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速40公里的速度與激情

陳敬

“奧迪雙鉆，我的伙伴！”

誰如果對這句話爛熟于心，那想必和我一樣擁有被飛馳的“迷你四驅車”陪伴著的童年時光。不過說到我這臺四驅車，和那些被動畫帶火的大路貨比起來，倒頗有些與眾不同。

彼時還是個小屁孩的我，在流行浪潮的驅策下，攥著省下的早餐錢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盒中挑挑揀揀半天，卻被壓箱底的一個畫風截然不同的紙盒吸引了注意力。

它有著修長流線的身形，噴氣式飛機般銳利的曲線，最為關鍵的是，作為一臺迷你四驅，輪子的分布居然是4+2！兩對前輪讓它的前部顯得尤為細瘦頎長，比起伙伴們手里那些千篇一律的玩意兒，簡直帥爆了！

我當場毫不猶豫掏錢買下，回家拼裝。然而當我終于拼好后，卻傻了眼——或許是那個時代對小孩子屢試不爽的商業(yè)欺詐吧，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拼裝好的成果，傻大粗笨，和紙盒上修長流線的造型扯不到一塊兒去，更可恨的是六個車輪給我克扣得只剩四個！

我恨不得把三天心血凝聚成的模型拆得粉碎，可怔怔地看了半天，終于還是下不去手，只是獨個兒哭成一個傻瓜。

出乎意料的是，我那長久以來扮演大壞蛋角色、動手遠比動口多的老爹卻難得溫柔一回，見我頂著個涕淚交流的大花臉，問明原委后不但沒趁此機會教育我，反而不聲不響捧著盒子走了。

大概是要去扔掉吧，我心想。

畢竟老爹從來信奉“黃荊條下出好人”，一切“沒意義”的玩具娛樂都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何況還被奸商擺一道，這玩意兒在他眼里大概算得上十惡不赦。

雖說有點舍不得，但我正在被奸商傷透心不管不顧的氣頭上，扔掉就扔掉，我還不想要了呢！帶著這種孩子氣的自暴自棄，我什么也不愿再想，早早便上床蒙頭大睡。

依稀記得還做了個夢，夢中遠遠走不到的角落里，似乎燃著長明的篝火。

次日一早，少見的不是由老媽而是老爹把我從被子里拖了出來。他雖然繃著一張全無笑意的臉，但滿滿當當兩輪黑眼圈，足以說明他把我這孩子氣的抱怨當了多大一回事。

我立馬心領神會，睡意全無，從床上鯉魚打挺般蹦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作為工科生，老爹的審美素來為母親和我所詬病，但他仍然盡可能一絲不茍地按照紙盒封面的賽車應有的樣子，把我的賽車改造了一番。

區(qū)區(qū)一晚的手工改造當然不能和量產開模品相比，但無論如何，我也從此擁有了一臺小伙伴中獨一無二的、六個輪子的“迷你四驅”。

拿著重獲新生的賽車，我迫不及待地和小伙伴們展開比賽。小伙伴們頭一眼看到我與眾不同的參賽車輛無不竊笑，但我得意揚揚，這經過老爹改造的賽車豈是凡物？要怪只能怪你們沒有一個技術宅老爹。然而這場比賽的結果卻也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愛車在過第一個彎道時就頭一個出了局——跑道邊緣對我縱橫馳騁的寶物而言，實在低矮得有些過頭，沒擋住它飛向天空的意志。

不過，這樣小小的遺憾無傷大雅，童年的玩樂本身就與條框束縛無緣，我們享受的只是那份時速40公里、放飛自我的奔馳快感，不在乎輸贏，不曾真的奢求過參加比賽取得名次。

這臺賽車，直至我小學畢業(yè)才光榮退休，并被珍而重之地放進大玩具箱留存至今，從未想過丟棄。

一晃很多年過去，我早已搞清這個奇奇怪怪的六輪賽車其實來自一部名為《高智能方程式賽車》的科幻動畫，后來我也陸續(xù)擁有了更加輕巧靈便的新迷你四驅玩具，但無論“沖刺流星”還是“旋風沖鋒”，對我的意義都無法與它相提并論。

若不是因為它，我大概至今也無緣知曉素來乏味無趣的老爹除了會修電視與無線電之外，還是個簡直無所不能的理工宅，工具箱里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在他手里卻能打出整套家具；也沒機會意識到我這倒霉孩子的一顰一笑、一哭一鬧，其實對這個嚴肅木訥的大學化學老師而言，并非只是會添亂的煩惱。

雖然他這輩子大約永遠學不會像別家的老爹那樣輕聲慢語噓寒問暖，雖然他拙于言辭又不懂得溫柔，雖然他固執(zhí)倔強又不聽人勸告……但他從未放棄嘗試去做一個能讓孩子快樂的父親。

我想他真的不是不關心我，只是他能拉下面子表達關心的方式，實在太笨拙。

時光荏苒，盛年的男人在光陰中慢慢老去，他的孩子曾經心心念念的玩具也塵封在無人問津的壁柜里。但哪怕如此，至少我們仍能回想仍能追憶，仍能在午夜夢回的小小閑暇里，重溫一番那份回憶中尚未死去的張揚恣肆，嬉鬧間仿佛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在暖風與山林間奔跑玩耍。

而在每個孩子無拘放肆的懸崖邊，也永遠會有個雖然沉默卻熟悉可靠的身影，石像般佇立著，靜靜地守望。

（摘自《漫客·小說繪》，圖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