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批判的限度》(The Limits of Critique)一書出版于2015年,是當代文學理論研究領域具有“轉向”意義的重要著作。它的主題是對批判進行反思,意在對文學研究領域盛行的“批判”思潮進行“撥亂反正”。
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批判是一個為人所熟悉且正面色彩濃厚的概念。人們被批判的鋒芒和深度吸引,為公共事件中的批判者體現出的道德勇氣喝彩。
但在人人都能方便地表達觀點的社交媒體時代,批判有著被泛化和絕對化的跡象,一些黨同伐異、偏狹激烈和立場先行的表達以批判的面貌出現,這種混淆對公共討論并無益處。本書近期于國內出版,相信有助于讀者厘清批判的含義、邊界和適用范圍,更好地參與公共討論。
為此,南風窗專訪本書譯者但漢松教授,從對批判的反思開始,談論到當前中國的公共表達現狀。但漢松教授任職于南京大學英文系,專業方向是當代英美文學研究,也活躍于社交媒體。
南風窗:在我們的觀念里,批判向來是一個好詞,比方說,具有批判精神和批判能力,意味著一個人擁有獨立完整的人格。但是本書作者芮塔·菲爾斯基卻在2015年出版了這樣一本“炮轟”批判的著作,個中緣由是什么?
但漢松:在學術界,批判成為一種學術上的主流取向,其實是比較晚近的事情。反觀19世紀的文學研究,當時批評家的主要工作是對文本進行審美判斷,從古典主義趣味出發,臧否作家們作品的段位高低,辨析他們對于文化的影響是否良善。文學批評在當時是一項面向大眾的工作,是以影響大眾的閱讀趣味為目標的一種新聞式寫作。
但是從二戰后,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文化批判理路開始興起,批判感興趣的不再是文學(以及寬泛意義上的文本)內部的修辭、技巧或審美趣味,而將其視為資本主義文化制品的一部分;文學研究既考察經典的莎士比亞、福樓拜,也關注廣告、電影、色情小說的“政治無意識”,揭露潛藏在文本之下的意識形態與權力運作。
隨著1960年代的社會革命走向沉寂,歐美社會逐漸從一種左翼的狂歡,走向新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當時激進的街頭青年和大學知識分子不得不退回到“象牙塔”里,以大學校園為陣地推進對資本主義的文化批判。通過揭露文本表層的偽裝和在讀者中制造的幻覺,學者們似乎完成了一項非常重要的社會抗爭,甚至是強有力的政治表達。這時,批判內在的激進性、不服從性、懷疑性,攜帶著銳利的左翼鋒芒,融入西方高等教育體制,成為一種主流的研究范式。
但是,情況在幾十年后發生了變化。在我2006年開始讀博的時候,學術界已經彌漫著 “理論之死”“理論之后”的論調,仿佛為宏大的批判理論“送葬”。曾經風靡一時的后現代主義,隨著鮑德里亞、德里達等旗手在新世紀初的離世,致力于拆解和懷疑的批判傳統陷入了危機,人們甚至宣稱,所謂“后現代主義”在“9·11”之后就已經終結了。
另一方面,文學研究的從業者的確浸淫在批判方法中過久,沉疴深重。當所有人都試圖效仿??碌姆绞饺ソ鈽嫼徒衣段谋緯r,批判就仿佛變成了一種自動駕駛,導致了智力上的懶惰。大量同質化的論文和專著被批量生產出來,而鮮有智識上的激蕩。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整個西方人文學科遭遇了更現實的危機—經費減少、招生人數銳減,而教職招聘更是變得稀缺。一些美國的文科博士畢業出來,找不到本專業的高校教職,甚至淪落到去肯德基、星巴克打工。
作為1990年代“文化戰爭”的負面影響,曾經光鮮無比的英文系教授們變得日益陽春白雪,批判已經越來越變成一種小圈子內部的學術生產,批判的聲音當然也越來越難在學院之外產生影響。別忘了,以前??潞蛦棠匪够@種人可是被奉為公共知識偶像的,經常上電視清談辯論的。
這種大環境的凋敝,直接引發了西方人文學科的生存危機。出于這種危機意識,一批以英文系為大本營的學者試圖“撥亂反正”,讓這個行當恢復活力,菲爾斯基也是其中一員。
這場撥亂反正的主要任務就是厘清“批判”的限度,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法。比如說,之前太注重對意識形態的挖掘,現在不少人就主張回歸審美;之前焦點放在了“深層閱讀”,那么現在希望做“表層閱讀”,不要再去深挖文本,而是重新親近文本表層,尊重文本的修辭與形式。
西方一些左翼知識分子操持著熟練的批判話語,為巴勒斯坦人民請命。但其實他們所寫的那些晦澀文字,草根階層或邊緣群體很可能根本理解不了。
南風窗:那么,批判這樣的思考方式弊病何在?
