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洪流

賴繼

1

搬離父母家的第二天，孟楊全身被自由的感覺籠罩。她推開窗戶，撲進房間的初升旭日如同一道暖流，酥酥麻麻地流過她清麗的臉龐，流到白皙的脖子鎖骨、胸部小腹，然后擴散到纖細的四肢。

被清晨陽光喚醒的感覺真是太美了。雖說租的房子只有五十平，小套一，可她的心卻像是離籠的鳥雀。看著窗外二環高架上的車流熙攘和不遠處的商業中心，她意識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終于開始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次搬家，將徹底改變她的一生。

為了慶祝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昨天晚上她和閨蜜兼同事羅小琴小酌了兩杯。她知道自己酒量是“一杯倒”，所以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多飲，不過羅小琴是例外。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攤販上買了一支克萊因壺樣式的水晶瓶，給新家玄關當裝飾擺件。

孟父一家原本是農戶，由于城市擴展規劃，宅基地被占，返遷到了區縣安置小區。現在她租的住地離公司不遠，節省下來的通勤時間，可以好好享受城市的咖啡、街道、燈光、時尚，現在終于徹頭徹尾成為“城里人”。今天是工作日，她放肆地多睡了一會兒，終于不用一大早天不亮從區縣擠“城際軌道”來上班了。城際城際，說白了，就是沒把你當成同一個城市。

她拿起枕邊的手機，發現錯過了男朋友張克的兩個未接電話，張克留言說了兩句粗話，快下樓，老子已經到了。

張克很有個性，染著黃頭發，愛好皮衣和機車，整一個朋克風。孟楊根本不敢把張克的情況介紹給父母，怕刺激到二老。為何乖乖女孟楊會和張克處對象，這問題讓身邊人百思不得其解，表面越溫順，內心越叛逆？

孟楊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是不是也住著一個叛逆的自己，但她真的很想獨立生活，而不是一直在“家里”，成為弟弟的“附庸”。因為這種成長經歷，孟楊和有些野性的張克交往，這讓她從小被束縛的世界好像有了一些放縱和自由。她曾在大學圖書館里找到一本西班牙劇作家的書，里面一句話深深擊中了她：“放縱和自由，是人類靈魂最深的渴望。”

怕加班晚，影響弟弟學習……要不是弟弟即將高考，她真不知道該以什么借口說服父母，允許她獨自進城租房。家里什么事都圍著弟弟轉，也只有把弟弟當作借口，才可能說服父母。在此之前，她根本不敢開口。大學畢業快兩年了，很幸運地找到了一份光鮮的工作，可是每個月薪水都要上交給“家里”。

憑什么？閨蜜兼同事羅小琴為孟楊鳴不平。

因為我是姐姐。

這叫什么理由，這不是道德綁架嗎？羅小琴更來氣了，孟楊！你是不懂抗爭的綿羊啊！

上班時間不等人，公司有嚴格的考勤制度。孟楊收拾好簡單妝容，穿上白色襯衫和淺藍色牛仔褲，再貪戀一下窗外的陽光，便快步下樓了。

張克和他那臺威猛的大排量機車已經等候多時。慶祝孟楊獲得自由第一天，張克自告奮勇來送她上班。

張克穿著機車服，一身的桀驁不馴，引來過往來人側目，甚至還有女孩兒回頭打量。

張克，你急什么，這還早！騎車五分鐘就到了。孟楊走了出來。

張克依然用冷酷來回應孟楊的問話。當孟楊走近時，他低聲說了句慫話，我能不急嗎，一會兒交警出來，我這車就不能上路了！

城區“禁摩”已經兩年，眾多摩友紛紛難逃法網，唯獨張克還尚未被處罰過，他既洋洋得意，又小心翼翼。

給，愛心頭盔。張克遞給孟楊一個頭盔，孟楊接過一看，頭盔里裝著一盒牛奶，她摸了摸，還是熱過的。

機車開動，像游魚般，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車流里。轉過高高的跨線橋，城市的早高峰像是洪流一樣涌現，充滿著壓迫和阻力，讓人喘不過氣，像是要把機車上的兩人吞沒。

這種迎面而來的壓力感讓張克血脈僨張，他呼嘯著，叛逆勁兒翻滾著，用力加速。孟楊猛地抱緊了他，像是洪流中一片蜷縮的落葉，她用力拍打他，慢點慢點！別飆車！排氣管聲音很大，張克根本聽不見孟楊說什么。

孟楊皺起眉，居然放縱自己吐出一句粗話，媽的，太危險了，“禁摩”確是應該的！

2

張克堅持送孟楊上班，多少有些宣示“主權”的味道。孟楊供職的這家傳媒公司小有名氣，老板岳群是行業里的新銳領軍人物，三十出頭混得風生水起，為人謙遜，彬彬有禮，據說追求者眾多。

孟楊在大學里念的是傳媒專業，她反感有人把羅小琴稱為“網紅”，她覺得這個詞有些貶損自己的閨蜜。羅小琴本人卻不這么認為，她喜歡濃妝艷抹后出現在觀眾的屏幕上，偶爾還會用一點發嗲的聲音調節氣氛。

