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立亮 申璐璐
內容摘要: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描寫了一個現代人自我喪失和自我追尋的故事。敘述者“我”在戰前因天生身體缺陷而被疏離于現實和人生之外,以致于被金閣所代表的美的觀念異化而迷失了自我?!拔摇痹趹鸷鬅龤Ы痖w的小說結局呈現了現代個體能動地通過行動來建構自我同一性的倫理訴求?!督痖w寺》生動描繪了主人公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的內心糾葛和生存之痛,體現了三島在戰后民主主義歷史語境下對主體性的叩問和對現代個體的人文關懷。在此意義上,《金閣寺》的身體敘事具有濃厚的戰后思想啟蒙色彩,體現了三島對戰后個體現代性的執著追問。
關鍵字:三島由紀夫;《金閣寺》;身體敘事;身份認同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日本現代小說個體敘事與倫理建構研究”(18BWW03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蘭立亮,河南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現當代文學。申璐璐,河南大學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現代文學。
《金閣寺》(1956)是日本戰后文學代表作家三島由紀夫(1925-1970)的扛鼎之作,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體現三島怪異性、觀念性小說美學的代表作。中村光夫《關于<金閣寺>》一文指出,《金閣寺》具有一種力量“令讀者脫離其日常生活而游蕩于作者所生活的觀念世界之中”(中村光夫 13)。三好行雄也高度評價了這部小說,認為該作具有一種“微觀宇宙那樣將時間、空間有章法地體系化的切實的觸感”(三好行雄 37)。兩位戰后文學批評泰斗均認為小說描繪了一個孤立的觀念性世界,但卻具有一種切實可感的現實性。可以說,這一現實性的產生可以說與小說的身體敘事不無關系。鮮活的身體敘事真切地體現了主人公溝口試圖從觀念世界中解放出來回歸現實的渴望。有元伸子考察了第一人稱獨白體對小說主題的建構作用,“《金閣寺》是以‘我(放火僧人溝口)的第一人稱告白體寫成的,這一結構上的特征也是無法忽視的。如果說‘認識與行為這一主題是圖案的話,‘第一人稱告白體就是作品的底紋”(有元伸子,《一人稱告白體》 160)。以上日本學者的研究已經關注到小說強烈的觀念性與主人公的告白尤其是形而下的身體言說的關聯,為深入解讀該作提供了基本的研究思路。與日本學者較少關注《金閣寺》小說敘事與倫理指向問題相比,中國的《金閣寺》研究尤為重視文本敘事與作家政治訴求的關系,將敘述者“我”視為體現作家思想的人物。在為數眾多的研究中,郭勇分析了《金閣寺》的結構與小說倫理的關系問題,認為小說表層結構中的自我救贖訴求同深層結構中三島對戰后日本民族國家的焦慮密切相連,在此意義上指出該作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寓言”(郭勇 64)。李征分析了“我”的身體體驗,將“我”的口吃視為一種身體操演,“身體可見的形態揭示了來自言說共同體的監視與壓抑,而不可見的‘口吃則以‘沉默和‘流利兩種變體形式,展示了主人公為掙脫身體束縛而展開的隱蔽抗爭”(李征 180)。兩位中國學者研究涉及到了身體敘事與戰后現代個體的自我探尋問題,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考察了小說美學所體現的意識形態性。本文嘗試在以上先行研究的基礎上,將身體理論、塞吉維克“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理論導入文本分析,并結合小說發表當時的社會倫理語境,從個體身體敘事與主體性建構的角度對該作給予重新觀照。
一、身體殘缺與精神訴求
