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國家安全始終是美國關注的核心問題,通過安全化手段將普通議題轉化為安全議題是美國動員國內外資源、對華打壓的重要方式。美國政府通過安全化手段將中美貿易關系、科技合作與人文交流等議題與國家安全問題掛鉤,導致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在理念層面不斷深入、在議題層面橫向擴散、在對外關系層面持續外溢。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加劇,使美國在對華身份認知、政策動機與手段選擇上均陷入“投入愈多、損失愈多”的悖論中。安全化操弄導致的政策悖論使美國政府難以改變對華強硬政策,嚴重阻礙中美關系改善。過度安全化進一步加劇了中美之間的零和博弈,泛安全化則導致各種新安全風險在國際社會蔓延,惡化了全球安全環境。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逐漸走向極端,動搖了冷戰后全球戰略穩定的根基,存在顛覆當前國際秩序與破壞穩定的風險。中美雙方應充分認識到安全化失控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美國政府需走出社會動員式的安全化政策模式,讓中美關系重新回到可控的軌道上來。
【關鍵詞】??美國對華競爭??安全化??戰略穩定??安全互動??中美關系
【作者簡介】??丁迪,同濟大學中國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郵編:200092)
【中圖分類號】?D81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3)06-0001-20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306001
在中美關系的發展歷程中,除傳統安全議題外,美國時常將中美關系中的經貿、科技甚至文化等非安全議題安全化,以此為由來污名化或打壓中國。自特朗普政府將中國定義為“競爭對手”并發動全面對華競爭后,?安全化成為美國政府處理對華關系的重要手段。特朗普政府將中美經貿關系安全化,導致美國對華政策從理念到行動的重大轉變。隨著大國競爭敘事的確立,安全化已成為美國對華政策中的常態。傳統安全化理論將安全化視為一種言語操弄過程,重視其運作細節,而忽視其對大國關系發展的影響。由于安全化已經從中美關系中的“例外政治”轉變為一種常態,探究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表現形態,揭示其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影響與未來走向,對認清中美關系現狀與發展趨勢具有重要意義。當前,美國精英階層的“反華共識”已成為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直接動因。?中國的實力提升與美國的政治文化、政策偏好共同加速了美國對華關系的安全化。?安全化已成為美國操弄地緣政治關系、打壓競爭對手的重要工具。?安全化操弄也成為美國應對外部“挑戰”的重要手段。在這一趨勢下,在國內層面,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向基礎設施建設、公共衛生與人文交流等政策領域外溢。?在國際層面,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導致“中國威脅論”擴散,美國對華競爭風險外溢。
面對中美關系一系列嚴峻變化,我們必須對以下幾個問題做出回應,扭轉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局面。
第一,為何美國政府的安全化操作能夠逆轉中美關系?在美國政府的政治操弄下,中美經貿關系被認為對美國安全構成“威脅”,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改變了經濟關系具備的穩定中美關系的壓艙石功能,將中美相互依賴關系視為美國的“安全威脅”,美國政府因此采取經濟“脫鉤”政策。安全化對復合相互依賴理論構成了顛覆性挑戰,僅從話語建構的角度來分析顯然無法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第二,在現實利益受損的情況下,美對華關系安全化為何依然繼續發展?美國不斷突破政治與市場規則限制,肆無忌憚地以“安全”為由打壓中國,短期內實現了其所謂安全目標,但卻降低了美國政府的信譽,損害了其企業與民眾的利益。傳統上被視為臨時性政治手段的安全化操作成為長期戰略,這種不斷安全化的現象是安全化理論不曾涉及的問題,那么在安全化導致利益受損的情況下,是何種機制抑制了利益訴求,維持了安全化政策?
第三,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在戰略層面將導致何種后果,是否會徹底改變中美關系?美國為了阻止中國影響力的擴張,在國際層面對與中國相關的問題進行安全化操作,其拉攏盟友反華的行為已導致對華關系安全化外溢。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有何限度,是否會最終演變為安全困境?
