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晴
湖水微瀾
春風初盛,岑寂的湖水
有了怦然而動的心念,慢慢打開自己
春意微漾,舉著幼年的波痕
捕捉一只白鷺優美的身形
不喜喧鬧的紫色小花,最懂得擇水而居
攬鏡自照,是它每天必修的早課
黃鶯是隱忍的琴師,蹲在新綠的枝頭
反復推敲一個音符,余音被時間的觳紋收納
無聲的光陰,緊貼打水老人的后背
他舀起的每一瓢清水里,都盛放著一截年輪的遺跡
我耷下眼簾,怕他顫抖的手
一碰到湖面,就打破生活所有幻象
落日頌
落日渾圓,光影穿過云層
像流瀉的彩繪,包裹黃昏的心跳
我們一路追尋落日,來到山巔
鄭重承接如此莊嚴而盛大的恩賜
山林寂靜,只有暮晚的風呼嘯而過
回巢的歸鳥,鳴叫被一些緋紅的呼吸溶解
遠處山色與暮色交融
在我們眼前鋪開一段遼闊的敘述
詞語如此疲軟,仿佛沒有一個詞的力量
能托起落日鋪展的悲壯
沒有一種語言,能準確描述
我們心底的激蕩與顫栗
只有無聲的光暈,在身體里反復驅趕
那只潛伏的花豹
光里浮游著金色頌詞
仿佛能消解靈魂隱痛、塵世積珂
面對如此遼闊的山河,我沒有做王的野心
落日下,我更熱衷于學習做一只螞蟻
用瘦弱的脊骨馱起萬丈霞光
讓身體,一次次躬向大地
芬芳在側
再次寫下海棠,春夜已深
夜色鋪開幽深領地,黑白劃清界限
潛伏在夢境里的人,一遍遍將舊事重提
回憶里,盡是山巒疊嶂的隱喻
一生中能有幾次,為一株背靠夜色的海棠
將所有心事袒露
芬芳在側。可誰又能安然入眠
有人燃一根紅燭臨風,等待晚歸的行人
夜鶯蹄破賞花人未了的深情
那個曾為海棠寫下偈頌的人
將所有暗語,指向今夜——
我們都是在夢里,捧著生活灰燼的人
蕩漾
多慶幸,我自小便熟識豌豆花的形狀
一只小清新的蝴蝶,咬住春的指尖
有一種,我無法準確表述的氣息
在虛空蔓延,越過田野的遼闊
多慶幸我奔跑過的草地,小南風捧著蒲公英
一些絨黃的花朵,從綠意編織的襁褓中探出頭
至今我還能準確描摹,那稚嫩的表達
當我寫下回憶是生命的焰火
仿佛有光,照拂遍地荒涼
當我們擁抱或者遙望
故鄉便在心底涌起了波痕,春風蕩漾
如意湖的一個早晨
當我捧讀一本書,在繽紛的春日湖畔
系在心間的那艘小船,被靜謐的光陰放逐
漸入蝴蝶的夢境
幾粒鳥鳴尋跡而來,紛紛躍入文字的陷阱
投影波心的云朵,試探著朝我身邊靠了靠
最終迷失在輕漾的水紋里
身旁的野花抱緊幼芽初現的枝椏
在晨光中露出月白色淺笑
人間多熱鬧啊,群山從晨霧中紛紛起身
就連自絕于泥土的露水,也獲得了
接通天地的暗語
從枝葉間漏下的日光,一粒一粒灑落在書頁間
仿佛他們是春風欽點的種子
攜帶一個人的隱秘身世,在詞語中潛伏
而白鷺掠過人間的身影,近似神的寬宥
見落櫻有感
無法確定,是風還是月光
攝取了她大部分芬芳
在清晨我們發現,她最終還是走向凋亡
明晃晃的香,一夜之間消亡于春泥
沒有永恒的美,當你發現或者感受到美的時候
也正是它暗自消失之時
我們無法抵擋,這既定的法則
凋亡于泥土的花瓣,一些暗自慶幸
一些終成遺憾
不是所有花朵,都能修成正果
雨水總會來臨,雨絲帶著翠綠的倔強
只有心懷深情的人,才能在花落如雪的日子
一次次見證,生命的底色
被雨水反復擦亮
午后帖
午后的陽光,散發著絲絨般的質感
如意湖邊,草木的新芽
正悄悄往風中探出頭
岸柳輕拂著湖水,人世有寂靜之美
我們劃著小船,去湖心看五彩游魚
一只白鷺停歇在湖岸
看上去,優雅而孤獨
我們同時被吸引,慢慢向它靠近
除了這艘小船,兩只野鴨也在鳧水
它們時而靠近,時而遠離