《金閣寺》是一部敘述者“我”回憶自己二戰期間以及戰后個人精神歷程的小說。也就是說,《金閣寺》這一文本可以視為“我”對自己戰后燒毀金閣的行為進行解釋的“手記”,是一部在自我身份追問這一主題下對記憶進行重構的小說。清澤遙香將燒毀金閣視為“我”逃離自己身體殘缺帶來的自卑感的行動,指出寫手記的目的毋寧說正是利用這樣的重構語言的抽象作用來為一個冒險故事中遠離真相的主人公或者作者定位,從而逃離自身存在中的缺陷以及負疚感(清澤遙香 47)①。正如清澤如上指出的那樣,身體敘事可以說是三島表達小說主題的主要手段之一?!督痖w寺》開篇對溝口的身體缺陷特別是口吃描寫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結巴,毫無疑問在我與外界間設下了一道屏障。我總是無法完美地完成最初的發聲。這最初的一聲是打開我的內在與外在之間那扇門的鑰匙,然而我一次都沒有順利地打開過。正常的人自由地操控語言,讓內在與外在之間的窗口永遠開放,使空氣通暢清新,我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的鑰匙已經銹跡斑斑。(三島由紀夫 4-5)
語言是將自我內部精神向他者呈現的手段,“ 我” 卻由于天生口吃導致的自卑心理而疏離于語言所呈現的現實世界和社會之外。身體上的缺陷讓“ 我” 無法通過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進行順暢交流來與他者建立正常的連帶關系,從而導致了在獲得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上的失敗??诔詫ⅰ?我” 排斥在金閣所代表的美之外,但若金閣因戰敗而必然毀滅的話,“ 我” 感受到這一身體缺陷反過來會讓“ 我” 親近金閣并同它一體化。“ 我” 執著追求的作為美之觀念的金閣首先建立在父親話語的層面上,口吃加劇了“ 我” 與外界= 現實= 人生的疏離,這一疏離反過來令“ 我” 高度關注自我的精神層面。“ 我只是外在貧瘠,我的內在比任何人的都豐沃”(三島由紀夫 5)。“ 我” 的自我認知表明自己時常沉溺于幻想,造成了“ 我” 的自我迷戀和自我執著。然而,細讀文本可知, 致使“ 我” 過度關注內心的精神世界的原因不僅僅因為身體缺陷所致,父親的話語也對我自我執著的形成也起到了形塑作用。
因口吃而無法順利言說自身的“ 我” 自幼年起就沉迷于金閣的美麗,而且對金閣的沉迷源于父親的講述,“ 我經常在照片和教科書上見到現實中的金閣,可父親口中虛幻的金閣卻在我的內心占據上風”(三島由紀夫 4)?!?我” 所傾心的并非是現實存在的金閣這一建筑,而是聽父親講述所形成的觀念性的金閣意象。因此,“ 我” 初次在鹿苑寺見到真實的金閣時并未感受到任何美感,甚至感到莫名的焦躁。拉康鏡像理論將象征界(符號的世界)視為一種支配個體生命活動規律的秩序,“ 象征界通過語言同整個現有的文化體系相聯系,個體依靠象征界接觸文化環境,同他人建立關系,并在此基礎上客體化,開始作為主體而存在”(陸揚 155)?!?他者的話語” 這一話語秩序就是處于無意識之中的象征界,它以父親為其主要的象征。由此可以看到,“ 我” 在確立主體的象征界這一階段受到了“ 這世上再無比金閣更美之物”(三島由紀夫 21)這一父親話語的影響。父親將金閣之美這一觀念強加于“ 我”,“ 我” 的主體在其影響下開始變異,被束縛在“ 他者的話語” 這一象征秩序中?!?我” 的身體也被融入到戰前帶有父權制特征的天皇制文化形態之中。戰后“ 我” 的身體言說使身體成了“ 我” 尋求個體解放和自我身份認同的工具。
在“ 我” 心中,金閣成為了美的范式、標準,這一對美的認知同樣適用于對女性美的理解上?!?我” 觀念中的金閣之美具有男性文化特征,影響了“ 我” 與女性的他者正常關系的建構?!?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總是佇立著金閣。每當我試圖伸手去觸碰,他們便立時化為灰燼,我的希望也隨之化作沙漠”(三島由紀夫 165)。小說中“ 我” 對女性身體的感受充分體現了這一點。一起出游時“ 我” 盡管想擁抱房東家的姑娘,但那一瞬間女人的乳房卻突然變成金閣,導致“ 我” 出現生理功能障礙。這一障礙的原因可以歸結為“ 我” 在戰爭期間目睹了一對年輕夫婦在寺里私會時女人擠出乳汁盛在碗里讓即將出征的丈夫喝下的場景。也就是說,將女性身體與戰爭帶來的死亡、破壞聯系起來時,金閣就成為橫亙在“我”與現實之間的障礙。現實中的金閣一旦面臨被燒毀的風險,束縛著“我”的金閣意象就會逐漸解體而具有現實性,“我”也就可以開始自己的人生。金閣這一理念對身體的壓抑,呈現了戰時社會思想(天皇制)對“我”形成了一套壓抑身體的完整機制,禁錮了“我”對女性的本能欲望,使“我”的女性欲望轉移至代表男性文化的金閣上。