總之,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已在理念、手段和政策目標上突破了傳統安全化理論范疇,需要從一個全新的分析框架來理解。本文認為,安全化是一種客觀現象,是社會成員對潛在風險的自然反應。在分析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時,應跳出傳統的安全化研究側重分析安全化實現過程的局限,著重分析安全化現象對政策的影響。在中美關系問題上,安全化的政策影響主要集中于身份認知、政策動機與手段選擇上。通過分析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表現形態不難發現,美國政府對安全化的濫用導致產生一系列悖論。分析這些悖論產生的根源與未來走向,能夠更清晰地認識當前美國對華政策發展的趨勢,把握安全化現象對大國關系的戰略影響。
一、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表現形態
通過安全化議程擺脫國內政治的制約,賦予決策者優先決斷權的現象并不少見,但針對一國進行系統性、全方位的安全化操作卻十分罕見。這種系統性、全方位的安全化操弄,使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在理念層面呈現持續深化、在議題層面橫向擴散、在對外關系層面持續外溢的狀態。
(一)理念層面的安全化走向縱深
觀念對政策的塑造是政策得以實施的前提。基于對中國國家身份的“他者化”塑造,美國決策者確立了中美利益沖突的基本框架。?美國對中國的定位從克林頓政府時期的“建設性戰略伙伴”演變為當前的“競爭對手”,這不僅代表著美國對中國的重新定位,而且代表著推動中美關系發展的理念在發生變化。理念層面的安全化因素不斷強化,導致美國在中國國家身份的定位、戰略意圖與關系模式三個維度呈現過度安全化趨勢。
第一,固化中國的“他者”身份。冷戰結束伊始,美對華政策較為積極。2005年,美國時任常務副國務卿羅伯特·佐利克(Robert?Zoellick)提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概念,試圖將中國納入美國主導的全球體系,賦予中國“合作者”的身份。?弗雷德·伯格斯滕(Fred?Bergsten)在2006年提出中美G2的概念,建議美國與中國分享世界經濟領導權。?2009年9月,美國時任常務副國務卿詹姆斯·斯坦伯格(James?Steinberg)提出“戰略再保證”(strategic?reassurance)概念,以期進一步穩定中美關系。?2009年11月奧巴馬訪華期間,雙方發表《中美聯合聲明》,美國明確表示歡迎一個強大、繁榮、成功的中國,并希望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大作用。?這一聲明代表了中美兩國穩定雙邊關系的共同愿景。但在特朗普政府時期,中國被定義為“挑戰美國力量、利益和影響力的戰略競爭者”“對手”和“修正主義國家”。?中國被視為“美國價值觀念和民主制度的破壞者”,意識形態上的“敵對身份”被進一步確認。?拜登執政后,美國政府仍將中國視為“國際秩序所面臨的最嚴重的長期挑戰”。中國的“他者”身份已然固化。
第二,強化中國的“反美”戰略意圖。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對中國的敵意并不明顯。?隨著中美實力對比的變化,美國開始惡意解讀中國的戰略意圖。2013年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2015年建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均被美國解讀為“挑戰現有國際體系”的信號。?特朗普政府時期,“中國反美”的敘事變得更為明確。2017年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從多方面對中國進行污名化。此后,特朗普政府將“中國對美威脅”領域進一步擴大,指責“中國企圖威脅美國的核心價值與民主制度”。拜登政府延續這一做法,布林肯聲稱“北京的愿景將使我們遠離過去75年來保障世界持續進步的普世價值觀”。這些表態是脫離事實依據的主觀臆斷,也是美國為將中國塑造為“對手”而采取的舉措。
第三,中美關系模式意識形態化。在身份定位與戰略意圖安全化基礎上,中美雙邊關系模式也被過度安全化。傳統上,中美關系被雙方視為發展經濟與維持戰略穩定的抓手,?但特朗普政府將這種關系模式視為“威脅”,?美國政府不再視中國為一個“可以合作的國家”,中美關系的合作與穩定模式被零和博弈、大國對抗取代。?拜登執政后,美國雖然試圖降低中美關系中的對抗性,但依然無法改變中美關系模式日益安全化的趨勢。拜登政府強調中美之間的價值觀對立,?這種邏輯導致中美關系模式意識形態化。