網紅怎么了？我覺得挺好的。羅小琴的賣力直播，給團隊帶來了巨大流量，當然這背后離不開孟楊的節目策劃。她和羅小琴隸屬在一個工組里，她負責后臺文案，而羅小琴負責主持一檔直播節目。

新的一天開始了，孟楊在更衣室里換好工裝，穿上衣的時候她覺得新發的工裝有些過于性感……不，是過于勒緊，不光上身有些勒，下身包裙更緊，讓她質疑自己是不是發胖了。她顧不上想這些，今天要完成六個文案，其中一個是幫閨蜜羅小琴做的策劃稿。

她抱著一摞稿子，快步走過明亮的過道。落地玻璃窗外是明媚都市，不遠處是中心廣場的大屏幕，屏幕里播放的是觸手可及的煙火生活。

兩邊工位的同事熱情地給孟楊打招呼，詢問她是否吃過早飯，年長一些的同事對孟楊的愛護之情頗醇厚，鄰家女孩的氣質和性格讓孟楊獲得了不錯的人緣，相比羅小琴就不那么招人喜歡了，太美艷出挑的女孩子容易招人嫉妒。

過道轉角處，西裝革履的老板岳群突然出現，撞了孟楊一個滿懷。稿子落一地，孟楊慌忙矮身去撿，工裝包裙在此刻顯得特別不便。岳群也迅速低身，當他手碰到孟楊的手時，孟楊像觸電般抽回了手，不好意思，岳總。

岳群不以為忤，把地上的稿子都拾起，他一張一張翻著看，不錯不錯，怪不得羅小琴的節目越做越好。這突如其來的夸獎才真讓孟楊有點不好意思。岳群露出謙和的微笑，剛剛是我不好意思才對，我走路有時候不喜歡帶上腦子。他歪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惹得孟楊不禁一笑。這位年輕有為的傳媒大亨永遠保持著男人最討人喜歡的兩個特質：優雅，幽默。

羅小琴在過道那頭喊，岳總岳總，說開會時間到了。岳群向孟楊報以微笑，然后轉身走向羅小琴。羅小琴看著岳群和孟楊，神色復雜，直到岳群走到她面前，她才換了一張臉孔。最近表現不錯，找時間聚個餐，我代表公司表示祝賀！岳群拉了拉她胳膊，低聲說，務必請上你的，搭檔。漢字的停頓，巧妙地表達出一種曖昧的感覺。

聚會很快就在幾天后得以實現。在岳群經常光顧的私密餐吧里，他宴請了羅小琴和孟楊。孟楊是被羅小琴纏著去的，她不太喜歡應酬，可她禁不住羅小琴的軟磨硬泡。餐吧的環境很浪漫，岳群讓人開了一支紅酒，從侍者的態度來看，料知價格不菲。紅酒倒入樣式獨特的醒酒器，散發出陣陣果實的清香，這酒具真像孟楊家里的那支克萊因壺。

岳群優雅且紳士的表達了對羅小琴及孟楊的感謝，為公司做出了貢獻。他毫不顧忌羅小琴的感受，直接了當的盛贊說，公司需要一百個孟楊。這讓孟楊驚愕不已，讓她感到有些飄飄然。羅小琴在中途離場，她外出接電話，誰都看得出她的不悅。

羅小琴離場后，孟楊頓感百般尷尬，張克不是說提前來接嗎，關鍵時刻跑哪里去了？優雅的岳群講了兩個笑話，成功緩解孟楊的尷尬，在岳群的勸說下，孟楊喝掉了杯子里的淺淺紅酒。她感覺自己有點暈。羅小琴怎么還不回來？她問岳群，這是她清醒時，記得的最后一句話。

旭日東升，陽光像是銳器一樣從干凈的窗戶外刺了進來，刺著孟楊的小腿，刺向她的大腿，然后游走上了她被酒店白色床單遮蓋的軀體。她感覺一陣劇痛，全身像散架一樣的疼。

灼目的陽光喚醒了昏沉的大腦，孟楊掙扎著坐起，發現自己獨自一人在一間陌生的酒店房間。床鋪像是沼澤一樣柔軟，讓她深陷其中，想要爬出沼澤，卻感到纖細的四肢全然無力。驀地，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像洪流一樣，將她淹沒，徹底窒息。她意識到，一件不幸的事，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孟楊慌亂極了，她走在街上，感覺自己頭很沉。這可絕對不是簡單醉酒的效果。她咬著牙，忍著小腿的酸脹和無力，走到馬路邊上，招來一輛出租車，然后憑著自己的記憶，讓出租車師傅載自己到昨天晚上飲酒的會所。

至于為什么要去那兒，孟楊自己也說不清，她腦子很混亂。男朋友張克打來兩個電話，她不知道該怎么接，在大腦平復下來之前，她不知該如何向脾氣暴躁的張克解釋清楚。

在車上的時候，她給羅小琴發送了信息，這是她唯一能想到可以求助的人。出租車很快找到了目的地，她找到了當時的包廂，找到了當時的侍者，她要求看看當時她飲酒用的紅酒杯。侍者認出了她，這位女士您昨天晚上喝酒過量，是您的男朋友攙著您回去的。