小說開篇描寫的“我”與有為子的關系構圖直接與“我”與金閣的關系構圖緊密相連。金閣、有為子與“我”人生中遇見的美麗女性之間存在著一種連續性。大久保典夫指出,有為子是“美”的原初形態,“我”與這些女性間的交往經歷中都刻有“金閣”“有為子”的縮影(大久保典夫 30)。實際上,“我”感受到的有為子的女性之美是與暴力緊密相連的觀念之美,與戰時代表著日本傳統文化的金閣之美具有同等性質。有為子帶著憲兵去抓捕與她有著戀愛關系的逃兵這一場景明確體現了這一點?!霸铝?、星星、夜空、云朵、借助高聳的巨松得以與天相接的山巒、斑駁的月影、泛著蒼白的建筑,在這一切事物當中,蘊含在有為子的背叛里清澈的美使我沉醉”(三島由紀夫 17)。金閣與有為子都處在夜空、明月等陰暗背景中,同時二者無言地展露著自身之美,具有一種將“我”排斥在外的特征。“蘊含在有為子的背叛里清澈的美”很明顯和戰爭期間的暴力密切相關。正如金閣象征的天皇制文化在戰時對“我”的異化而導致“我”失去主體性一樣,在暴力基礎上建構起來美的觀念嚴重影響到“我”與女性的他者建立正常關系?!拔摇钡男詿o能告白和身體欲望書寫間接表明,在《金閣寺》中,三島將性欲望本身作為人的正常欲望加以體認,認為性欲望構成了人之為人的身體存在的具體內涵?!拔摇钡纳眢w一開始就處于個人身體欲望訴求與金閣所代表的天皇制文化束縛的糾葛之中。身體的性欲求成了“我”嘗試建構自我身份認同的一種手段。可以說,“我”的身份認同訴求與金閣意象以及小說身體敘事所體現的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不無關系。
二、金閣意象與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
美國酷兒理論研究家塞吉維克(Eve Kosofsky Sedgwick)將壓抑了性存在的男性同性社交關系稱之為“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在塞吉維克看來,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與父權制結構之間存在一種特殊關系,這種關系建立在內在的、具有潛在積極性的結構一致性之上,關系可能采取的形式有意識形態上的恐同、意識形態上的同性戀,或二者某種極為矛盾但又高度結構化的混合(賽吉維克 32)。從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理論來看,《金閣寺》中“我”的經歷是一個性別操演的過程,呈現了男性同性共同體建構和解體的過程。
《金閣寺》中的父親處于日本社會父權制權力中心,父親的話語并非簡單傳達了對金閣的贊美和傾慕,其背后隱藏著父權社會所宣揚的倫理價值。也就是說,金閣不僅是美的象征,也是男性統治下的日本社會文化權力的象征。父親將自己對金閣的崇拜投射在“我”身上,壓制了“我”的主體性,使金閣作為美的象征規定著“我”精神世界的結構。金閣與父親一樣,在意識形態上具有男性的、父權中心式的性質。按照塞吉維克的理論來看,父親、金閣與“我”之間形成了牢固的男性紐帶,這一紐帶在意破壞聯系起來時,金閣就成為橫亙在“我”與現實之間的障礙?,F實中的金閣一旦面臨被燒毀的風險,束縛著“我”的金閣意象就會逐漸解體而具有現實性,“我”也就可以開始自己的人生。金閣這一理念對身體的壓抑,呈現了戰時社會思想(天皇制)對“我”形成了一套壓抑身體的完整機制,禁錮了“我”對女性的本能欲望,使“我”的女性欲望轉移至代表男性文化的金閣上。
