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十二

“林叔,我先把《遺體捐獻同意書》留給您,您跟家人再溝通一下,商量好后打我電話?!?/p>
林叔深陷的眼窩里藏著倔強和無奈,他剛與兒子兒媳爭吵完,本就因肝癌而灰綠的臉更顯挫敗。他不好意思地朝我點點頭,我回他一個理解的笑,便和戴姨一起退出了林叔家。
不管捐獻者有多強烈的意愿,《遺體捐獻同意書》上都必須簽上所有直系親屬或監護人的名字,以防捐獻者去世后,有其他不必要的麻煩。而就算都簽了同意書,在捐獻者死后,家屬還是有反悔的權利,遺體捐獻自愿公證,是法律上唯一允許反悔的公證。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傳統觀念是入土為安。
可林叔的兒媳婦竟興奮地問,老爺子死后能賣多少錢,我們從中會抽走多少。原來他們之前同意林叔捐獻遺體,是以為可以拿到很多錢。我嚴肅地告訴她,我們是公益行為。她翻著白眼道:“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倒賣器官,我聽說一個腎好幾十萬呢?!?/p>
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一股酸楚從心底滲出來。戴姨不以為意,說見利忘義者無視即可,何必氣著自己。她今年72歲,常笑我們小年輕的抗打擊能力還不如她這個老太太。我自從兩年前成為一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俗稱勸捐者),就是戴姨一路帶的我。她的老伴是名軍人,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丟了一只眼睛,六年前死后將遺體捐贈給了醫科大學。自此戴姨成了一名勸捐者。
15號病房門半開著,林昊正扭頭盯著窗外漫天紛飛的大雪,他鎖骨高高凸起,支撐著寬大的病號服。
林昊,17歲,男,急性白血病。呼吸機、化療機、心臟檢測儀是他三年來的伙伴。
我搓搓臉,翹起嘴角,推門而入。寒暄幾句,我遞給林昊一只耳機。他青蔥般單薄的手指扶著耳機,幾秒鐘便沉浸在音樂之中。這個17歲的少年原本有個音樂夢,彈得一手好鋼琴。
我是為林昊的角膜而來,8歲的小姑娘樂彤左眼受傷需要它。半年前,林昊剛得知我的目的就毫不猶豫地應下,我紅了眼眶,他只是個17歲的孩子。
林昊很想見見這位小妹妹,但根據規定,雙方信息我們都要保密。我只能告訴林昊,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小姑娘很喜歡畫畫,她以后會帶著他的眼睛,畫遍人間美景。林昊笑著說:“真好?!?/p>
不知道林媽媽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等我察覺時,她正用紅腫的雙眼看著林昊,沒有如往常一樣咆哮著將我推出病房。這突然的轉變,讓我心下一沉。
死神終究沒有放過她的兒子,這位奮力與死神搏斗的單身母親,不見了往日里的潑辣。“媽,我們都盡力了?!绷株簧焓秩驄寢尩氖?。眼淚剎那間便涌了出來,爬滿林媽媽的臉。
我沒有打擾這對悲苦的母子,將《人體器官捐獻同意書》放到林昊床邊,悄悄離開。此刻我多希望林媽媽能沖出來,如以往一樣,將同意書撕碎,摔在我臉上。
勸捐者在受捐者和家屬眼里是天使,而在捐獻者和家屬眼里是惡魔。我歷經了他們生命最后時刻的痛苦與不舍,也見證了受捐者新生后的欣喜與珍惜。我陪著他們一起哭過,笑過。在生與死,喜與悲之間來回穿梭。
幾天后,我將樂彤快遞過來的畫帶給了林昊,畫紙上,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咧嘴笑著,右邊心形的框框里,歪歪扭扭地寫著“謝謝大哥哥”。林昊笑著笑著眼睛就濕了,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在畫紙空白的地方寫下“替我去看看這美好的世界吧”,讓我轉交給樂彤。
2023年2月9日,我接到林媽媽的電話,她同意了。我不知道林昊是如何說服媽媽的,也許,相對于一捧黑灰,她更愿意兒子的一部分能留在這世間,繼續“活著”。
2月13日上午9點10分,林昊的遺體被推入手術室。我穿著無菌服,和醫生們一起,向林昊的遺體鞠躬,默哀致敬。角膜要在取下24小時內,進入受捐者體內,否則將失去功效。我無暇去安慰哀慟的林媽媽,帶著器官轉運箱,同樂彤所在醫院的醫生一起,趕往高鐵站。
