,讓米粒伸一伸腰,再倒入木桶中復蒸。照城里人的話說,沒有一只好木桶,烏飯就沒有靈魂。”
街道的另一頭,手工藝人向師傅的店面散發著濃重的刨花氣息。向師傅17歲開始做木桶,做了40年了,光是他找鐵匠打的各種工具,總共就有20多種。向師傅正在做一只蒸飯木桶,木桶上大下小,圍合桶身的木條兒有一個固定的傾斜角度,刨好厚實的木條后,需要在木條的側面鉆孔,以便將它們連接合圍起來。他用鋒利的刀片削出兩頭尖的竹釘子,竹釘子一連接,用小榔頭在另一側一敲,一根根木條就連接成了圓筒形,把木桶箍好后,再在外面刨光,向師傅用兩根竹篾互相紐轉成麻花形,從木桶的小頭套進去,套到中段以后向大頭方向,敲緊加固。緊接著將木桶兩頭多余的木料鋸掉,挫平,磨砂。
我留心到向師傅所做的木桶底邊摸上去都是圓潤的,所有的底邊都又刨又挫,微微向內收緊,接下來,他還要把刨子深入木桶的內壁,將其同樣刨得溜光水滑。傳統木桶蒸飯的味道是現代炊具無法取代的,因此這些看似笨拙的傳統用具得以延續。
在鄉間,人們通常嫌電飯煲做出來的飯不夠香糯,此地要用糯米飯打糍粑、做酒釀、釀桃花燒酒,都需要請出蒸飯木桶。出嫁的姑娘要陪嫁木桶,桶中裝著紅棗、花生、桂圓、米黃色的干蓮子;媳婦生子,娘家也要送蒸飯木桶,祝福小家庭添丁進口;老人過70歲以上整壽,長子或長女要送松木或柏木的蒸飯桶,祝福老人胃口強健。跟了人多年的蒸飯桶,似乎也有了靈性。
向師傅說,4月底,街坊上行醫70多年的阿金婆無疾而終,95歲的她去世前一天還拉著重孫媳婦的手,為她診脈,叮囑正在讀博士的年輕人要注意健脾祛濕,不要太勞累。就在那一天,阿金婆煮了二十幾年飯的檀木桶突然“砰”的一聲繃開了,就像一朵綻放的花。
阿金婆去世后,她家散了架的蒸飯桶被送到了向師傅這里,兒孫們把店鋪擠了個水泄不通。他們一下子訂了十只新的蒸飯桶,尺寸不一,說要把對老祖宗的一點念想嵌進這新木桶。向師傅忙活了整整三天,把已經長出歲月包漿的木桶碎塊,嵌成新木桶的“耳朵”、桶蓋把手,或某一根桶圍子的板材。新的木材是象牙色的、米黃色的、奶油色的,長滿了樹木的紋理與節疤,而舊的木材是紅褐色的,微微泛著紫色調,里面有近乎黑金色的木紋。
阿金婆重孫媳婦的蒸飯木桶尚未取走,我把那只小木桶端起來仔細端詳。老祖宗幾十年的飯香已浸透在一根構造桶蓋的木條中,賦予了這嶄新的蒸飯桶傳承的韻味。新的米香將源源不斷地升上來,撞擊著那塊老料,老木頭上的水波紋愈發深沉動人,閃著微微的紫褐光芒。那是曾祖母留下的親切祝福吧:無論離鄉多遠,疲憊時要記得回家。與家人圍坐吃飯,你就能滿血復活。
選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