但漢松:批判通常不承認自己帶有情感和立場,但這其實是一種幻覺。批判其實常常沉浸在所謂“批判情緒”中而不自知。菲爾斯基把這戲稱為“探長來訪”—批判者就是像福爾摩斯一樣,相信自己能通過不可辯駁的邏輯,找出批判對象“證詞”里的瑕疵。如果對文本始終抱有懷疑的態度,那么閱讀的快感就源自揪出文本里的罪證,仿佛從打開書本、走進電影院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在等待著罪行的敗露。這種“批判情緒”主導的批判閱讀,很難看到文學作品中人物復雜多元的一面,讓我們對文學變得愈發缺乏耐心和寬容。
更值得警惕的是,一個偵探通常不會把調查的矛頭指向自身。同樣,站在先入為主的批判立場上,批評家相當于給自己戴上了“道德家”“偵探”“自由斗士”“正義捍衛者”的人格臉譜,他們自己是從不會犯錯的,否則批判就不能成立。在菲爾斯基看來,批判這種不容置喙的天然正當性,恰恰是當今批判最大的弊病所在。
南風窗:批判似乎不僅是一種技能,也具有精神和道德的內涵,為什么它具有這樣的復雜性?
但漢松:薩義德作為一個典型的文學批評家和公共知識分子,曾說過一句名言:“對權力講述真相?!痹谒恼Z境里,這意味著對一個不寬容的、具有壓迫性的權力系統,講述一種不合時宜的、被竭力掩蓋的、消極的真相。此時此刻,批判被賦予了濃烈的正義與道德色彩。
懷疑先行的批判,之所以帶有道德光環,是因為批判者習慣于把自己放到不對稱的權力關系中,認定自己要尋找和表達的真相,必定是被權力所痛恨、是要冒著相當的政治危險才能講出來的東西。沒有哪個批判者最后講出來的真相,是為了謳歌權力、吹捧資本主義的。
因此,批判者總自詡自己站在草根階層這一邊,他們的批判也因此變成了一種“自下而上”的抗爭,這給他們帶來了某種俠士般的悲情,道德光環的自我加持也就不奇怪了。村上春樹著名的“高墻雞蛋論”,也體現了批判對于弱者的這種自發認同。
南風窗:我們經常看到,一個批判者被發現私德敗壞以后,他的觀點的說服力似乎也打了折扣。怎么看待批判和批判者的這種具身性關聯?
但漢松:這種情況確實非常復雜。我認為,當然不能把一個操持批判工具批判社會文化的大學者和他本人的私生活做完全的切割,畢竟這本身也是對其理論以及人性的注腳。但是,我堅決反對所謂的“取消文化”,即將批判者的私德問題變成全然否認其著述中批判力量的理由—這種做法本身,恰恰是缺乏批判精神的體現。批判者在進行批判時佩戴的人格面具,并不完全等于現實生活中的學者本身,畢竟人的身份總是異質多元的,也是變動不居的、含混復雜的。批判賦予自身的道德絕對主義,就是菲爾斯基最為警惕的,這種道德絕對主義的解毒劑,當然應該是一種道德現實主義,即不再用一種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人的動機與行為。
南風窗:那我們可以說,批判是弱勢者的特權嗎?