小說開篇描寫的“我”與有為子的關系構圖直接與“我”與金閣的關系構圖緊密相連。金閣、有為子與“我”人生中遇見的美麗女性之間存在著一種連續性。大久保典夫指出,有為子是“美”的原初形態,“我”與這些女性間的交往經歷中都刻有“金閣”“有為子”的縮影(大久保典夫 30)。實際上,“我”感受到的有為子的女性之美是與暴力緊密相連的觀念之美,與戰時代表著日本傳統文化的金閣之美具有同等性質。有為子帶著憲兵去抓捕與她有著戀愛關系的逃兵這一場景明確體現了這一點。“月亮、星星、夜空、云朵、借助高聳的巨松得以與天相接的山巒、斑駁的月影、泛著蒼白的建筑,在這一切事物當中,蘊含在有為子的背叛里清澈的美使我沉醉”(三島由紀夫 17)。金閣與有為子都處在夜空、明月等陰暗背景中,同時二者無言地展露著自身之美,具有一種將“我”排斥在外的特征?!疤N含在有為子的背叛里清澈的美”很明顯和戰爭期間的暴力密切相關。正如金閣象征的天皇制文化在戰時對“我”的異化而導致“我”失去主體性一樣,在暴力基礎上建構起來美的觀念嚴重影響到“我”與女性的他者建立正常關系?!拔摇钡男詿o能告白和身體欲望書寫間接表明,在《金閣寺》中,三島將性欲望本身作為人的正常欲望加以體認,認為性欲望構成了人之為人的身體存在的具體內涵?!拔摇钡纳眢w一開始就處于個人身體欲望訴求與金閣所代表的天皇制文化束縛的糾葛之中。身體的性欲求成了“我”嘗試建構自我身份認同的一種手段??梢哉f,“我”的身份認同訴求與金閣意象以及小說身體敘事所體現的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不無關系。
二、金閣意象與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
美國酷兒理論研究家塞吉維克(Eve Kosofsky Sedgwick)將壓抑了性存在的男性同性社交關系稱之為“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在塞吉維克看來,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與父權制結構之間存在一種特殊關系,這種關系建立在內在的、具有潛在積極性的結構一致性之上,關系可能采取的形式有意識形態上的恐同、意識形態上的同性戀,或二者某種極為矛盾但又高度結構化的混合(賽吉維克 32)。從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理論來看,《金閣寺》中“我”的經歷是一個性別操演的過程,呈現了男性同性共同體建構和解體的過程。
《金閣寺》中的父親處于日本社會父權制權力中心,父親的話語并非簡單傳達了對金閣的贊美和傾慕,其背后隱藏著父權社會所宣揚的倫理價值。也就是說,金閣不僅是美的象征,也是男性統治下的日本社會文化權力的象征。父親將自己對金閣的崇拜投射在“我”身上,壓制了“我”的主體性,使金閣作為美的象征規定著“我”精神世界的結構。金閣與父親一樣,在意識形態上具有男性的、父權中心式的性質。按照塞吉維克的理論來看,父親、金閣與“我”之間形成了牢固的男性紐帶,這一紐帶在意我主體性而被隔絕在人生與現實之外,也從反方面證實“我”的自我確立必須要擺脫金閣的精神束縛。正如“我”重回自我的眼睛后感慨的那樣,“在改變后的世界里,只有金閣維持了形態、占有了美,其余一切都化作塵?!保ㄈ龒u由紀夫 167),被切斷與他者交流的“我”只能困在金閣主宰的男性同性社交網絡之中?!拔摇钡纳眢w所表現出的對女性的欲望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反抗男性共同體內部權力的一面。而要打破男性同性社會關系網絡,就需要女性這一他者的介入以及“我”的行動。
三、他者關系建構與身份認同
現代心理學認為,個人自我的確立形成于人際關系結構之中,人格的組織和建立是外部世界(外部客體)“投射”及“認同和內化”的結果。外部客體通過不同形式的投射影響個體,最后,個體通過認同與內化的心理過程,“將他或她環境中的規則性互動和特征,轉化為內部的規則和特征”(克萊爾 12)。從客體關系理論角度來看,“我”的精神世界充滿了理想化的父親(金閣)表象而形成了一個幻想的世界,擾亂了“我”與“女性”所代表的現實世界的關系,集中呈現了“我”所遭遇的自我認同困境。拉康的鏡像理論反思了主體與他者、自我與他人的關系,通過闡述自我對鏡像的誤認,拉康指出了自我認同的虛幻性與主體異化的必然結局。“我”這一主體對鏡像(金閣)的認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對理想自我的認同。在拉康看來,無論是對鏡像的認同還是對他者目光的認同,其本質上都是誤認。金閣意象不僅隱喻著“我”與父親之間的虛幻關系,同時也展現了“我”在父親的話語權力之下加深的自我誤認,這種誤認最終導致了“我”主體的異化與精神的侵凌性?!拔摇逼鸪鯇痖w的迷戀實則是“我”對鏡像或理想自我的迷戀。“我”對金閣的認同可以視為是自我利比多的投射,因為“我”所認同的并不是現實中的金閣形象,而是心理意義上想像的理想的金閣(理想自我)。這意味著“我”的自我重塑必須要打破自我幻像。
