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之喉（組詩）

李瑾

山東沂南人。漢語言文學學士、新聞學碩士、歷史學博士。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等百家報刊發表，出版著作多部，曾獲東麗文學大獎、李杜詩歌獎、海燕詩歌獎、中國詩歌網年度十佳詩人、《中國詩人》年度成就獎等獎項。

途中

群山落在羊腳下，雪白。山巔望著我

有一雙人的眼睛，卻暗藏陌生的憐憫

之心：因我需要

青草，我推過的滾石都在

中途，飽受空空如也之苦

每一條鞭子后面

都跟著一群白云，誰跟著我？當夕陽

西下，諸神和一只禿鷲向我縱身一躍

我也想縱身一躍。這念頭和懸崖一樣

有去處，無來歷，像一張行走的羊皮

家，筆記

我在想一個破碎的家庭，玉米里如何

長出燈芯，水牛的眼里如何長出墳墓

那是神的

居所，有人拄著拐杖在

張望，他是無辜的盲者

我確信他

見了什么，鏡子中間有答案，他不語

燈也不說，我也確信白骨在林下耕作

諸神在云上冥想。雨里站著我的裸體

一切破碎的家庭有燈和照不見的空地

我如諸佛，去留皆悲

在山腳下我只能看見金碧輝煌的塔尖

這寺廟的制高點將群山、樹木和螞蟻

收攏在一個方向

但這不屬于皈依，我也是

被動的，我去往某一個點

只表明這世界唯

有一個中心。有時候，我在山下仰望

會幻想萬事萬物都會走向自己，多么

徒然，一旦閉上雙眼我最先離開它們

閉眼的我最孱弱，不理凡人，如諸佛

懷疑

我懷疑一切東西。當它生長，其實在

隱藏自己的形狀；當它湮滅，其實在

點燃自己的光芒

有時我也會懷疑

自己的判斷。當我說出什么，意味著

我正在制造謊言：時間因為空洞而把

自己打開，我用一些字和紙將它合上

日落時分，我想起的看到的未曾止息

秋意濃了，一群群牛羊被草原趕往了

白云深處，一個個行腳的僧人背負著

破損的鞋子回到了山中

陽光下面

有人摟著

鋼釬不停往石縫里敲打

有人提著籠子，布谷鳥瞇著眼睛，視

即將跌落懸崖的落日如無物。我觀察

什么？那些出入的臺階未曾因誰移動

鄰居家的大門掛著兩把鐵鎖，偶爾有

聲息傳來，像不甘心的故事仍在繼續

得道

由此向西，落日抬頭，一座座山峰在

懸崖邊啼叫，它們有初生之美；由此

向西，我看見平坦的

大道忽略了眾多岔口

花草樹木的歡呼聲中

橫生一歲一枯的空空

肉身；由此向西，景色遼闊，我那么

渺小，仿佛輪回無用，人世不需認真

有無之間

一到清晨，小鳥的叫聲就成為新鮮的

雨滴，不妨打開窗戶，隱藏了一晚的

樹木，又露出了

各自的壞和不經意的好

大樹下面，行人正匆匆

恍惚間分不清楚

我、他們以及樹葉是不是都需要找個

地方來安置自己。現在，每一粒塵埃

都是小小的廟宇，世間之物各自為王

仿佛不需知道何謂人間，什么是失去

我的贊美不過如此

夜飲，回家，在涼亭里暫歇，一兩只

蟈蟈的鳴叫讓我清醒了許多，我看見

起伏的群山已不再

巍峨，月色填滿了

路面的坑洼，我的親人、仇人和永遠

不會相逢的人都將自己安置在夜幕中

和花壇里的草一樣安靜、安寧、安詳

正用孤獨占領白天殘留的一丁點罪惡

一面墻

有人在墻上瀏覽著什么。一些人陸續

離開，一些人陸續填補：廣告、布告

通告還是新聞

我不知道

我還看見

這堵磚墻堪堪

將倒。一旦轟然塌陷，墻下站過的人

是否能幸免于難，他們是否又聚集在

哪里繼續閱讀，我不知道。這么多年

我見過無數倒下的人和墻，但沒看見

誰主動繞開，沒聽見誰發出一聲尖叫

羅西尼，空曠之喉

舞臺狹小，一個人只會跟著一段故事

和一些尾隨而至的音符

我堅信明月

和教堂都是畫上去的

無須懺悔

塵世本就是一半喜劇

一半悲劇以及一聲不見得能夠喊破的

喉嚨，我也堅信那些設定的角色并無

用處，幕布上面，尖叫不會自動剝落

我和每一代人總會有個輸贏和預計的

絕路，戲服中間有人替眾生擺擺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