但漢松:不,批判只是那些自詡為代表了弱勢群體的知識分子的特權。區分這一點很重要。西方一些左翼知識分子操持著熟練的批判話語,為巴勒斯坦人民請命、聲援占領華爾街運動、表達對“Black Lives Matter”的支持,仿佛這是在進行天然正義的抗爭。但其實他們所寫的那些晦澀文字,草根階層或邊緣群體很可能根本理解不了,而教授們棲居于大學這個象牙塔里,有終身教職的保護,他們與自己聲稱代言的對象并不共處同一種政治處境和社會階層。所以,這里面存在某種自我的幻覺,一些知識分子以為自己代表了邊緣群體,但真實情況是,他們彼此之間是脫節的。
南風窗:如果大學的知識分子難以承擔為底層民眾代言的任務,那普通人可以操持批判的武器去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立場嗎?
但漢松:當普通人表達反對意見或批評立場時,我們可以說他在進行“批評”,但恐怕不能說是在進行“批判”。很多人自以為在從事批判,實際上只是在表達反對的情緒。因為批判本質上是專業內部習得的一種技能,當中摻雜了眾多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甚至是生物學的知識方法,需要經過經年累月的系統訓練才能掌握。
南風窗:難道批判只能局限在學術行為之中?
批判,于是降級成為一種簡單化的立場站隊,甚至成為了一種膝跳反應。自詡為有進步思想的讀者只要看到特定的可疑關鍵詞或情境,就會跳起來大聲反對或聲討。
但漢松:我認為好的批判是應該用學術語言才能清晰表達的。只不過很多學者們的問題在于,他們把批判弄得太陽春白雪,在行文里塞滿了各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學術“黑話”和“大詞”。其實,好的批判是可以做到雅俗共賞的,就像齊澤克和韓秉哲那樣。
南風窗:批判的門檻如此之高,但在公共討論中,帶有批判色彩的觀點和文章卻越來越多了。輿論越來越極化,說理越來越淺薄,和“批判”的流行有關嗎?
但漢松:如今的社交平臺已經發展為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空間,它的匿名性和不在場性,容易滋生暴戾的言論。此外,社交媒體還存在一個常被忽略的重要維度,即:對“承認的政治”的普遍追求。換言之,如今每個匿名的網友,哪怕粉絲數寥寥無幾,都可能因為在某個“大V”的帖子底下的留言,而獲得大量轉發和點贊。這種瞬間涌入的大量關注或“承認”,會讓表達者產生巨大的快感。當所有人都想獲得更多的點贊轉發、被更多人承認的時候,發言已經不再是為了公共說理,而是為了吸引別人的關注和肯定。于是,吵架、站隊、人身攻擊、嘩眾取寵,甚至顛倒黑白,成為了社交媒體的常態,這極大地損壞了公共空間的對話理性。在這種文化熏陶下,以“快思考”的方式,不假思索地采取批判的姿態,是存在某種危險的。
因為,批判本質上是一種學術活動,學者們為了觀點爭鳴,可以寫論文、專著,詳盡地闡述自己,不可能讓朱迪思·巴特勒這樣的專家學者用幾百字的微博篇幅,完整表達自己對一個重大公共議題的想法,而且寫得太長、太深的話,也不一定有多少人讀。
在這種情況下,在社交媒體從事批判工作就只能訴諸簡化。一些公眾號寫手或許也有學院訓練,知道如何使用一些學術詞匯,但在寫爆款公眾號文章時論證過程往往是不嚴密的,概念的施用也是隨意的。例如現在中文互聯網上無處不在的“爹味”這個詞,它原本應該服務于某種性別主義的批判,但被濫用到我們的閱讀和觀影中。批斗“爹味”的爆款網文與其說提供了什么理論價值,不如說提供的更多是一種情緒價值。概念的含糊和濫用,會造成大量的交流誤解,最終不利于厘清事實,反而干擾了公共空間的理性討論。
當民間旺盛的批判熱情遭遇“承認的政治”,便會勾起人們懷疑一切的欲望。批判,于是降級成為一種簡單化的立場站隊,甚至成為了一種膝跳反應。自詡為有進步思想的讀者只要看到特定的可疑關鍵詞或情境,就會跳起來大聲反對或聲討。這種“逢X必反”的思維定式在社交媒體的流行,會造成新的不自由,這是一種很悖謬的現象。
南風窗:前陣子《奧本海默》上映,引發了一場關于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塑造的爭論,我看你在微博上對當中一些激進觀點提出批評。我們能否以此為例,談談應該怎么進入一段文本以及運用批判意識?
