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剛
艾青從沒有告訴我應該怎樣寫詩,但他曾告誡我:“徐剛,你要梳梳頭。”那時鄙人還沒有來得及禿頂,是一頭亂發,無風時在頭頂趴窩,有風時四散飛揚。我大概沒有聽艾青的話,頭發依舊亂七八糟。有一次他看了我寫的《核桃·珠貝與魚化石——艾青剪影》后,笑瞇瞇地說:“看來,一個人的文字與他的頭發關系不大。”這是艾青唯一一次提到我的文字。
1983 年3 月27 日,艾青生日。高瑛大姐說:“艾青不喜歡過生日做壽,你過來吃個便飯,陪陪他就行了。”我從同事那里得知,長安街西側有個不小的花店,于是下班后去了一趟。店里有一株海棠,兩米多高,已開的花潔白熱烈,未開的蓓蕾爭先恐后,正等著我哪。海棠售價65 元,店主是個小老頭:“正宗的西府海棠,你偷著樂吧!”不覺想起了林黛玉的詩句:“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我把錢付了,請老板把海棠移置一角,照看穩妥。
次日下班后,我匆匆趕到花店,捧起花盆就往豐收胡同21 號趕去。花盆很沉,海棠樹來回搖曳,時有花瓣落在行人身上。一個梳著辮子的漂亮姑娘把花瓣捧在手心,說:“太美了,謝謝你!”途中,我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馬路牙子上歇口氣。路過的人都來圍觀,有識者稱:“西府海棠,難得!”想起了小老頭店主,覺得他甚是可愛。
捧進艾青家院門,高瑛大姐說:“徐剛捧了棵大樹!”艾青走過來,笑瞇瞇地看著海棠。因為一路奔波,還沒有平靜下來的海棠,花枝亂顫地面對著艾青的微笑。艾青說:“她也笑容滿面。”
借著這棵活生生的海棠,艾青說起了真、善、美:“首先,這海棠是真的,它不是塑料花,這是真的第一要義——展現在眼前的事物是真實的存在。其次,送這棵海棠樹的人是真的,而且有真性情,為什么送給我而沒有送到隔壁院呢?植物離人類生活最近,幫助最大,它是善的、美的。”
艾青舊居拆遷,新居落成,又一次搬家時,院子里的花卉要送走一些。高瑛大姐后來告訴我,艾青大聲喊著:“不要把徐剛送人!”
記得那一次在豐收胡同的告別,多少有點凄涼,冷月斜照,燈影昏黃,我說:“老艾,你該休息了。”艾青把握著的手松開說:“你要常來。”我讓艾青回家,他不回。“你走了我就回。”回頭,艾青還在院門口站著;再回頭,那影子模糊了。
北京站的鐘聲敲了十下,我走在依然車水馬龍的北京。我感受著我的富足,我富足是因為我的內心珍藏著艾青的三輪馬車。那純金在我心里發光,我的眼前便有光,沒有路燈的小巷也金碧輝煌。
在我的案頭,也總有一種聲音鞭策我寂寞地寫作并前行:“存在于詩里的美是通過詩人的情感所表達出來的、人類向上精神的一種閃灼。這種閃灼猶如飛濺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猶如用鑿與斧打擊在巖石上所迸射的火花。”“樸素是對于詞藻的奢侈的擯棄,是脫去了華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掙脫了形式的束縛的無羈的步伐,是擲給空虛的技巧的寬闊的笑。”
我該做點什么呢?誰也沒有要求我做什么。時下各種“詩體”正大行其道。但我想奔跑,舉起艾青的詩和《詩論》,讓它們像旗幟一樣飄揚,飄揚于中國詩歌的高地上,讓真、善、美的三輪馬車,“在生活的曠野上馳騁”,看那“寬闊的笑”。
(選自2022 年12 月9 日《光明日報》,本刊有刪改)
本文作者回憶了與艾青交往的生活片段,表現了艾青待人真誠、為人和善的性格特征,以及他的詩歌創作理念——對真善美的追求。同樣是回憶大家的作品,本文與《列夫·托爾斯泰》都表現了對人物的懷念和崇敬之情,但在寫法上是不同的。茨威格在《列夫·托爾斯泰》一文中運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先刻畫列夫·托爾斯泰平凡甚至“粗劣”的外貌;而后筆鋒一轉,重在描寫托爾斯泰的眼睛,突出其靈魂的深邃、偉大。而本文則主要通過敘事寫人,比如通過艾青勸“我”要梳頭,艾青借“我”送的海棠暢談詩歌創作,艾青與“我”在豐收胡同告別等生活片段,來表現艾青的真性情和他的詩歌創作追求。
很多作家在寫作時,都講究“一字傳神”。請你從本文和《列夫·托爾斯泰》中各舉一例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