(二)議題層面的安全化橫向擴散
美國對華關系在議題層面的安全化包括兩個過程:一是將具體議題(如貿易、科技等)與國家安全聯系起來,將其轉變為安全議題;二是尋找這些“威脅”的責任者,即所謂“威脅代理”,將美國與“威脅代理”之間的關系轉變為所謂的“存在性威脅”。?這種議題的橫向擴散以中美經貿關系為起點,通過科技與人文關系進一步加強,最后向傳統安全領域滲透,呈現迅速擴散的泛安全化特征。
第一,作為起點的經貿關系安全化。特朗普政府執政伊始便提出“經濟安全就是國家安全”的口號,將國家安全的外延拓展至經貿領域,導致美國安全戰略的重大調整。在特朗普政府看來,經濟安全的實質是美國經濟持續、穩定獲利的能力與對國際經濟體系的主導權。失去了這些,美國將失去繁榮與安全。在美國的安全化敘事中,中國利用所謂“不公平貿易”損害美國經濟的獲利能力,成為經濟安全的“威脅代理”。拜登政府部分延續了這一主張,認為“中國通過其經濟政策和實踐,扭曲全球貿易,對美國的生產、投資乃至消費造成損害”。經貿關系的安全化敘事立足美國現實利益,特朗普政府通過將國內經濟、就業問題與中美經貿關系掛鉤,以安全利益替代經濟利益,讓中國承擔美國安全利益受損的責任,推動中美經貿關系安全化。
第二,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向科技與人文領域擴散。科技優勢是美國國家安全的核心利益,科技霸權已內化為美國的政治文化、政治正確規范與戰略政策指引。?中美經貿關系被安全化后,與此密切相關的中美科技關系也被納入安全化議程。2021年10月,美國國家反情報與安全中心(NCSC)向美國企業和大學發出警示,稱與中國實體在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物技術、半導體和自主系統五個關鍵新興技術領域的合作存在風險,聲稱中國已制定全面的國家計劃,致力于在這些領域占據主導地位。?中美科技關系被視為中國科技發展的重要推動因素,當中國科技發展被認為“侵害美國利益”時,中美科技合作便被視為“美國國家安全的存在性威脅”。
中國在政治制度與意識形態上的自信也被美國建構為“安全威脅”,這使中美人文交流成為安全敘事的又一重要內容。?特朗普政府時期,隨著中美人文交流的安全化,“威脅代理”從中國政府擴大到美國華人群體及親華民間組織。拜登政府對中美人文交流的安全化行為略有收斂,但在政策上仍堅持“價值觀主導”,在相關領域對中美交流的限制并未放松。?中美人文交流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難以擺脫安全化敘事的影響。
第三,美國對華關系的安全化延伸到傳統安全領域,造成雙邊關系的進一步緊張。安全化概念起源于非傳統安全,但在美對華關系安全化背景下,傳統安全也受到安全化影響。在美對華安全敘事中,非傳統安全與傳統安全相互融合,深刻影響中美政治與軍事關系。例如,特朗普政府認為經濟發展增強了中國的綜合實力,使中國的對外行為具有“進攻性”特點。?2018年6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在海軍戰爭學院畢業典禮的講話中聲稱,“中國在政治上懷有改寫現存全球秩序的長期計劃……中國正試圖在周邊復制傳統‘朝貢體系’,將其影響力從單純的經濟層面擴大至安全、文化乃至社會制度和價值體系層面,對美國構成競爭性挑戰。”?中國所奉行的軍事和對外戰略正在全方位削弱美國全球領導力的基礎,顛覆美國的聯盟體系、全球機制與規范。?非傳統安全與傳統安全緊密結合、互相促進,安全化操作延伸至傳統安全領域,將更多安全要素納入戰略穩定框架中,對原有的安全與戰略穩定機制產生沖擊。?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以政治動員的方式展開,賦予民粹主義勢力影響戰略穩定機制的權力。然而在現實中,代表民粹主義的特朗普并不具備管理中美戰略穩定關系的能力,其為了攫取政治利益夸大“中國威脅”,以能力評估代替戰略意圖分析,用臆斷的敘事替代理性的安全態勢分析,不負責任地破壞過去由外交與軍事領域專業官員悉心維護的大國戰略信任。這種行為可能導致既有戰略穩定機制失控,持續不斷地制造風險和危機。
作為回應,中國將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視為其打壓中國、維護霸權、攫取利益的手段。2023年2月,中國發布了《美國的霸權霸道霸凌及其危害》報告,明確表達了對美國對華打壓的不滿,將美國濫用政治軍事、經濟金融、科技文化霸權的行徑視為對全球和平與穩定的嚴重威脅。?基于這一認知,中國在面對美國在各領域的打壓時,采取了毫不妥協的態度。例如,中國先后通過了《不可靠實體清單規定》《阻斷外國法律與措施不當域外適用辦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外國制裁法》等,確立反制裁法體系,積極應對美國的對華政策。