誰？他不是我男朋友！孟楊幾乎要喊了出來。包房里的陳設都沒有動，唯有酒杯酒具換成了新的。昨天的酒杯呢？侍者搖著頭說，昨晚您打碎了一個杯子，所以今天我們都換成了新的。

打碎了杯子？那碎片呢？打碎的杯子，自然扔掉了。侍者保持著禮貌和優雅。孟楊感覺像是被人打了一棍，腦袋嗡嗡作響。

她失魂落魄的走了出來，該怎么辦？要不要報警？趕來現場的羅小琴扶起了孟楊，關鍵時候，還是閨蜜能扛事。王八蛋，我們找他去！

下藥？孟楊你想多了，我自己都喝醉了呢！你情我愿，大家成年人。岳群聳聳肩，都什么年代了？岳群依然保持著優雅，這種優雅簡直讓孟楊和羅小琴以為自己是在無理取鬧。

岳群滅掉了煙，從老板椅移步到了會客沙發上，放低姿態看著面前站立的兩位女孩兒。他說，酒后失態，如果可以補償，我愿意接受任何條件，升職加薪什么都可以，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收起你的偽裝！羅小琴說，我們不吃這套。

哦，是嗎？岳群問，那該怎么辦？這話岳群反過來問她們，讓她們有點接不住。岳群優雅地站起身來，目光像是掃描儀一樣把面前的女子從上到下掃了一遍，看穿了她的怯懦，他有恃無恐：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如果鬧大了，所有人都會說是你勾引我的。

3

城市的午間很安靜，酷熱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汽油味兒。羅小琴扶著孟楊坐在公園綠化的長椅上，兩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要告他！孟楊終于開口了，他一定不是初犯！羅小琴愕然，你確定要這么做？

為什么不？孟楊有點惱怒，羅小琴的態度轉變得太快了些。

因為找這份工作不容易，因為他有“話語權”，因為他采取了措施，你沒有證據，因為……因為你弟弟要高考，鬧大了，岳群會毀了他。她每說一個“因為”，孟楊的臉色就越白了一分。這么多原因，孟楊最后自然不能說話了。

她身后的樹葉夾著陽光變成了影子，把她清麗的臉龐籠罩得很黑。男朋友張克的電話來得很“及時”，打破了閨蜜二人這片刻的尷尬，孟楊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電話，羅小琴看著孟楊，也不知是心領神會，還是自告奮勇，她一把將手機抓了過去，替孟楊圓謊：張克，你找孟楊啊，她在我這兒，這會兒剛剛起床，對，昨天晚上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們昨天晚上有個熬夜直播，播完就在我工作室睡了，大老爺們別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是信任……一個謊言既已出口，孟楊自己也沒有辦法。但她不知道的是，一個謊言說出口，就要無數謊言來圓場。

孟楊努力想要恢復正常的生活，張克依然會陪她看電影、逛街，只是她開始抗拒和張克的親熱，她覺得心里不舒服，她找各種理由來推脫。漆黑的電影院里，放映的光讓她內心感到恐懼，她說自己不喜歡幽閉的環境，于是張克提議，咱們騎機車出去旅行！他們去的地方都很漂亮，做的事都好玩，但孟楊始終狀態不對，她會望著雪山愣愣發神。直到有一天，她切菜切到自己的手指，才發現原來有些事，不是說拋開就能拋開的。

孟楊和張克的決裂是早晚的事，只是她沒想到這天來得這么快，一個月后的某一天，張克來接孟楊下班，他到得早了一些，便想進去公司參觀一下。他沒有發現周圍人看他異樣的眼光，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兒。張克給羅小琴打了個電話，小琴，你上個月5號是不是和孟楊播了一晚？電話那頭的羅小琴說是呀，怎么了張克？張克不說話，他全身都在抖，他站在羅小琴工作室的公告牌前，視線挪到孟楊“失聯”的日期，公告牌上顯示：羅小琴那天晚上根本沒有播。公司的人群像流水一樣涌了過來，將張克淹沒，在洪水中間他發現了孟楊，孟楊有些慌張無措的看著他，走，回去說。張克用力甩開了孟楊的手，像是在洪水中揮臂游動，孟楊被甩得一個踉蹌摔倒。他轉過身，急欲走，他聽見孟楊喊他，你聽我解釋！

下一秒，他重重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岳群。岳群看著張克和摔倒的孟楊，這是哪里來的小毛頭，到我的地盤上撒野？

這些日子，岳群倒是自覺，再不主動到孟楊部門轉悠，他也信守承諾，給羅小琴團隊更多資源。他會時不時在員工大會上瞟向角落里的孟楊，孟楊總是低著頭，低著頭開會，低著頭行走，低著頭辦公，仿佛做錯事的是自己，仿佛心里有鬼的是自己，她只是愧疚，要是那天晚上自己不喝那么多酒就好了，真希望世上有個擦除機，能徹底把那晚的事翻篇。