重復著人類無法探知的深情
船只快要抵達岸邊時,白鷺張開雪白的雙翅
在水面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你望而興嘆,說出一些
我從未聽過的贊美詞
我們如此相像,都對輕盈的飛翔
有著仰慕和神往
我們突然沉默,看水波在船底蕩漾
仿佛生命從暗處涌現出的無限張力
推著我們,在湖面前行
白玉蘭簡史
庭院中那株玉蘭,將最后的雪意
留在人間,盛開的燈盞
收藏著幾片舊時月色
白里盛放著白,像你所了解的人間
許多故事落在光陰里,層層堆積
守著這些白色花瓣,看它在風中飄落
我想到人世悲歡,想到
流水不顧游魚的挽留,兀自東流
想到要多少花瓣,才能填滿一條路隱秘的傷痕
這樣想著的時候,一些微弱的戰栗
爬上心尖,像螞蟻啃咬草莖
我們時常感嘆一朵花落入命運的暮色
卻忘了幼嫩的花蕊,也曾被晨光輕吻
時光深處被你忽略的一些美好
終將被生活的棹影托起
白玉蘭無聲且倔強,在料峭的早晨
交出皎潔芬芳,迎接春風的第一次試探
阿爾茲海默癥
在朗姆山頂,他趴在連綿的綠地上
在密密匝匝的草葉之間
試圖尋出與眾不同的一株
十萬分之一的概率,
他像一個以命相搏的賭徒
一次次聚集老花鏡下渾濁的目光
凝神屏氣細細搜索
他相信苜宿草多生出的那個小小葉片
能重塑老伴生病的肉身
那枚翠綠的心形葉片,會長出血脈
在她已經冰冷的胸腔里重新跳動
一整個下午,他翻閱半個山頭
像翻閱一本人世的經書
枯槁的手指拂過每一片葉子
仿佛拂過他們風雨相伴的一生
直到女兒從一座墓碑前起身
緩緩向他走來。大理石墓碑上
那張熟悉的面孔,在晚風中與他遙遙相望
感恩辭
感謝清晨的鳥鳴
伴著母親從煙火中抬起頭
開啟一天的忙碌
感謝暮晚的犬吠
它像經久不息的歡呼
迎接從田疇間歸來的父親
感謝月光下老黃牛嚼食青草的聲音
它時而鏗鏘,時而細碎
像誰的夢囈
陪生病的奶奶度過一個個無眠長夜
我感謝雨水落下的聲音
感謝風吹水杉的聲音
感謝河岸的蘆花搖成細雪,院里的桃樹抽出新芽
感謝他們為越來越冷清的村莊
發出生命的交響
仿佛他們,是年邁雙親的另一些兒女
仿佛他們,才是人生暮年里,最可信賴的陪伴
萬壽菊或晚霞
天地一色,一大片萬壽菊將黃昏托起
像秋風里,一首情緒飽滿的贊美詩
橘黃與橘黃深情對視,渾圓的落日擇中而居
成為這次相遇最好的見證
停車駐足,仿佛事先約定
我們都緘口不言
耳邊盡是手機攝像頭的咔嚓聲
我無法看清人心,但能看清此刻人們的面容
并感受到那一張張恬靜面容之下
此時同樣恬靜的內心
這個秋日黃昏,一片田野讓我們獲得安寧
就連擦肩而過的一只蜜蜂
都心存善意
晚風說出一些消息:
得祿河畔,一些事物正漸次暗淡
一些事物正不斷被時節擦亮
黃連木
百度數據顯示:落葉喬木
幼葉可食用,根莖可入藥
它有一個普通的名字——黃連木
在整條南苑路
我沒有見過比它更耀眼的植物
冬至一過,它薄薄的葉片變得赤紅
像一簇簇熾熱的火焰
小時候我曾見過這種樹
那是史上最冷的一個冬天
在爺爺長眠那座山的半山腰
也長著一棵同樣的樹
那一樹赤紅刻在我腦海里三十多年
不曾有過分毫褪色
我清楚記得爺爺下葬那天
父親一次次把我從墳地里抱回家
我一次次倔強地跑回去
我一直相信,只要等在這里
爺爺就會從土里長出來
就像那棵在霜雪中挺立的黃連木
只在此山中
我們驅車直入,涌進白云漫游的山中
雨后初晴的山林,猶如汲香出浴的少女
微風起時,盡是撲面而來的幽香
草木青綠,鳥聲清越
大自然養育的物景,總是明亮清澈
幾只低飛的蝴蝶復活了兒時記憶
追逐嬉鬧,我們都是閱盡千帆歸來的少年