樂彤媽媽在看到我們的那一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睛死死盯著醫生手上的器官轉運箱,海藍色的箱體,在她眼里散發著名叫“希望”的光。醫生將林昊的角膜成功移入樂彤眼中,3~6個月之后,她便可完全恢復,重見這世間萬般美好。
那晚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里林昊沒有患病,樂彤的眼睛也沒有傷,他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里,一個隨著清風彈奏,一個自由地揮舞著畫筆。
2023年2月17日早上5點左右,手機鈴聲響起,是林叔的號碼。電話是林叔兒子打的,說林叔已經過世,他們同意遺體捐獻。
17日上午9點整,在醫學院的小禮堂里,醫學院的領導和同學們,為林叔舉辦了小型追思會,感恩大體老師(醫學界對于遺體捐獻者的統稱)的無私奉獻。每一具遺體,對于醫學院都無比珍貴。對于這里的學生來說,有了大體老師的支持,他們才能練就精湛的技術,更好地治病救人。
蹲守急診是我們勸捐者的日常工作,這里經常會遇到因遭受意外傷害,到醫院時就已經無法再救治的患者。每當我小心翼翼地向這些患者家屬出示證件,說明來意時,都免不了遭一頓臭罵,挨打也是有的。我理解他們的憤怒,但我也知道,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才行。
3月1日,我照例蹲守在醫院急診。這時,護士喊,城郊發生車禍,一人當場死亡,兩人重傷,要急診醫生做好準備。十幾分鐘后,推進來兩名重傷患者,其中一人緊閉雙眼奄奄一息,臉上滿是血跡,但我還是認出了她——高級中學的語文老師張文佳。我頓時緊張起來,心里祈禱著她不要有事??墒轻t生在一系列搶救后,還是對著張老師的家屬無奈搖頭。
張文佳老師早在2022年9月10日就簽訂了《人體器官捐獻志愿書》。我問她怎么選在這一天來簽協議,她無比認真地說,這是她送給自己成為人民教師十周年的禮物。兩個淺淺的梨渦蕩漾在她嘴角,溢出滿滿的自豪。
我不合時宜地拿著同意書出現在張老師的病床前,蹲下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動了動干涸的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救秦爽。”
我的心一下被揪住,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只能強迫自己理智地告訴她,得按規定來。她眼里的希冀暗了下去,卻還是勉強給了我一個理解的微笑。
秦爽是她的學生,因慢性腎衰竭,需要移植腎臟。張文佳曾拜托我隨時關注腎臟的捐獻情況,好讓她不至于敗落在16歲的花季。她甚至帶我去看過秦爽,將幾本厚厚的筆記本交給秦爽,她說她相信,秦爽總有一天會重返校園。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張文佳老師還在記掛著自己的學生。2023年3月1日晚18點25分,張文佳老師永遠離開了。她的部分肝臟、角膜、腎臟得以取出,裝入器官轉運箱,將會有4個人因為她而重獲新生。而她的心愿也即將實現,秦爽有重返校園的希望了。3月2日,秦爽經過4個半小時的腎臟移植手術后,重獲新生。
一周后,秦爽得知了張文佳老師因車禍去世的消息,她好一陣沒有說話。我又將張老師生前沒來得及給她送來的筆記本交給她,她終于繃不住,將自己埋進了被子里。
這天陽光極好,天空湛藍,萬里無云,我突然就想起了海子的那句——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請了假,捧著一束鮮紅的玫瑰,來到墓園。遺照上的張文佳笑得純粹又溫和。
我告訴她秦爽的手術很成功,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回學校上學了。然后,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遺照,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秦爽永遠都不會知道,她體內現在的腎臟,是最愛她的老師,在生命最后時刻送給她的禮物?!?/p>
(江山美如畫摘自“全民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