張克還是和岳群正面相見了。岳群走了過去，你，哪來的？他一改往日的優雅。漢字的停頓，表達出非常生動的威嚴和氣勢。這種氣場來自長年的商海博弈和心狠手辣，朋克張狂的張克哪里是對手，他被鎮得像挨了老師批評的頑童。張克有些急，我是，我是……他本來想說“我是孟楊男朋友”，可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說不出口！孟楊感覺自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其實很想張克能保護自己，張克卻被岳群的氣勢狠狠壓制，連承認兩人的關系都不敢。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落荒而逃，一個失望透頂。岳群試圖上前遞給孟楊一包紙巾，孟楊才發現自己落淚了，她用力推開岳群的手，你走開！

這一場爭吵延續到了孟楊的公寓里，張克憤怒地砸東西，像許多懦弱的男人一樣，把脾氣發給不能還手的對象。為什么要騙我，你是不是和他有那個什么？孟楊坦誠了真相，是，我被他強奸了，你敢不敢去找他？張克說，分手吧，然后他出門時補了一句，像給自己做個注解：我可不是慫了怕他，我就是不撿破爛貨。孟楊順手抓起一個克萊因壺造型的水晶瓶，狠狠砸在地上，晶瑩的玻璃渣四濺，她大喊了一句，王八蛋。

第一時間趕到“打砸現場”的仍然是閨蜜羅小琴，眼淚哭干的孟楊抬起頭，問她，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故意的？羅小琴愣住了，孟楊是怎么發現的？她從哪兒發現的？孟楊說，從你和岳群的曖昧里看出來的！羅小琴想去抱一下孟楊，對不起對不起，他只是讓我先出去，說有話單獨給你講。孟楊氣笑了，她只是單純，可并不是傻啊！

撕破臉了，羅小琴徹底演不下去了，壞人也有自己的邏輯，她大聲說，憑什么你出淤泥不染？憑什么這個世界所有的好事都圍繞你，丑惡都讓路，憑什么我運氣不好？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才是倒霉的那個。藥不是我下的，也不是我強奸你，又不是我坑的你，你憑什么會覺得所有人是好人？

兩次爭吵抽走了孟楊的全部魂魄，她行尸走肉般走在大街上。她打電話給父母，剛剛啟齒就被父親打斷，這種事你自己處理，別影響弟弟高考。這一瞬間，孟楊覺得天塌地陷。

城市的夜晚會退涼，熱鬧褪去后的小街有點冷清，和遠處繁華商圈形成分明反襯。白玉蘭路燈點亮，她的影子被拉長，路面上翻飛著一個包裝袋，袋子上印著不知是哪個輕奢品牌，孟楊蹲下身來，看著包裝袋，愣愣出神：這就是城市里的生活？

那晚她一個人在街上游蕩，走得雙腳徹底無力，走得像是到了世界盡頭般荒涼而悲決。街邊的小店播著她最喜歡的歌手的新歌，《這世界那么多人》，電臺里的嗓音是她整個大學的青春之所在。天空下起雨來，她全然無察，任雨水沖洗自己的頭發，自己的身軀，希望能借著雨水，把自己的殘破和不堪通通洗脫，流入城市的地下排水，徹底沖走。

她終于在一處律師事務所大樓前停下了腳步，不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大樓里有零星的燈光。這么晚還加班的人，很辛苦吧，她猶豫著要不要去尋求幫助。自從她摔碎那個克萊因壺造型的水晶瓶，她內心像是被喚醒了什么，她從小溫順和善，可是絕不代表她對一切逆來順受。

她推開律師事務所的門，里面加班的年輕男子正在為明天的庭審打印資料，他抬起頭，看見滿身雨水的孟楊，你好，我叫鄭濤，我是律師……助理，有什么能幫你？他背對著打印機旁的落地燈，燈光將他的輪廓勾勒得很是溫柔。

鄭濤就像是黑夜里的一束光，把晦暗都點亮。一杯斯里蘭卡紅茶，把貼身的潮濕驅散。鄭濤看了看孟楊貼身潮濕的衣服，他猛然察覺到失禮，于是隨手用遙控器把空調調到了熱風模式。他看了看窗外的街燈，這么晚接待法律咨詢，還是頭一回，特別是來訪者是一位貌美年輕的女性，她在淋過大雨之后顯得頹廢而可憐，濕漉的發尖彌漫著誘人的味道。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孟楊訴說自己的心聲，除了她的遭遇，還有她的成長，她的戀愛，她的家庭……有時候，人們慣于對陌生人平和傾訴敞開心扉，卻對親密的人言辭決絕咄咄逼人。眼前的鄭濤，剛剛褪去了大學里的青澀，卻又保持著年輕人的正義感和沖勁，他一身合體的襯衫，頭發修理的很精神，給人一種信賴的感覺。當孟楊訴說完遭遇后，鄭濤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下藥，強奸，這可是刑事犯罪！女士，您當時報警了嗎？做身體檢查了？如果懷疑被下藥，做血液檢查了嗎？如果做了血液檢查，就能得到血液里的藥物分析……等等，現在說這些好像都沒用，他突然意識到，如果這些都做得完滿，孟楊就不會坐在他的對面尋求幫助。