野花靜婉,氣流溫熱
一片山林細翻家底,為幾個山外來客亮出最淳樸的禮物
我們也毫無保留地交出各自生活的暗語
得到與失去,只在此山中
閉目靜坐,清風沐身
我想起了王維的空山,陶潛的南山
像一瓣隔世的桃花
我落入山水為脊的夢境
印記
布谷鳥停在櫻桃樹上
羽毛輕俏,啼聲清越
樹下已不見落花,綠葉堆滿枝頭
池中春水波瀾不驚
只有幾朵閑散白云,臨水自照
她最終還是相信,再豐沛的春水
也映不出一朵落櫻的青春和熾熱
水中游弋的小鯉魚
其中一條背鰭上有醒目的印記
像一粒獨一無二的朱砂痣
她想,那是小鯉魚吞食落櫻后
生出的胎記,那也是一樹盛開的櫻花
留給人間的,一小截遺跡
群星閃耀的夜
指揮客廳里所有沙發墊子,在窗臺下搭建一座橋
趴在地上側耳細聽,仿佛有水聲從星空流淌下來
在他的橋底淙然而過
流水載著游魚,三歲半的純真,是最歡快的那尾
用七色彩筆,在野餐墊上種下一片樹林
陽光輕灑,所有樹葉生出暖意,有麋鹿在林間奔跑
他讓剛睡醒的蘑菇長出長耳朵
傾聽榛子熟裂時,飽滿而熱烈的吶喊
他聲線明媚,描述著另一個夏天
喉嚨里蕩漾著云朵和流泉
他帶著笑和善意的黑色瞳孔
撲閃著星子般的光芒
彩虹
雨后的南苑路,草木蔥蘢
密密麻麻的雨珠掛在樹葉和花瓣邊緣
欲滴而未滴
此時,夕光是天地間最美的音節
在每一滴水珠中跳動,時隱時現
仿佛生活的隱喻
他在前面蹦跳,時不時回頭望向身后的母親
像一頭誤入凡塵的小鹿,懵懂而歡脫
停留在一株燈籠花前
他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花瓣上懸掛的水珠
媽媽,我吃到彩虹了
他的興奮溢于言表。我突然羞愧
三歲多的孩子,那么輕易便抵達了生活的內核
我反復提及的困頓,夢境里長出的芒刺
以及記事本里曾經寫下的憤懣
都在此刻悄悄低下了頭
無題
那時,我們時常談及理想和未來
談及白櫻花在枝頭,占盡人世芬芳
那時你眼里鋪滿潮濕,如一汪麗日下的春水
每次望向你,我都能照見自己的青春
如今偶然相遇,我們談論各自的孩子
看他們在草地上歡脫奔跑
像自由的鴿子。相隔十年的相遇
除了孩子,沒有探及其他話題
我們豢養著各自的沉默,凝望遠方
不必互相探究,云朵里
深藏人世萬千洶涌
白櫻花
我們需要輕聲一點
那個少女正在讀詩,她情感飽滿
聲線優雅。風正在練習溫柔
經過此地時,他收斂了一些料峭
對于那些干凈的事物,我們總能
掏出內心深藏的柔軟
白櫻花遞出芬芳
一段清冽的光陰因此顫栗、頓足
瞥向塵世的目光
有了綠意初現的溫度
草戒指
燈心草、婆婆丁、蘆葦、半枝蓮……
她低頭彎腰,與它們一一問好
這片田野里生長的每一株草木
她都稔熟于心
經過紅苕葉時,她想起八歲那年
他將紅苕藤折成項鏈、耳墜子
用來裝飾她稚嫩的臉龐
看到狗尾草,她想起十八歲時
那只曾悄悄套進她無名指的草戒指
至今,?她依然清晰記得
他低頭時漲得通紅的一段脖頸
記得他厚實的手掌輕觸她指尖時的悸動
她陷入深深的回憶,她聞到這片田野里
那些久違的清香
春深處
春雨后,有料峭的風吹過
這讓我想起四奶奶眼睛里
每一個濕漉漉的春天
也想起云祿村那株老梨樹
梨花開放時,四奶奶時常坐在樹下
咧開嘴,露出空蕩蕩的笑
她額邊幾根叛逆的白發
不得不順從風,攪動一個黃昏的岑寂
就像她耗盡一生,不得不順從
丈夫早逝,唯一的兒子
在這世間下落不明
有好幾次,她起身離開時
梨花就從她頭頂飛落
像一場茂盛的春雪
落在寂靜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