但漢松:卡爾維諾有個非常驚人的說法,“文學閱讀就如同性愛”—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把脆弱的自我完全敞開給文本,讓它撫摸你、影響你、改變你。菲爾斯基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但表達上更克制。她說,不要總是在文學閱讀時去質問權力和壓迫在哪里,而是要首先學會去愛文學,把它當朋友、當愛人。文學理論家至今都沒辦法解釋的是,為什么總會有那么一個不經意的神奇時刻,我們會被一首歌、一本小說、一部電影擊中。卡夫卡說,文學就像一把利斧,劈開我們冰封的內心。這樣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是理論的分析性語言所無法抵達和闡明的。在這樣的時刻,文學文本是一種奇跡,在豐富你、影響你、塑造你。
但是,批判者常把文本置于一種單向的審視中,只有批判者批判、揭露文本的份兒,拒絕相信文本對批評家產生影響。事實上,文本是具有能動性的,它可以穿透我們、改變我們。
因此,當我們面對《奧本海默》這樣一個復雜的影視文本時,最好的方式就是慢思考。在對電影作出評價前,首先我們要確保充分理解了諾蘭所刻畫的這個人物的極端復雜性。這需要我們看很多參考資料,做足功課。只有這樣慢思考,才能把自己放置到奧本海默的歷史視角,了解在政治和科學的重大交匯處,他的生活、事業和情感狀態。當我們有了這樣的觀影準備,再采用批判的眼光去審視電影的時候,就不會抓著幾個場景片段得出簡單粗暴的結論,指責諾蘭的“爹味”太濃或奧本海默的男性中心主義做派。如果再進一步,我們可以學會在人物認同導致的“忘我”與懷疑人物歷史局限的“認知”之間找到平衡點。最后,我們會發現復雜的文本中總是蘊含著無法簡約的矛盾和沖突,難以對其作出確鑿的結論。
卡夫卡說,文學就像一把利斧,劈開我們冰封的內心。這樣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是理論的分析性語言所無法抵達和闡明的。
南風窗:很多人尤其是受過人文學科熏陶的年輕人,在習得了批判的技巧之后,好像看透了一切,卻發現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這種無力感甚至催生出了躺平這樣保守的行動策略。批判如果不能指向一種有為的行動,它的意義在哪里?
但漢松:必須承認,很多的批判理論,諸如法蘭克福學派、后結構主義、女權主義等思潮所搭建的話語體系過于復雜精細,以至于非但不能激發確定的社會行動,反而容易讓自己陶醉在話語的操練之中,最終對社會現實毫無影響,到頭來不過是“茶杯里的風暴”。
很多學者其實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理論界最近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聲音,希望恢復知識分子的有機性和公共性,認為批評家也要進行在地化的社會實踐。但是,批判過于接近行動也會產生問題。例如,最近飽受爭議的批判性種族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它和一般基于種族的身份政治理論的區別在于,它與現實政治的聯系過于緊密,將美國種族問題定義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斗爭,對美國反種族主義的街頭暴力運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激化了社會矛盾和分化。
事實上,1968年巴黎學生走上街頭革命時,阿多諾的態度是比較冷淡的,他拒絕支持學生對校園的占領。一些學生們就跑去質問他,大意是:你天天在辦公室寫作批判資本主義,為什么此時不跟著我們一起干革命?甚至還有女學生去他的課堂鬧事,當著他的面把乳房露出來,羞辱這位大教授。
批判與行動的關系,也許可以用菲爾斯基最推崇的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的概念來解釋:社會是由諸多節點構成的網絡,知識分子只是其中的部分節點,他們的任務在于通過復雜的學術表達,完成思想上的啟蒙或闡發,但社會變革不會因為一本書或一個講座而發生,而是這個網絡中所有節點合力互動的結果。畢竟,就像約翰·吉洛里所說的,不是所有知識分子都能成為薩義德,能夠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學術與公共空間。我相信,如果批判能夠增進我們對社會復雜現實的認知和理解,就已經足夠體現出它的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