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外一首）

那個灶臺并不是太老，

側壁庚辰龍年的題字，出于我父親。

灶的底盤上，一度完整地涂抹著

父親的蓮花，母親的三角花，祖父的草魚

圍著灶臺的是祖母，率先剝落的是魚眼

生火的是我，坐在大人的膝頭

火光讓我茫然地醒著，燃燒的木塊

是深奧而單調的電影：

“眼睛勿要去看”

那是非看不可了。晨昏皆布滿

禁忌的年月，我吮吸著番茄的汁水。

俯瞰灰塔下的眾生，過路者的頭巾

所用布料被稱作老布：奶奶的嫁妝。

父母經常緊閉的房門，極大傷害了

我對奶奶的愛。我在她的鼾聲里

小聲啜泣卻又頃刻睡去。

她同樣不知道的，是我不能接受

比半張臉大的食物，番茄澎湃的洪災

一如我母親年幼時失足落入的井中的水。

我喜歡攀著井沿，讓水撐滿小鐵桶

一次也沒有想到過母親。反而我過于

熱忱地愛外祖父，愛稀缺的狂歡，

我心中的愛恨等量齊觀。炎夏的穿堂風中，

我匍匐著拍死一連串困頓的蒼蠅。

奶奶唱起我教她的童謠。

以一種介乎長江水和地下水之間的嗓音，

唱畢她起身將我們的語言掃進角落里的

塵堆。

你是由什么組成的

你是由什么組成的？

首先是歷史性——

幼小干凈的形態，逐漸蒙上塵埃。

最初是眼下一點淤青，

（或可說是基因多樣性的緣故）

然后是眼尾一點褐色的淤積，

（真有人能把眼妝卸得不留痕跡嗎）

而后是眼窩脂肪的連環失竊，

附近的皮膚也像香蕉一樣很快地腐爛了。

靈也以自然的配速新陳代謝，

消化一場雨，習得一種新語，

聲稱對抗遺忘，而后遺忘，

雨水經年地落下，圣殿和廢土交替浮現。

是你反復結痂的罪行。

然后是社會性——

從擁有一個小他者，到擁有一叢

你把所有結過緣的人串成一串風鈴，

系在你的腰際，他們叮當陪你蹚水過山

直到息止在屬于你的海拔。

出生證明，婚禮請柬，銀行賬戶，

編織你在抽象的系統中，以及一些

必要時提供不在場證明的社會活動。

而你在人群中混跡的證據，

再沒有比有人為你念《葬禮藍調》更好。

最后，是空間性——

你在寂靜的曠野，和無從逃離的夜晚，

與唯一的阿萊夫永恒地對峙。

身體內燃燒著前人的香燭，

房屋內貓臉的鐘走著不變的圈，

街區中狗尾巴草與流言等量齊觀，

國境之內，遍布青苔、雕塑、榮光與信眾，

統統化作一張地圖，印滿你的臂膀。

——把這三樣東西合起來，

就組成你的存在宣言。

那么即便你混亂、無言、無所信奉，

也擁有在此間任意海水里游泳的權力。

朱思源，2002年生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