(三)外交層面的安全化持續外溢
作為安全化的始作俑者,美國主要從三個方面塑造對華安全敘事。
第一,美國聯合其他國家共同散布“中國威脅論”。例如,美國聯合菲律賓擾亂南海地區秩序,離間中國與東盟國家關系。?美國勾結日本在科技、海洋與臺灣問題上進行安全化操弄,聯合組織多層次反華網絡。美國拉攏歐盟將中國的5G等技術產品安全化,動員歐洲國家在科技產業領域與中國實現部分“脫鉤”,打壓中國科技企業,共同構建針對中國的同盟體系。
第二,美國將中國對外友好關系安全化。例如,美國對中國與南太平洋地區國家的合作大肆進行污名化,將中國與南太平洋地區國家的外交合作視為中國擴張影響力、企圖控制重要海上通道的戰略行為。?美國阻止以色列擴大與中國的科技合作,也試圖阻撓“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將安全化由地緣政治向國際科技與經濟合作領域拓展。此外,美國逼迫其他國家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總之,美國政府利用安全化手段擴大安全利益的外延,破壞他國與中國的友好合作關系,試圖限制中國的國際影響力。
第三,美國將中國建構為其他國家或地區的“安全風險”。例如,特朗普政府把中國在南海地區維護國家主權的正當行為污蔑為“危害自由貿易,威脅其他國家主權,破壞地區穩定”;美國還將中國對發展中國家的投資指責為制造“債務陷阱”;?美國把中國在拉美地區的投資與貿易關系污名化為“拉攏與腐蝕”拉美國家的手段;?美國將中國與太平洋地區國家的合作視為“對西方價值觀念的挑戰”。?拜登政府延續了這一行為邏輯,繼續惡意抹黑中國的海外活動,制造輿論破壞中國與其他國家的外交關系。
綜上所述,美國將對華關系從理念到議題領域都深度安全化并外溢到對外關系層面,成為影響中美關系穩定與發展的重要因素,并具有以下特征。一是觀念安全化先行。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基礎是“他者”與“敵人”身份的建構。二是安全化全域覆蓋。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不是個案,而是向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延伸。三是安全化政策目標聚焦于惡化雙邊關系。美國政府在經濟、科技與文化領域的安全化操作,最終的落腳點均為中美整體關系而非具體議題。四是安全化脫實向虛。美對華關系安全化發展由具體議題轉向觀念,再向社會價值層面滲透。概言之,美對華關系安全化在縱橫兩個方向上深入與擴張,并向其他地區與國家外溢。中美關系被安全化后,導致雙方在政治、經濟、文化乃至軍事領域的對立與沖突日趨凸顯。
二、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政策悖論
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激化了兩國矛盾、惡化了雙邊關系、提高了大國沖突風險,并未對改善美國安全環境起到積極作用。盡管如此,美國依然不遺余力地推行其安全化政策,形成“愈實施安全化政策愈不安全”的悖論。
(一)身份認知悖論
美國對中國的國家身份建構是美對華關系安全化的重要一環。通過對中國的“他者”身份的建構,強調中國對美國的敵意,在理念層面確立對華安全化政策。國家身份是國際關系中的重要概念,身份問題確定了安全問題中的“自我”與“他者”,并形成敵對性的“他者”身份。?當身份敘事被安全化后,導致主體性安全化,安全建構將脫離現實利益分析,更多地由主觀認知所決定。?在傳統理性主義視角下,身份由國家利益界定,身份建構是安全化的一個重要中間環節,決定了“本體性威脅”建構的成敗。?因此,通過對現實利益分析就能對國家間敵友關系作出合理預判。然而,當身份建構脫離國家利益,而是由主觀話語操弄決定時,安全化就可能脫離國家利益的約束,成為話語操弄者利益的表達。
在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發展過程中,對華身份認知存在明顯的主觀性偏差,先入為主地將中國視為“安全威脅”,以主觀認知而非客觀事實為依據,并在消除威脅的慣性思維下對華采取行動,導致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走向極端。?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下,美國民粹主義快速興起,先后爆發了“茶黨”“占領華爾街”運動,最終在2016年特朗普贏得總統選舉后達到巔峰。特朗普代表的右翼民粹主義的基本價值取向是反移民、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主張經濟民族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中國被視為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順理成章地成為美國民粹主義者的“敵人”。以極端的意識形態偏好替代理性的國家利益分析,中國的“他者”身份逐漸被固化。
