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暮春的夜晚,我在家附近的東風渠散步。東風渠現在又叫銀水河了。這個城市還有一條河叫金水河,銀水河顯然是跟金水河搭配的意思。但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金銀這種東西放在河的前面,這不是“物欲橫流”嗎?
天氣暖和之后,在東風渠游玩的人很多。因周圍有七八所高校,孩子們便不約而同地把這里當成了學校之外的后花園。冬天在渠上滑冰,其他三季便在渠邊的堤岸上抒情。有女孩子們鶯鶯燕燕扎堆兒閑聊,談明星八卦,化妝美容,韓國服飾,哈根達斯,仿佛這喧鬧的河堤是皇宮的沙龍,她們都是穿著水晶鞋的公主。也有男孩子們三三兩兩地圍聚在一起喝啤酒,談國家大事,慷慨激昂,揮斥方遒,仿佛東風渠便是浩蕩湘江,涼石板便是橘子洲頭,他們則是志在必得的未來領袖。當然更多的則是一對對小戀人,他們旁若無人的嬉鬧打滾,雖然不雅,卻也是一派沒心沒肺的天真爛漫。以青春和愛情的名義,都可以原諒。
忽然,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河邊,手中拿著一個裝滿了水的礦泉水瓶子,瓶頸上纏著繩子。她把繩子的一端挽在手上,將瓶子往河中使勁兒一拋,瓶子便在河中擊出一個大大的水花。她是在做游戲么?還是在做一種什么鍛煉臂力的運動?我好奇著,走過去和她攀談起來。她告訴我:不是游戲,也不是運動,她是有目標的——用手中的這個瓶子去撈河中的啤酒瓶。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在河水微弱的波光中,我看見一個啤酒瓶穩穩地扎在河中央。
“干嘛撈那個瓶子?”
“賣錢呀?!彼α耍厣砜戳宋乙谎郏坪跷覇柕每尚Γ骸耙粋€兩毛五呢?!蔽颐靼琢耍核谇诠€學。細聊下去,果然。
“大幾了?”
“大二?!?/p>
“二十歲?”
她微微一笑:“快了?!?/p>
她來自豫北鄉下。白天讀書,晚上就來這東風渠畔揀瓶子。礦泉水瓶,易拉罐都揀。包括這河里的啤酒瓶。而相比起來,啤酒瓶又是最能賣錢的。
“每天大概能賣多少錢?”
“四五塊?!彼f,“一個月的零花就不用朝家里伸手了。”
“每天晚上都來么?”
“應該說,是每年這個時候才開始來?!彼龑W⒌赝又虚g一下一下地拋著礦泉水瓶,“冬天和秋天不來。玩的人少,喝啤酒的人也少。我撿的就是消夏人的漏兒。”
河面那么寬,啤酒瓶那么遠,想要擊中是不可能的。但她絲毫不著急,耐心的,靜靜地,一下一下地朝那個啤酒瓶拋擲著,一邊拋擲一邊向我解釋她這么做的原理:只要不栽到河底的淤泥里,空啤酒瓶被河水灌飽后都會慢慢地在河中直立起來。她手中瓶的作用就是一個引子,不用擊中啤酒瓶,只要能打在啤酒瓶周圍就好。擊打過后,再慢慢地用繩子把瓶子拽回來,瓶子劃出的波紋如同搖籃,會把河中的啤酒瓶慢慢蕩向岸邊。
果然如此。啤酒瓶離我們越來越近。這時,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子走了過來,從女孩子手里拿過瓶子,熟練地朝河中拋去。他拋擲得是那么有力,啤酒瓶靠近我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我男朋友。”女孩子主動說,絲毫不掩飾口吻里的驕傲。“我們去年就開始做這個了。他比我能干?!?/p>
“這個方法,”我指指瓶子,“是誰想出來的?”
“我。”女孩子更驕傲了,“不錯吧?”
“不錯?!蔽矣芍缘刭潎@,“你干嘛不穿著膠鞋去撈?比這個效率要高?!?/p>
“河水很深。再說河底淤泥里會有玻璃碎片之類的雜質,會把鞋底扎破?!迸⒆诱J真地解釋著,“做這個不能成本太高,不然最好的方式就是買條船?!?/p>
這個孩子,還很幽默呢。我笑了起來,“或許你可以穿著泳衣去撈,又鍛煉身體又能揀瓶子?!?/p>
“也不是沒想過,不過一來太招搖了,咱一向比較低調。二來這東風渠的水質不行,咱享受不起?!?/p>
我們相視大笑。
“其實,揀瓶子也沒什么,是不是?”突然,女孩子有些黯然地問我。
我沉默。我沒想到女孩子會這么問我。懷著純潔的堅強和自尊。在這喧嚷的河邊揀瓶子,在這浪漫的東風渠里打撈兩毛五一個的啤酒瓶子,在行事之初,對他們來說應該是很難堪的吧?如果遇到同校甚至同班的同學,他們也會很窘迫吧?如果邂逅到我這種無聊的好奇者,可能也會被過度的詢問微妙地傷害過吧?更可能會被一些粗暴的同情和直接的嘆息刮痛過吧?但他們勇敢地走了過來,用這小小的瓶子換取來了自立人世的第一份成就。這收入很渺小,卻很沉著。這成就很微薄,卻也很豐厚。這種行為本身的價值,遠比那兩毛五分錢的瓶子要意味深長。
“無論什么時候,靠自己的勞動和智慧賺錢,都值得驕傲。”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安定,“好孩子,你們這么做,真好?!?/p>
真的很好。如果不是怕自己顯得過于肉麻,我還想對他們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知道,除了富二代的公主和王子之外,還有你們這樣的孩子。除了日流韓流寶馬奔馳勁舞團彩虹島K歌這樣的90后之外,還有你們這樣撿啤酒瓶的90后。
男孩子已經將啤酒瓶成功擒獲。他倒空了瓶子,將瓶子放進隨身帶來的袋子里。袋子已經鼓鼓囊囊,收獲頗多了。他朝我點了點頭,一邊看著河水,一邊默不做聲地朝前面走去。
“再見!”女孩子說。
我朝他們揮揮手。
東風渠水緩緩地流著。岸邊不時可以看到被喝空的啤酒瓶,但很快就會被人拾走。留給他們的,只有河里的那些吧?我曾經非常厭惡隨便往河里扔東西的人,暗暗稱之為“沒素質”。但現在,我看著這些瓶子,卻心靜如水。我明白,每一物,每一事,命運的安排都自有道理。從大時間的概念上來看,一切都很公平。
選自《天使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