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群

湖南衡陽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詩作散見于《詩刊》《詩選刊》《飛天》《鴨綠江》等刊。
衡山夜話
倏忽之間,春已逝,如青絲化雪
我們滿身塵灰,在向晚時分
遁入五月的衡山。菩薩們
已在盤點俗世的憂樂,不便再擾
只暫借小店石桌一張
清風數縷,蟲鳴幾聲,草木無數
逐一梳洗半生的榮枯。
憶及年少愛登高,古木側耳細聞
卻蕭蕭之聲不絕;言至
鳥倦歸去來
鳴蟲張口欲辯,又漸被蒼茫暮色吞沒
中途數次,咔嚓一聲
猛地被黃河、南墻的陰影磕斷了牙。
最后,唯胸中塊壘
有了好去處,俯仰之間,盡付一壺濁酒。
言盡人散,山雨驟來
我們不得不再披風雨,折返燈火人間
在那里,我們
還有太多愛恨無法了結
換牙
一顆乳牙脫落,女兒少不更事
攬鏡自顧,一臉迷茫
她還未及體悟,生命的進階
須以舍棄為代價,比如破繭,比如浴火
我早挨過流水的刀子,深受那切膚之痛
痂又成繭。但仍忍不住傷感
一直完好無缺的女兒
轉瞬間,也被流水切走了一塊
星斗的輪轉,總讓天下的愛無力
那白森森的時光碎片
我再無法,用蜜去喂養
當然,牙還會重生
只是最終出落成尖利,還是訥鈍
全由女兒自己做主
之后,它會跟隨女兒一輩子
去撕扯,去辯白,去嘗盡冷暖
并時常為了不讓淚水
奪眶而出,而緊緊咬合
與諸友夜間漫步
湘江北去,而我們在岸上
結伴南行
如我們走過的大半生窄路
漫無目的,總與大道難以合轍
兩位詩友在爭論文學觀
誰家的孩子,騎著無腳踏童車
忽左忽右繞我們轉圈
生活的困擾和希望,皆若漩渦
更多人在岸邊開闊的廣場上
跳舞,戀愛,遛狗
盡情釋放對塵世的熱愛
論道的我們,像逃學的頑童
夜色中,深秋的湘江暗自寒涼
用流逝拭去人間的淚水
而我們內心的傷痕
還將在那個孩子心里,重放光芒
送水工
弓身駝背,躡足快行
臉上堆積的笑干凈,但謙卑
顯然,我們被命運
偶然披上了明暗不一的羽毛
并在他內心,投射出塔的陰影
我們如此熟悉,每周相見
我們那樣陌生,不問彼此冷暖
難以像獸們互舔傷口
我們在各自的叢林如履薄冰
遭遇不同的風雨和陷阱
但頭頂同一個蒼穹
我們也必有相通的苦痛和不幸
比如,都無法卜測
深淵的方位和箭鏃的來處
都被神秘力量驅使
披星戴月,永難回頭
一定會倒在逐日的路上
多年前陪游石鼓書院
有朋自遠方來。自認斯文人
免不了孔子膝下,同捶千年之鼓
期待激起不一樣的雷霆
書院逼仄,幾分鐘即風般穿越
何以捂住急速的蹄聲?
怎可伸展胸中北方大鳥的巨翅?
是而朱陵洞前,臧否前賢
合江亭上青絲狂舞
中流擊水的欲望,差點脹破
古老而青春的石鼓……
此去經年,各自音訊漸邈
不經意中偶聞,皆跌撞如稚子
我更擱淺渾水,掙扎半生
唯共同指點過的湘江,萬古不息
從沒理會石鼓岸邊泛起的泡沫
蒸水河邊
一個平凡的下午,竟成浮生的
氣孔,讓我逃離窒息的面罩
得以偷生。遠處的都市靜默已久
仿佛喧囂也只是它的面罩,而愛與哀愁
才是它恒久的內核
二月的陽光,亮出撫慰的舌頭
伸過水杉葉針狀的柵欄
舔舐著蘆葦的三千丈白發
更多的野花,在岸邊的泥沼里
爭搶料峭的春光
一只面生的水鳥,在河面上巡察
它偶爾懸停于空中
又突然鷹隼般俯沖,闖入水的囚籠
一條條有幸的魚,繞過龍門
直飛天堂,再不受流水禁錮之苦
庚子早春的蒸水河,因而一次次
翻起小小的浪花,又瞬間重歸沉寂
它旁觀著世間的獵殺,如岸上人
不息地奔向命定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