沒有證據了。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已經過去了這么久，該怎么幫助孟楊呢？

4

多年以后，鄭濤回憶起當初認識孟楊的那個晚上，他依然會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多么奇妙。他承認自己對孟楊有一些心疼和保護欲，他察覺到這位女子心中的力量，溫柔而鋒利。如果他涉世再深一點，他或許就麻木了世態炎涼，而不早不晚，他保持著當初的赤子之心，想要守護正義，他聽完了一位美麗女性的前半場人生，他決定幫助孟楊。這或許已經超出了律師的職業本能。他聳聳肩，誰叫顏值就是正義呢？

鄭濤認為，孟楊的判斷沒錯，岳群是老手，絕非初犯，利用職場的不對等地位，對女性實施騷擾、暴力并壓制她們發聲。

她問，是不是我找到證據，就能扳倒他？

鄭濤說是，找到證據，就能扳倒他。那我得回去找證據！孟楊決意要死磕到底，她在公司里聽說過很多傳聞，一定還有很多受害者。鄭濤眉頭微微一皺，你的意思是，還要回去……上班？

孟楊問，你剛剛不是說了嗎？

我說什么了？鄭濤有點愕然，他可沒說讓孟楊回去到“虎穴”去，一想到孟楊再度靠近岳群，他心里膈應。

孟楊攬起了已經快干的頭發，一雙星辰般的眼睛目光灼灼，鄭濤律師，你說是的，找到證據，就能扳倒他。

太陽照常升起，高架橋上依然車流熙攘，時間繼續向前，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孟楊如常般回到了工作崗位，她和羅小琴已經有了貌合神離的裂痕，可是依然還得繼續配合把節目做好。

孟楊依然努力工作，但她變得比以往開朗，她和同事們有更多閑聊的時間，他們聊八卦和緋聞，會在辦公室里嘻嘻哈哈。只有鄭濤知道孟楊的用意，她是在排查誰可能被老板岳群“看上眼”或者被岳群“獵取過”。

職場里的小女生間有些閑聊并不是什么特別的事，可是以孟楊單純又拙劣的臥底技術，岳群很快就聽到了風聲，他不禁有些疑惑，孟楊在打聽什么？這女人要干什么？他讓羅小琴盯緊她，羅小琴說有什么好怕的，她就是只不懂反抗的綿羊。

每天下班后，孟楊會跑到鄭濤的律師事務所，他倆會逐一分析，哪些傳聞有價值，哪些線索能深挖。皇天不負有心人，孟楊終于鎖定了三名疑似被岳群侵犯的女性，分別是制作部女職員謝娟、辦公文秘黃婷婷、服務供應商女老板唐芝。下一步就是說服她們站出來。孟楊開始接近她們，試圖說服她們，可是她卻碰了釘子，謝娟和黃婷婷不想站出來，或怕丟掉工作，或是不想未婚夫知道。

岳群的“眼線”也發現了孟楊在單獨約見謝娟和黃婷婷，他立刻意識到了孟楊想干什么，他叫來人力資源部經理，一天后，宣布開除孟楊。

孟楊搬著大大的紙箱子，裝滿了自己的工作用品，從公司走出來，此刻她心中沒有半點委屈，她只有斗爭到底的決心，鄭濤的車在遠處等她，這是她最堅實的盟友。

對于孟楊來說，是否離開公司并不重要，她還有一線希望，是找到供應商女老板唐芝，唐芝只是和公司有業務合作關系，是岳群公司的乙方，人身強制屬性沒那么強，或許能有一線之機。

當鄭濤和孟楊一同找到唐芝的時候，她卻極力否認自己和岳群有不悅的事。孟楊哭了，求求你們都站出來吧，沉默會讓更多女孩兒受到傷害，他是慣犯！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事。唐芝神色凝重，她顧慮自己的家庭，顧慮丈夫的感受，她的公司目前面臨著危機，而岳群是他的大客戶之一，她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員工溫飽。唐芝是個知性的女強人，她只想讓所有事都翻篇，當孟楊和鄭濤離開時，她拉住了孟楊，說如果缺錢，她可以幫忙。孟楊苦笑著，說謝謝。

孟楊沮喪極了，她在痛定思痛的一個午夜過后，作出了決定，如果大家都不愿意站出來，那就由我來和岳群開撕吧。

孟楊在主播圈的一個論壇里發出了帖子，痛陳自己的遭遇，她在網上求助，征集受害者和證據。求求你們都站出來吧！發帖之后，一場關于討伐職場性侵和騷擾的風暴席卷網絡。

孟楊的手機炸了，關心和詢問的信息鋪天蓋地而來。鄭濤驚呆了，你怎么可以這么做呢？孟楊說，我沒有別的辦法，難道你有？

面對復雜的網絡言論，她不得不把手機交給鄭濤，她難以應付，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她能信任的，只有鄭濤律師。