美國民粹主義者試圖建構一個“敵人”并將其擊敗,以此來解決美國現實社會中面臨的問題。但事實上美國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產生的一系列社會問題,是其自身社會經濟制度及長期發動對外戰爭等諸多因素共同導致的,簡單將其歸咎于中國自然無法得到解決。將中國建構為“敵人”只會阻礙與中國在諸多國際問題上的合作,限制美國對華政策的靈活性。2019年5月,拜登在競選活動中試圖改變對中國的“敵對”身份界定,但最終在輿論壓力下不得不繼續堅持中國的“他者”身份敘事。?在這一背景下,美國對華關系出現一個奇怪現象,即美國雖然在應對國內外諸多問題時急需中國的合作,但卻依然持續強化中國的“他者”身份,導致雙邊合作受阻、政策選擇受限,從而形成了越強化中國的“他者”身份,現實困難越多,轉而又不得不繼續強化中國的“他者”身份的悖論。這一身份建構的悖論,成為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在理念層面脫離現實與理性,滑向極端的“死結”。隨著“他者”身份的強化與固化,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進程也加速發展。
(二)政策動機悖論
哥本哈根學派認為,安全化是一種將常規政治轉化為特殊政治的手段,安全化動員有利于社會整合及社會認同的強化。?這一現象在美對華關系安全化中表現為:特朗普所代表的民粹主義者利用安全化敘事,改變中美關系常規形態,以政治動員方式煽動民意,推動激進反華政策的實施。當常態政治下的政策權限無法滿足決策者對華政策的基本訴求時,就啟動安全化進程、泛化“中國威脅”,進而將所有涉華政策議題包裝為“緊迫安全議題”,成為美國決策者獲取更大權力、按照主觀意志實現“全政府”對華戰略的優先選擇。
特朗普政府利用在經貿、科技、人文交流等領域的安全化敘事,進行廣泛的政治動員,與勞工階層結成政治聯盟,?使跨國公司與大企業等支持全球化的勢力邊緣化,?打破傳統美國國內政治格局,獲得前所未有的影響力。同樣,拜登政府也獲得了對華關系安全化的政治利益,將對華關系安全化作為彌合國內外分歧的重要手段。拜登政府執政后,面對的是一個內部政治分裂、外部同盟體系松散的局面,因此其將“與中國競爭”作為“內聚民心、外結盟友”的輿論動員工具。在國內實現政治整合,平息國內政策上的爭議;在國際上重新團結盟友,重塑美國對國際事務的領導權。?拜登政府的安全化政策取得了明顯的政治效果,在兩黨政治分歧尖銳化的背景下,應對“來自中國的挑戰”獲得了廣泛支持,拜登政府多項政策措施得到落實。
將對華關系安全化并采取強硬措施成為美國一些政客取得政績的“良方”。對華關系安全化的動機本質上是為了贏得國內政治競爭,而非所謂的維護美國“安全利益”。一味對華強硬,甚至將對華政策推向極端,并不能給美國帶來實質性利益。美國的所作所為最終損害的依然是普通民眾的利益。在對外關系上,美國通過對中國的污名化與安全化敘事,破壞其他國家正常的對華政治與經濟合作,強迫這些國家選邊站隊。極端安全化也導致美國對華政策變得更具對抗性與冒險性,從而使美國又陷入一個“愈推動安全化政策愈不安全”的悖論。
(三)手段選擇悖論
美對華關系安全化在政策層面的具體表現是以制裁、打壓與遏制取代溝通、協商與合作。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政策在這一取向上表現得尤為明顯。首先,在中美經貿問題被安全化后,美國從2018年3月開始向部分從中國進口的產品加征關稅。其次,在文化與意識形態領域被安全化后,美國政府開始打壓中國媒體并阻礙中美正常人文交流。再次,在科技關系被安全化后,美國開始打壓中國的科技企業。將華為在21個國家的38家附屬企業列入實體清單,實施出口管制,強迫字節跳動關閉或出售抖音(TikTok)在美國的業務,在美國境內禁止與微信(WeChat)和抖音進行交易。拜登執政后依然延續這種打壓政策。顯然,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推動了一系列極端政策的實施,制裁、打壓與遏制成為美國對華政策的新常態。
