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真正的搖滾之城？

王動 柱子

在民間傳說了許多年之后，石家莊終于正式公開認領了“搖滾之城”（RockHomeTown）的名號。前一陣，“石家莊發布”官方賬號放出消息，稱石家莊將會舉辦一系列相關活動，包括安排搖滾樂手乘公車、“快閃式”即興演出等，全面打造中國“搖滾之城”。

隨后，石家莊整座城市都搖滾了起來。據石家莊的朋友們講，現在晚飯后走上大街，幾乎隨處可以聽到現場演出的聲音。

石家莊，到底怎么就成RockHomeTown了？

如此搖滾三十年

石（Rock）家（Home）莊（Town）的中式英譯，其與搖滾的淵源只是一個調皮的巧合。

據石家莊搖滾先驅邢迪口述，1984年，美國有兩支搖滾樂隊——“朝陽樂隊”和“悲慘星期五樂隊”借文化交流活動的契機來華演出，第一站就選在了石家莊。彼時改革開放剛剛過去第一個五年。

而另一被記載為最早來華演出的外國樂隊——“威猛樂隊”，1985年才到北京工人體育館演出。

1992年，邢迪組建了石家莊的第一支搖滾樂隊——地平線樂隊。隨后石家莊迅速出現了眾多搖滾樂隊。進入90年代之后，石家莊的搖滾發展態勢基本上是百花齊放，硬搖、旋死、實驗噪音……都能找到風格對應的樂隊。2000年，石家莊本地就舉辦過人次過萬的搖滾演出。

石家莊自稱搖滾之城的底氣，首先是樂手確實多。90年代的TheNico后更名為萬能青年旅店，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搖滾樂隊；曾組建“趙的立方體”的趙泰從石家莊南下后組建了梅卡德爾樂隊；盤尼西林小樂與Ricky、李巖等先后在《樂隊的夏天》嶄露頭角，人稱“石家莊力量”……甚至，就連中國搖滾的幕后大佬，比如專注于舞臺現場的S.A.G舞臺工作組創始人之一的姜北生，也來自石家莊。除了數量龐大的樂手，中國搖滾樂的殿堂級雜志《通俗歌曲》與《我愛搖滾樂》也誕生在這里，與這片土地上的搖滾樂迷呈現著某種互為因果的關系。

石家莊真正的搖滾歷史，是由這里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所撰寫。他們也許來自不太出名的某個樂隊，或者一個與音樂毫無關聯的工作崗位，但他們共同構成了石家莊作為“搖滾之城”的一部分精神底色。

貳拾叁樂隊是十年前成立于石家莊鐵道大學的一支校園樂隊，在石家莊上大學的幾年里，他們做過巡演，發過單曲，在畢業后解散。像許多石家莊樂隊一樣，參加工作的這些年里，樂手們分散各地，結婚生子。前陣子，主唱老三忽然聯系大家，說想重新把樂隊組起來。樂隊成員們每周都要從全國各地聚齊到石家莊排練，一趟的花費要超過1萬塊。為什么離開了這么久還要回石家莊排練呢？外地人回石家莊玩搖滾有啥用呢？他們追求的搖滾到底是什么呢？他們或許也不清楚。成年人的種種選擇之間永遠是矛盾的，玩搖滾是他們當前的解決方式，石家莊是這個矛盾的解決場所。

另一邊，從2012年開始，石家莊就有一個活動叫“石家莊周末音樂”。在僅靠QQ群和豆瓣小組聯絡的時代，一次活動就能組織300多人參加。大家都希望在這座城市找到屬于自己的精神根據地。

從1992年的地平線樂隊算起，石家莊已經搖滾了30余年，而搖滾也早已融進了石家莊普通市民階層的生活。

電燈熄滅，物換星移

為什么這座習慣被遺忘的城市，能成為中國搖滾的重鎮？故事還要從石家莊的起源講起。

對于不愛搖滾的人來說，搖滾是一種噪音。聽起來像噪音的音樂，往往會誕生在充滿噪音的城市里。

石家莊的第一種噪音來自火車。這是一座“火車拉來的城市”。正太鐵路（現為石太鐵路）在這里設站之前，石家莊是一座人口不足百戶的村莊。鐵路在石家莊城市發展史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里甚至有一所以鐵道命名的大學——石家莊鐵道大學。