這不是她想要的。孟楊緊張地看著電腦屏幕，茫然的等待結果。受害的女孩兒們并非無動于衷，她們也在緊張地看著網絡上的結果。勇敢的姑娘……嚴懲惡徒……反對職場性侵……網絡上支持的聲音越來越多，孟楊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條內容為“沉默等于縱容”的留言被頂了上來，獲得十萬點贊。謝娟和黃婷婷也看到了，她們看著孟楊帖子下面的每一條留言，里面透露出女性的力量，深深觸動靈魂，她們終于決定站出來。

孟楊和鄭濤在律師事務所等待著，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女孩兒們齊聚到了鄭濤的律所。人數比孟楊想象要多。姐妹聯盟成立，開始尋找證據，商量如何扳倒岳群。

和洪水猛獸為敵，卻非易事。這么大的動靜，岳群自然也覺察到了，他原本只是想不理，不理過陣子就冷了，互聯網的熱點每天都很多，頻率更新快，大家熱鬧一下很快就忘記了。

不過這次的熱度卻超出了岳群的預料，孟楊的帖子里沒有指名道姓，可是網友很快就挖到了他那里來。

岳群的辦公樓在大廈之巔，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俯視，地面上忙碌的人都如螻蟻，他讓人開了一支金酒，不緊不慢的享受著味蕾的刺激。區區螢火，想與日月較量，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的助理問，岳總，我們要不要做點什么？岳群笑了，做點什么？我們就是搞媒體的啊，什么風浪沒見過，安排一組人去稀釋一下評論，引導一下方向，等差不多了發個律師聲明表明我們公司的態度：身正不怕影子歪……然后再反過來制造點雜音，質疑這些女孩的動機不純，是要挾，是錢迷心竅……記住，互聯網的記憶只有“八秒”，我們公關的“三板斧”都用上，很快就消停了！岳群滔滔不絕，助理頻頻點頭，其情狀似大內太監，其語氣極其“狗腿”：岳總不愧是互聯網營銷的鼻祖人物，這可堪比一場輿情公關教科書吶！

助理臨走時，岳群又叫住了他，處理輿情事件，最重要的不是盯著網上，而是解決網下！去找找那個姐妹聯盟的家人和朋友，不論威脅還是利誘，先瓦解她們姐妹聯盟。

網絡上言論開始倒戈，有的質疑女孩們的動機，有的質疑她們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報案，有的的還找出了女孩們的照片，看，穿這么漂亮，還化妝！肯定是自己先勾引老板！想上位，想訛錢！在某些鍵盤俠的腦回路里，穿得漂亮和化妝都是罪。

女孩兒們面對著網絡的惡意，如站立洪流之礁石，既擋不住洪流，又無法多作支撐，退不得退，進不得進，隨時會被惡浪擊倒，墜入淵中。所幸的是，巨大洪流終于讓孟楊的父母和弟弟清醒，他們開始支持孟楊。尤其是弟弟，他并不認同父母過去的做法，這也讓孟楊有些底氣和安慰。

孟楊一遍又一遍的勸說女老板唐芝，始終沒有放棄。唐芝看著勇敢又無助的姑娘們，終于愿意站出來。她拿出了一直藏著的證據，我有一段岳群的錄音和聊天記錄，他威脅我……

唐芝問鄭濤律師，有了這個，是不是可以向警方控告岳群？

當然！隨著鄭濤的肯定回答，女孩兒們一聲歡呼。只要警方立案，總有辦法可以查出真相，壞人一定可以繩之以法。

走！我們去報案。女孩兒們和唐芝約好，明天一早就去警局。

終于有實質進展了，鄭濤長長舒了一口氣，孟楊可真是個有力量的女孩兒，她善良淳樸，內心勇敢。為了慶祝找到證據，鄭濤鼓起勇氣約孟楊一起吃晚飯。孟楊說，等明天再說吧。鄭濤問，那我是不是可以送你？孟楊笑了，不用了，你這么好看，會被鍵盤俠說成是我不檢點的證據的。

孟楊獨自一人回到公寓，門口已經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察了。她心里有些激動，警察這么快就來了，唐老板的動作這么快，不是說好明天去報警嗎？一定是警方已經看到網上的各種信息，主動來追查事情的真相，岳群的懲罰到了。

請問，您是孟楊嗎？領頭的女警問。她聲音很好聽，充滿著關切和善意。孟楊急忙點頭，是的，是我，您需要了解一些岳群的什么信息，我都知道……她有些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動，一想到這些日子她和女孩兒們受到的傷害和屈辱，她恨不得能立刻把壞人扔進監獄。

女警問，張克你認識嗎？

什么什么？不是問岳群，是問張克，張克怎么了？

他是你的男朋友對嗎？對，前男友。孟楊感覺自己有些泄氣。

哦，是前男友，女警示意身后的年輕男警打開肩上的執法記錄儀，說，張克嗑藥的事你知道？

我不知道，警官，我們已經分手了，是分手后的事兒吧。孟楊感覺自己如聞雷轟，張克這懦夫真是出息了，竟然還嗑藥？

不，他和一幫“機車黨”聚眾吸毒有很長時間了，據我們了解應該在你們分手前，所以需要向你了解一下情況，他還檢測出了感染HIV……出于對你的保護，你最好也去檢測一下……