事實上,這些打壓政策并沒有取得預期效果,反而造成美國的巨大損失。根據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2021年的評估結果,美國因與中國在貿易領域的爭端減少了24.5萬個就業崗位。?在科技市場,有研究指出若美國繼續對中國實施出口管制,2023—2025年,美國的半導體企業可能損失8%的全球市場份額和16%的收入,這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有關企業削減研發投入并直接減少1.5萬—4萬個高技能工作崗位。?不僅在經濟領域遭受損失,美國的對華打壓政策也并未提高其國際領導力,歐洲盟友對以美國為主導的現有國際秩序多次表達了不滿。
在特朗普政府之前,美國歷屆政府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以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維護美國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權威地位,并在一定情況下做出適度讓步。美國對國際秩序的主導權并非通過無節制地使用權力來維系,而是通過保持全球利益體系的相對均衡與穩定來實現。美國長期以來試圖將中國納入全球體系的努力,本質上也是為了維護其霸權體系的穩定,絕非出于對權力的善意讓渡。在諸多國際議題上,美國需要與中國展開多維度合作而非對抗,以降低其維護現有秩序的成本。
因此,安全化議程下的對華打壓政策及其導致的中美對抗,本質上對美國及其主導的國際秩序并無任何益處。對抗性政策只能加速現有體系的崩潰,這也是拜登政府一直試圖為美國對華競爭安裝所謂“護欄”,將競爭、對抗與合作進行拆分的原因。但堅持對華打壓政策卻是在安全化政策下美國政府無法回避的“政治需求”。這造成一個特殊的現象,即美國在不斷加大對華制裁與遏制力度的同時,又試圖尋求與中國合作。美對華關系安全化導致其政策在目標與手段選擇上的悖論,雖然打壓與遏制無法實現政策目標,但是卻不得不在打壓與遏制中國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四)安全化悖論下的政策困境
在美國對華政策結構中,認知、動機與手段這三個因素受到安全化議程的影響,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安全化在通常的社會治理中具有一定的正向功能,通過將傳統安全無法覆蓋的風險因素轉化為安全問題,可以催生新的治理機制。但是,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摻雜了過多的認知偏見與政治利益,使其負面效應凸顯,抑制了美國對華政策中的理性聲音,將美國對華政策推向極端。在這種極端政策下,基于理性的判斷失去了市場,政策的制定更多是為了迎合公眾或者利益集團的偏好。認知、動機與手段三個維度的政策悖論相互制約,使美國政府難以擺脫安全化的影響,導致多方面對華政策困境。
第一,在認知悖論下,美國政府無法在短時間內改變中國的“他者”身份。即使美國政府試圖緩和與中國的關系,防止中美關系惡化特別是中美之間的大國戰略穩定失控,也不能公開采取重塑中國身份的行動。這導致美國政府改善中美關系的政策無法得到其國內相關人群的支持,從而使中美關系改善舉步維艱。顯然,動機悖論與手段悖論強化了中美關系的對抗性,也強化了美對華敵對認知,在中美關系理念層面產生負面效應。
第二,在動機悖論下,美對華關系安全化將無序擴張。美國對華政策的動機與目標是相互分離的,因此政治進程的成功并不意味著可以取得積極的政策效果。安全化的成功將激勵一些美國政客持續使用這一手段,而政策效果不佳則又將推動一些美國政客加大安全化的力度。這造成安全化在議題層面的橫向擴散,安全化施動者試圖通過擴大安全化議程所涉及的領域,來獲取更多權力并實現政策目標。這種做法將給中美關系制造更多風險點,既為認知悖論提供新的素材,也為手段悖論開辟新的“戰場”。
第三,在手段悖論下,中美關系難以避免陷入對抗的局面。經過極端安全化,美國對華打壓與遏制成為難以控制的政治沖動,也使其在解決中美關系問題上形成路徑依賴。從競爭到對抗、從對抗到沖突的邊界逐漸模糊,非傳統安全問題以及部分非安全問題被安全化為傳統安全問題。美國持續加大對華打壓力度,同時對抗環境也強化了美國對中國的負面認知與進一步政治動員的需求。
上述三種悖論及其之間的聯動效應,將美國對華政策的選項限制在較小的范圍內。在當前美對華戰略競爭日趨激烈、國際秩序面臨大變革的時代背景下,被安全化議程束縛的美國政府很難在政策轉變上有所作為,其不惜代價延續冷戰思維,繼續推動大國對抗的現實短期內恐難以改變。
三、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影響
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沖擊中美關系模式,損害中美關系基礎,已超越偶發性的政治操弄,演變為中美關系的新常態。雙方的分歧被美國建構為“安全威脅”,當利益和價值觀念被安全化后,將制約中美關系的發展。