石家莊的第二種噪音是工廠機器的轟鳴。這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工業城市，一度是全國最重要的制藥和紡織基地。在石家莊的公交車上，你總是能聽到諸如“棉四”“棉五”之類的地名，它們是這座城市舊日輝煌的見證。從20世紀50年代起，這里一連串建起了七座國營棉紡廠，棉紡廠區有學校、超市、醫院、食堂……如同一個小社會。巔峰時期，石家莊的醫藥產業僅次于上海，位居全國第二，華北制藥號稱“共和國醫藥長子”，這里生產的青霉素，終結了中國青霉素依賴進口的歷史。如果在90年代路過石家莊，你會聞到一座被抗生素腌入味的城市。至于另一款來自石家莊的神藥“連花清瘟”，就更不用多說了。

石家莊更像是一座位于華北平原的東北城市。這里有良好的工業基礎、驕傲的工人階級，有文藝土壤，甚至還有很多洗浴中心，號稱“華北洗浴第一城”。“萬青”的《大石碎胸口》里寫過一個轟然倒塌的故事：一位曾經戰勝驚濤駭浪的漁王，無法抵抗衰老，最終醉倒在洗浴中心的池子里。

這是關于這座城市的隱喻。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的產業結構變化、國企改制，曾令這座城市驕傲的龐大產業迅速變成了歷史包袱，廠區逐漸衰敗為棚戶區，成為城市改造的老大難問題。

而搖滾，成了苦悶的年輕人的出路。

握緊我矛盾密布的手

關于石家莊，最有名的歌曲是《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后來，又有人寫了一首《殺不死的石家莊人》。于是，石家莊人就成了一種生活在薛定諤盒子里的生物，根據觀測者的不同，呈現出死活二象性。而石家莊的處境，就像這首歌的遭遇一樣，總是處在誤讀和矛盾里。

關于石家莊，最有名的電視劇是被盤到包漿的《征服》和低成本網劇《毛騙》。2021年，寫下《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的姬賡和《毛騙》的導演李洪綢一同入選了“石家莊市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每月津貼500元。

如果你認為搖滾樂手和網劇導演領政府津貼已經足夠魔幻，那你的想象力還是過于局限。庸常與魔幻交織，共同塑造了這座城市的文化性格。姬賡還是河北地質大學華信學院的一名大學老師，教授科目為英語（不過現在已經辭職了）。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第一教研室的姬老師，工作日給學生上課，周末還得坐火車去演出。一邊研究大學英語語法教學中的常見問題，一面寫下“握緊我矛盾密布的手”。

如果你站在華信學院的教學樓上，當夜幕覆蓋華北平原，你就能看到地平線上豎著一排哥特式剪影，那是當地的另一所大學——河北美術學院，別名“華北霍格沃茨”。

這所民辦本科門口寫著四個大字——美術帝國。校舍混搭了從羅馬式到巴洛克再到哥特式的建筑風格，城堡的尖頂下布滿了圣經主題的浮雕，這些元素放在一起，既神圣，又羅馬，還是個帝國。

在石家莊復生的不止羅馬。克里姆林宮、盧浮宮、倫敦塔橋、白宮、凱旋門……凡是你能想到的地標建筑，石家莊都有。地球上最大的美特斯·邦威專賣店也位于這座城市，它占地七層樓，比美邦總部還大。

這里最有名的美食是正宗安徽牛肉板面，可安徽根本沒有牛肉板面。它們的源頭是安徽移民帶來的太和羊肉板面。經歷了難以考證的改良后，成了石家莊獨有的“正宗安徽板面”。

這座火車拉來的城市里，還有無數東西像板面一樣被拼貼、糅合、改良。這和搖滾有點像，在矛盾和沖突中，最終產生強有力的旋律。

石家莊不會拒絕任何在這里落腳的人。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共同建設了這座城市；來自四面八方的食物，填充了這座城市的胃；來自全世界的音樂養分，滋養了屬于石家莊的搖滾。如果說石家莊真的有什么搖滾精神，那就是這個：永遠保持開放，擁抱一切可能性。

（摘自“鳳凰WEEKLY”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