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克里斯蒂安·蒙特斯
徐則臣的《瑪雅人面具》講述了一個美麗的故事,它是一次相距遙遠又截然不同的中國文化和墨西哥文化富有成效的對話,是一場不同歷史視野和心神遐想的邂逅。讀者不自覺地要融合這些視野,要補全他們文化百科全書中缺失的信息。比如要知道張飛、關羽、劉備的中文名字分別對應著誰,這些著名的歷史人物屬于哪個朝代,文中提到他們的原因,等等。同樣的情況也可能發生在對墨西哥文化不夠了解的讀者身上,他們需要了解奇琴伊察、瑪雅禮制、瑪雅人的習俗和手工藝,以及他們富有儀式感的面具的含義。
另一方面,讀者會發現,中國和墨西哥文化之間有著某種相似相連又能相互轉化的地方。對此,作者指出:“中國人和瑪雅人的確外貌相似,文化也十分接近。”由此看出,兩種文化在術語表達上始終存在著某種張力:傳統和現代、古老和當下、真實和虛幻;在手工藝、木匠活兒和民間知識上,兩種文化也有著共同的審美認知。故事講述者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木匠、家具匠和臉譜面具的手藝人,木匠世家的事實證明了傳統延續的重要性。而如今當系列加工產品喜聞樂見的時候,那些民間積累的經驗價值就慢慢消逝了。也正因如此,講述者一句“看見胡安手工制作的面具,我兩眼為之一亮”的坦白就顯得意味深長。
《瑪雅人面具》從一開篇就反映出兩個不同時代和世界的相互作用:前哥倫布時代(金字塔、廢墟、儀式、神明等)和現代(技術、錄制拍攝歷險的設備)。講述者將要踏上的旅程是為尋找一片圣地、一片不為人知的廢墟,它深處一個廣泛全球化的世界,那里遍布著游客、導游和商業工藝品小販,英語成為那里的通用語言。所以當講述者聽到胡安要帶他去那片廢墟時,不由得質疑他的提議不過“又是旅游點的套路”。而目前在中國的一些古鎮,正如故事中描述的那樣,技術和全球化的痕跡正與過去的傳統和習俗并存:講述者的父親一刻不離手機,他要使用微信,想要感受與世界的聯系。
當今的時代背景下,旅行和歷險的文學傳統主題被置于某個地域和時間之中,正如馬克·奧熱(Marc Augé)在其著作《不可能的旅程:旅游及其圖像》中所述:全球都充斥著旅游業。如今,旅行者已經不可能像19 世紀那樣帶著尋根的夢想歸鄉旅行了。當今時代,到處都是同樣的東西,而旅行也不再是旅行,不過是不停地移動。
然而,盡管存在上述的時代征兆,徐則臣的故事則重新激發了人們歷險和旅行的動力,并且是通過逐漸并持續進入奇幻意境來實現的。這段旅程充滿一連串神秘、奇異和未知的時刻:講述者與瑪雅土語 “我所見者高萬仞,我所思兮在天涯”產生深度感應。他感受到胡安的面具有“一雙眼睛從不同角度盯著”他,突然感到“天似乎也不那么熱了”,發現胡安從視頻中消失,而只留下他的聲音和奇怪的聲響,以及得知胡安的消失和多年前講述者叔叔的消失之間互為暗示的關系。
正是在這奇幻般的故事設定中,主人公將經歷一次旅行線路計劃外的獨特的歷險,于是約瑟夫·坎普爾的著作《千面英雄》中描述的英雄之旅也便獲得了耳目一新的含義。為了能讓主人公游覽一處不為人知的廢墟,胡安帶他開啟了一段符合所有啟蒙之旅條件的旅行。在通往金字塔的途中,他們遇到了種種阻礙:越來越細瘦的小路,熱帶雨林、大量的灌木和藤蘿讓主人公迷失方向,就像“穿行在某個史前巨型動物燠熱的盲腸里”,等等。在前往未知之地的途中,他聽到各種非同尋常的、奇怪的聲響,就好像正在前往另一個現實或超現實的地帶,那里是夢之所至的金字塔矗立的地方。據講述者所言,這個地方完好無損地保持著它的威嚴,純凈不染的空間讓他動容,賦予他歸屬感,仿佛命中注定要來到這里。瑪雅人胡安不再是名導游,他還是為主人公指明道路的精神向導,讓他能夠體驗新奇而獨特的經歷。除此以外,胡安還讓他意識到:人們能夠用眼睛去看、但并非任何時候都看得見。看是一種探尋和求知的行為,可以講述和描述所感受到的,而不僅僅是所想到的。
然而,旅行和歷險結束了,超現實意境和奇幻架構也隨之消散。顯然,至少就直觀的現實而言,胡安從未存在過,象征主人公啟蒙之旅高潮的金字塔也不存在。不過,盡管無法確定殘酷的現實中到底發生了什么,發人深省的經歷卻鐫刻了一種滲透神秘的主觀性的深深印記,它將對講述者的生活產生深遠影響。他的經歷將他引向一個隱藏的真相、一個痛苦的秘密,最終也將被講述者和他的家人揭露于眾,并好好地回味消化。
最后值得重申的是,《瑪雅人面具》中不同的文化、書寫和世界觀,藝術地相互反饋與反哺,使人們體驗到一種普遍性,感受到對他者的認知和認可。為了嘗試闡明這種感覺,我想起阿瑟·米勒 (Arthur Miller) 曾應邀來到中國,他在北京演出了自己的作品《推銷員之死》。盡管存在巨大的文化差異,對戲劇現象的理解方式各不相同,這位美國作家表示,雖然困難重重,但他的戲劇演出最終依然大獲成功。用他的話說,這是因為所有人成功地領略并塑造了藝術所具有的普遍性,能夠一同表達將我們緊密聯系在一起并定義我們的——人類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