(一)過度安全化導致大國競爭異化
過度安全化導致大國競爭關系異化。競爭關系在不同領域對社會產生的影響不盡相同。當競爭集中于經濟、科技等資源可增長、可再生領域時,競爭者關注如何提升創造資源的能力,促進社會發展、進步;?當競爭聚焦于安全等零和博弈領域時,競爭者更關注資源轉移。因此,安全競爭往往造成負面效應,誘發各種形式的矛盾與沖突。
安全化操弄將經濟、科技議題與安全掛鉤,將正常的競爭轉變為安全競爭,導致競爭邏輯與手段發生異化。在競爭邏輯上,當經濟、科技競爭轉變為安全競爭時,原有發展邏輯被生存邏輯取代,競爭失敗的后果變得不可承受,必然催生惡性競爭。在競爭手段上,安全競爭導致競爭手段由發展轉為壓制。鑒于安全具有明顯的相對性,通過削弱對手能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自身安全,這導致在安全競爭中更易出現打壓與遏制對手的現象。
異化的競爭使大國關系變得脆弱。美國試圖以安全化為手段進行政治動員,積聚更多資源開展對華競爭,但安全化操弄使良性競爭變為安全博弈,原本的良性競爭異化為以打壓與遏制為主要手段的惡性競爭。美對華惡性競爭將導致雙輸的結果,甚至導致雙方陷入安全困境。
(二)泛安全化造成安全風險外溢
美對華關系安全化向各領域全面延伸,出現泛安全化現象。隨著美對華競爭的持續,幾乎所有問題都被納入安全議程中。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泛化的同時,也伴隨著安全風險的外溢,出現許多新的安全風險。首先,在美國國內,中美關系泛安全化導致美國公眾對華態度走向極端,使中美關系惡化有了民意基礎。例如,美國將臺灣問題納入安全化范圍,對臺立場被建構為“美國價值安全”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美國民眾對臺灣問題的態度發生重大轉變,這一民意基礎的變化可能誘發臺海局勢失控,中美大國沖突風險驟然上升。其次,在國際層面,美對華關系安全化外溢成為地區沖突與矛盾的根源。一方面,美對華安全化敘事在日本、澳大利亞這些美國盟友中造成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造成這些國家對華關系的消極轉變。?另一方面,美對華關系安全化促進了其他地區在經濟、科技領域的安全化進程。例如,中美在經貿、科技領域的沖突引發歐盟的不安,使其將數字技術的對外依賴視為重要安全風險。?歐盟通過推動“歐洲數字主權項目”與頒布《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eneral?Data?Protection?Regulation,?GDPR)等措施,增強技術自主能力,維護數字領域的安全。
中美關系的泛安全化推動了美國國內與全球范圍內的安全化議程。這形成了經濟、科技與文化領域的議題與安全議題掛鉤的態勢,全球開放程度下降,全球合作成本提高,傳統全球化模式難以為繼。
(三)中美關系全面安全化動搖全球戰略穩定根基
冷戰后的戰略穩定由單一軍事(核)戰略穩定延伸到政治、經濟等非傳統安全領域,形成復合戰略穩定狀態。復合戰略穩定是一種多層次、多主體、多因素跨域影響、互相制約的戰略穩定格局。在全球化背景下,國際關系呈現出各因素彼此聯系、相互依賴,各主體間利益深度交織的特征。以羅伯特·基歐漢(Robert?O.?Keohane)和約瑟夫·奈(Joseph?S.?Nye,?Jr.)為代表的學者提出“復合相互依賴”概念,將多維度互相依賴視為構建戰略穩定的重要因素。?這一思想被各國接受,由全球貿易與人文交流構筑的利益關系網絡推動國際關系從對抗轉為合作。但是,美國推動的對華關系安全化嚴重動搖國際秩序根基。安全化敘事解構相互依賴敘事,復合相互依賴倡導的合作共贏被安全化敘事建構的安全風險瓦解。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敘事通過對國家間經濟、科技等領域的緊密聯系進行歪曲解讀,回避成就,夸大風險,通過“制裁”“脫鉤”政策坐實“風險預言”。安全化敘事最終破壞的是國際社會對經濟相互依賴關系的信心,改變國際社會的認知。
美國將中國視為有能力挑戰其霸權地位的“修正主義國家”,“是美國利益的長期威脅”,?因而在對華關系層面不惜破壞全球經濟秩序,導致其他國家利益受損,影響國際社會對中美關系穩定發展、全球戰略穩定的期待。當安全利益取代經濟利益、全球博弈取代全球合作,在全球化基礎上逐步形成的復合戰略穩定狀態受到沖擊,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中出現的各類問題將在世界范圍內以不同方式反復出現。從大國關系到區域安全,安全化議程將重新塑造全球戰略穩定格局。
