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傾瀉而下,像一場風暴。但你眨眨眼,一切都是靜止的。月亮自水中浮出,像一個石球。所以有時覺得,我對連續性、流動性的追索,其實是個假象。我需要的,是一個被定格的鏡頭,因為那值得被定格的,正在其對動態的無窮無盡的蘊含。湖邊的小路上,不時會有大人物來散步,劇情很大,變幻不定,但句子一直很小。不是風暴,是句子——一句小小的臺詞,才能追上趕往未知世界的飛鳥。
在湖邊散步,是微風、小徑、柳絲、平靜的湖面和鳥鳴,賦予了我平靜的語調,同時,它們在眼前,又仿佛來自另外的時間與空間,帶著取之不竭的信息,讓我學習與龐大、怪異、激烈的東西作戰。
自然,會在各個不同的時代(時間)中呈現各異而又穩定的形態(況且,我們看到的往往只是眼前的一瞬),使你很難進行感情投放。但如果你是個寫作者,你就會試圖去做深層把握,因為你要把自己與眾人區別開來,成為另外的人:一個親密的知情者。
寫作者必然是這樣的人:面對過往,如果長久地保持靜觀心態,你早晚會感受到恥辱。它們珍藏著源泉,但需要你意識到,并有所發掘。它們甚至渴望被帶走,而不是遺棄在那里。它有經歷、承載,卻沒有答案。它也有困惑,并愿意陪你等待、聆聽那從未出現的聲音……在寫作中,一切都處于懸置狀態,既有無限耐心,又急迫無比。
寄情于山水時,心底里總有個聲音泛起:你為什么不直接說話,你是否缺少一種始終把自己與苦難現實緊緊捆綁在一起的持久意志?我有時分不清這突然闖入的聲音帶著何種情感所寄。類似意外,當我耽于鳥鳴、幽徑、花朵,我意識到愉悅中隱藏的難以忘懷,和無法完全隱藏的羞愧。
山水如昨,只有在凝視時,它才是當下的,才會呈現其岌岌可危的屬性。它有古老的通行證,并終會送一個人到他想去的地方,并讓他目睹我們情感中那令人矚目的內在景觀。山窮水盡,柳暗花明,自然,已把自己安置在無數時間中,它表面的屬性和深存內部的激越,構成了強大張力。寫作者要在這張力中生存,感受某種古老的起伏,并以此摸索自己內心的未知領域。
(胡弦 1966年生,出版詩集《尋墨記》《沙漏》、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柔剛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詩刊》《十月》《作品》等刊年度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人等。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