在男性紐帶中,父親、金閣與鶴川均展現出壓抑“我”的主體性的姿態,與此相反,小說中另一人物柏木則呈現出相反的個性和態度。在通過與女性這一他者交往來獲得身份認同的嘗試失敗后,“我”試圖效仿與鶴川完全不同的柏木那樣的惡行來反抗金閣之美所代表的價值體系。柏木將房東女兒和插花老師介紹給“我”,客觀上發揮著將“我”的自我從觀念世界拉入現實之中的作用。也就是說,柏木引導“我”能動地與女性建立關系來參與人生,試圖將“我”帶出金閣這一美的觀念所象征的男性同性社會關系。雖然“我”明確表示自己無法承受他那樣的人生,但不可否認的是聽完柏木的講述后“被其深深吸引并由此看清自己前行的方向”(三島由紀夫 117)。由小說后半部分至結尾描寫的“我”的行動來看,這一“前行的方向”即意味著“我”通過一系列惡行打破一直以來壓抑自身主體性的扭曲的男性同性社會性關系,并試圖在與他者的交流中實現自我建構。有元伸子將“我”實施惡行的目的看作是為獲得男性氣質,燒毀金閣是“我”確立作為男性的自我同一性的行動(有元伸子,《「金閣寺」論》 14),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燒毀金閣的真正目的毋寧說是要打破金閣所象征的壓抑主體性的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以及父權制社會秩序、價值觀。小說最后“我”燒毀了象征權威存在的金閣,超越了父權制宣揚的倫理秩序,用行動建構了自身的主體性。
“ 我” 的放火行為與小說中提到的“ 南泉斬貓” 公案、臨濟宗著作《臨濟錄》義玄禪師“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中略)不拘于物而解脫自在” 這一觀點具有同樣的倫理訴求,其目的就是將人從固定觀念的牢籠中解放出來。在臨濟宗看來,殺佛是見佛的唯一方法,因為人關于佛的任何概念都會妨礙自己親眼見佛。如果囿于既有知識、固定觀念不能自拔,就會喪失超越知識、成就個體自我開悟的可能性?!?南泉斬貓” 公案也具有相似的機理,“ 南泉禪師斬貓,斷的是自我的迷妄,即斬斷了妄念妄想的根源” (三島由紀夫 69)。在三島看來,日本人戰前過多地執著于金閣所象征的絕對主義天皇制信仰,戰后國家的重建首要的便是打破這一權威,使現代個體成長為擁有主體性的人。戰后日本人如果仍執著于金閣所象征的具有天皇制色彩的絕對觀念,就無法真正接受戰后民主主義思想。在此意義上,《金閣寺》呈現了三島對現代個體主體性的真誠探索,從而使小說具有了一種戰后思想啟蒙意味。
結語
三島是一位敏銳地關注戰后日本政治、文化狀況并通過作品介入戰后現實的作家。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金閣寺》以戰爭期間日本人主體性迷失為背景,體現了三島對現代個體身份認同問題的深入探索,也呈現了他對天皇制思想、戰后民主主義思想認識上的復雜性。戰后日本人因為戰前絕對天皇制根深蒂固的影響而處于一種精神和肉體、理想和現實的撕裂之中,切身體驗了在尋求身份認同過程中所遭受的精神之痛。戰后民主主義思想的普及使現代個體意識到之前壓抑自身主體性的天皇制意識形態的虛偽性,并積極采取行動打破這一精神束縛?!督痖w寺》揭示了造成現代個體身體欲望壓抑的意識形態力量,其對個體身體欲望的大膽書寫肯定了人作為實踐主體的地位, 從而成為戰后文學探索自我身份認同的一條路徑。在此意義上,《金閣寺》正是因為成功塑造了一位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鮮活的現代日本人形象而在戰后文學中具有了不容忽視的重要地位。
注釋【Notes】
① 總結自該文第47 頁及第50 頁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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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占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