總之,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是一種政治操弄,既不符合“民主”原則,也難以滿足治理績效的要求,是一種純粹的權力政治行為。安全化的施動者能夠規避制度與結構的限制,直接對國家政策施加影響,造成顛覆性后果。當前,中美關系被美國右翼極端主義與民粹主義群體利用安全化敘事綁架。對此,中美兩國應共同努力,及時遏制這一危險趨勢,回歸理性,遵循各自傳統的政治規則,緩和矛盾,避免安全化失控可能帶來的災難性后果。
結????論
中美關系的走向決定了未來國際關系的格局。通過對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的表現形態的分析,我們發現這一安全化趨勢在縱向上深入理念層面,在橫向上擴散至所有社會領域,同時具有泛安全化與過度安全化的特征。
作為一種社會政治現象,安全化并不具備價值屬性,其本質上是社會主體對新安全風險在認知領域的回應。安全化也并不必然是一種負面社會效應,通過安全化將新的風險納入政治議程中,是形成安全共識、控制風險、實施安全治理的前提。但是,過度使用安全化方式來應對社會問題,特別是處理國家間關系則非常容易陷入安全化困境,造成安全化施動者被安全化反噬,其政策被安全化綁架。
通過對美國對華政策安全化的分析,不難發現,特朗普政府在民粹主義思潮影響下,利用安全化實施政治動員,開啟了對華關系全面安全化的大門。在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從激進到極端的發展過程中,美國政府在認知、動機與手段三個維度陷入悖論。造成這種悖論的主要原因是美國政府將安全化作為社會動員工具,安全化目標與政策目標之間出現錯位。
通過安全化獲得政治權力,并進一步實現戰略目標的方式,使安全化與戰略目標之間的關聯弱化,其實質上是將安全化變成一種政治技巧。當安全目標與戰略目標一致時,安全化的確能夠發揮巨大的社會動員功能來解決問題,這一社會過程在冷戰時期被證明是有效的。但在中美關系中,情況已發生了巨大變化,中國對美國的安全威脅大多來自美國政客的偏見。將中美關系問題轉化為安全議題,除了增加中美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外,無法真正解決美國自身面臨的問題。在這一背景下,美國一些政客陷入推動安全化、強化政治動員的路徑依賴中。加之美國社會對華政治氛圍日益惡化,導致美國政府難以做出有效的政策調整,只能在對華關系安全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雖然美國政府試圖扭轉中美關系持續惡化的局面,但是在政策上依然難以放棄對華強硬的老路。
安全化導致的政策悖論會嚴重破壞中美關系的穩定,需要雙方共同努力采取有力舉措管控這一趨勢。大國關系安全化一旦失控,泛安全化現象也將難以管控,安全議題的內在聯動性使得非傳統安全危機可能傳導至傳統安全領域,直接威脅大國戰略穩定。中美雙方都應充分認識這一危險趨勢,應對此保持高度警惕。哥本哈根學派將安全化視為一種消極的政治現象,提出“去安全化”的概念,卻未給出實踐方案。?陷入政策悖論中的美國政府在短時間內不可能采取去安全化措施,較為現實的應對路徑是在重構中美戰略穩定的指導思想下,引導美對華關系安全化模式的轉換,將安全化由政治動員模式轉換為風險治理模式,將安全問題與安全治理統一起來,把雙方的安全關切納入可靠、可控的安全治理體系中,形成制度化的安全治理模式,以專業的治理實踐與理性的政治協商來應對安全問題。
展望未來,中美關系將繼續向前發展。首先,中美將重新定義兩國的安全關系,重新界定兩國戰略穩定的內涵與外延。當前,中美之間在安全概念上存在分歧,導致安全化現象難以根除。在中美之間形成穩定的安全共識與身份認知后,安全化的運作空間將會被壓縮,認知悖論也將逐漸消解。其次,中美應形成新的安全溝通機制,建構安全沖突“防火墻”。安全化的手段悖論是導致安全性質改變的重要因素,極端化的政策手段可以將非安全議題轉變為安全議題,也能夠將非傳統安全矛盾轉變為傳統安全沖突。如果中美之間形成安全溝通機制,建立安全沖突“防火墻”,就能控制政策手段的極端化,防止安全政策變成風險源頭。再次,美國國內政治環境趨于穩定有利于中美關系的穩定。政治極化與政治動員導致安全化政策動機的悖論。當美國國內政治環境走向穩定,理性思考將重新成為主流,這有利于削弱安全化的政治動員色彩,使其變得更為技術化與專業化,避免極端化現象出現。最后,國際格局的穩定有利于中美關系穩定。美國對華關系安全化主要受到國際格局發生調整與變遷的影響,當國際格局趨于穩定,促使安全化野蠻生長的外部條件將會減少。但是,安全化現象的減少并不意味著安全化留下的政治遺產也會消失。經歷了這一輪極端安全化過程的中美關系必將形成一種新的動態平衡,從而建構新的中美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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