女警好聽的聲音如在天際，公寓樓狹窄的過道開始扭曲，孟楊只覺天旋地轉。

5

“機車黨”聚眾吸毒染病的消息在網絡上不脛而走，很快關聯到了張克的前女友，網絡上還有人爆出孟楊去醫院檢查并確診，說得有鼻子有眼。這位留言者網絡昵稱叫做“目擊者”。

目擊者的“目擊”掀起了軒然大波，各種惡意的網暴接踵而至，只要足夠陰陽怪氣，只要表達一些另類的不友好觀點，就能獲得網絡上許多支持。不需要帶上腦子，也不需要任何邏輯理由，反正隔著屏幕不用負責，個個都成了道德制高點：孟楊是個壞女孩，她有一個吸毒的男朋友，生活不檢點，勾引老板，想要訛錢，而岳群是無辜的，也是無害的。

看著手機上的各種“道德高見”，連岳群自己都氣得笑了，他媽的，連HIV都炮制出來了，這屆網友真厲害，只要帶一帶，就能自己放大，孫子們真乖，照這么個邏輯，合著人要是真有病，強奸還不用負責任？反正是女方不檢點嘛。

孟楊第二天沒有和唐芝她們去警局，她去了醫院，不過她敢肯定自己沒有被人看見，網絡上流傳的照片連醫院都不對。醫院告訴她，從孟楊最后一次和男友發生關系的三個月都是窗口期，只有在三個月之后檢查的結果才是確定的。

孟楊經過一番內心掙扎后最終決定向姐妹們坦白。張克染病是真的，自己去醫院檢查也是真的。屋子突然安靜下來，女孩兒們用了幾分鐘消化這個猝不及防的消息。黃婷婷手都在發抖，她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岳群會被你染上嗎？

鄭濤問，這個問題重要嗎？

謝娟說，岳群要是被染上了，那在你們那個之后的受害人是不是也……

孟楊氣得手抖，什么叫我們那個之后？我難道不是受害者嗎？就算是我有病，難道強奸的行為就可以被接受嗎！他們憑什么進行審判？

屋子炸鍋了，在一番七嘴八舌之后，姐妹們把矛頭對準了孟楊。女孩兒們擔心自己被傳染，她們對孟楊的指責甚至高過了對強奸犯的指責。最終在恐懼和爭吵下，聯盟告散，孟楊陷入孤立。

孟楊有些打退堂鼓了，對她來說已經被網暴判了死刑。你怎么想？孟楊問鄭濤。鄭濤沉默了半天，他躲避孟楊的目光，開始手忙腳亂的掏褲袋里的煙。這事兒打得鄭濤有點懵，他比任何人都更難接受。鄭濤內心深處已經對孟楊產生情愫，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抵觸張克和岳群的一切。

你也要逃？孟楊失望的說，看來男人都是一個樣啊。像張克一樣落荒而逃。鄭濤終于被點著了，男人的尊嚴成為引火的導線，他第一次這么大聲對孟楊說話：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能這樣去揭批那個人！

我才是受害者，不對嗎？我難道沒有權利去揭發一個強奸犯？難道我染病了這件事就成了我的問題？

鄭濤提高了嗓門吵：法律和網絡是兩幫人！法律上你是受害者，可是網民不會聽的，你不知道網暴有多可怕！

孟楊深吸了一個氣，把情緒穩住，她拉開了門，鄭濤你走，我不需要你居高臨下的幫助。

現代人都有著一個劣根性，總是用最傷人的話去說自己親近的人，而對萍水之交彬彬有禮。

孟楊和鄭濤之間其實并沒有分歧和隔閡，她和他爭吵，她趕他走，其內心深處是不想這樣大好的年輕人來趟渾水，受拖累，她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在情緒控制下的談論，只會有一個結局，那就是不歡而散。

孟楊看著鄭濤摔門離去的背景，她哭了起來，原來鄭濤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

追究岳群的案件也陷入沉寂，女孩兒們拒絕接受警局的作證詢問，姐妹團散了，所有人都在懷疑自己是否會被傳染。有兩個女孩是在孟楊之后被強奸的。網絡輿情已經發酵，風向失控，過去支持孟楊的網友開始扭轉之前的言論，認為孟楊自身有問題。

即便被孟楊信任的女老板唐芝，上一次把孟楊從黑暗中拉出來的人，現在也已經不愿幫助她了。電話里，父母痛心疾首的罵孟楊你怎么這么不檢點！

孟楊開始服用阻斷藥，女老板唐芝在警方面前的說法改變了，她說那個聊天記錄只是個玩笑，關鍵證據也不再拿出。對所有女孩來說，被強奸已經不是最痛苦的事情了，大家躲起來，保護好自己，不要被網絡暴力傷到，網絡上的陰陽怪氣會毀掉人的整個生活。

洋洋得意的岳群正在讓自己手下的人繼續在網上發帖，突然手下人告訴岳群，孟楊有可能被傳染了疾病。盛怒和驚懼的雙重作用下，岳群自曝輿論，渲染孟楊不檢點，勾引自己，包裝自己才是受害者，他甚至曝光了孟楊的一些照片。

萬念俱灰的孟楊發了最后一個帖子，留下遺言自殺，當她的血流到地上，她突然被那血嚇了一跳。

我站在洪流之中，看顛倒浪涌，這世界怎么了？

6

世界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悲劇而停止轉動，新的一天仍然會重啟，所有發生過的網絡暴力，除了受害者或者當事人，大家都會像沒事兒人一樣，仿佛昨夜的惡言惡語根本無須擔責，反正隔著屏幕，也不知道是人是狗。

新的一天會有新的時間，城市依然在向前。忙碌的女主播羅小琴接到了公司的任務，要求她蹭一下流量去暗訪孟楊。為什么是我去？羅小琴感覺有點懵。辦公室張主任說，我也不知道，岳群總裁好像病了，是總裁助理吩咐的。總裁助理，就是那位將岳群的話奉為公關教科書的狗腿子。羅小琴嘆了口氣，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羅小琴聯系曾經的閨蜜孟楊，我們很久沒見了，一起敘敘舊吧，之前有些誤會，我想……還不待羅小琴說完，孟楊就已經同意了見面，好的，聊聊吧。電話那頭的孟楊表現得竟然很平靜，她已經經歷過了生死，這世間已經沒有恐懼。她答應了羅小琴的邀請，她覺得這位曾經最好的閨蜜很可憐。

二人約好了相見的地方，在當年大學時常聚的咖啡屋。孟楊特意化了個精神的妝扮，人的一生原來過得這么快，不知不覺已經畢業許多年。兩個人一開始并沒有聊起強奸的事，反倒聊起的都是過去的生活。我記得你當年喜歡莫文蔚的歌。是的，我記得你也是。還記得嗎，那天一起去看男生打籃球。那個時候的陽光真好啊。記憶中，孟楊你有點倔強，認準的事就要磕到底。小琴你也是。可是歲月把我都磨平了。說著說著，羅小琴的眼圈紅了，回憶就像一場不會重復的電影，當電影散場后，她將失去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

咖啡喝到見底，二人終于回到了正題上來。羅小琴問，孟楊，你還要和岳群較勁嗎？孟楊笑了笑，你剛剛不是說了嗎？認準的事，我要磕到底，記得把這句話帶給岳群，我要一個公道，你看看這話錄清楚了沒，要是沒有，我可以對著錄音筆說。

羅小琴有些愕然，在她的隨身小包里，確是裝著一個錄音筆，她是受命來搜料的，可是她怎么也不該忘記，孟楊過去就是她的搭檔，她對這些道道，門清。

羅小琴臨走之時跟孟楊說了聲對不起，她塞給孟楊一個優盤。這是什么？優盤里是我被岳群強奸的證據，羅小琴背轉身，說，其實我說錯了，我才是那個不知道反抗的綿羊。

孟楊看著見底的咖啡杯，愣愣發神，直到鄭濤的信息鉆進了手機。

鄭濤說他這些天回到了當年法律系的校園，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就丟失了初心，他恍然大悟孟楊是不想連累他。

孟楊腦子里浮現出這個陽光大男孩的笑容，仿佛他就坐在自己對面。手機里的語音播放著鄭濤的話：這可不行，我可不能當一個逃兵啊，和歪風邪氣、違法犯罪作斗爭，這不是法科生應該做的嗎？我已經挨個向背后推波助瀾的網絡賬號發出了律師函，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

孟楊拽緊了手上的優盤，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她想起了曾經在大學圖書館里看到的一首不知名的長短句：

你知道嗎。

這樣做，你將面對風暴。

不，我才是風暴。

三個月過去了，孟楊終于確認自己沒有被傳染。這三個月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備受煎熬，沒有切身體會過的人，根本就不會懂。她每天醒來，都希望噩夢快點結束，所幸上天依然眷顧這個可憐善良的女孩兒，她沒有因為張克的放縱而受累。

但網絡上的紛爭并沒有結束，張克吸毒，所以孟楊吸毒，這樣的狗屁鍵盤邏輯依然甚囂塵上，對于孟楊染病一事，也似乎成了定案。哪怕是孟楊曬出了自己的檢查報告，依舊沒有平息質疑，網民認為這是假的。孟楊的生活依舊被網絡的暴力洪流裹挾著，包括對孟楊一切的檢視、人肉搜索，甚至很多之前認識的人也加入了“爆料”。

羅小琴的那枚優盤卻對案件發揮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岳群終于被逮捕，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孟楊決定起訴那些收了岳群的錢的水軍，經過鄭濤的努力，他們終于鎖定了證據，將網絡水軍繩之以法。

一切都歸于平靜，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隨著岳群案件的曝光，網絡輿情也逐漸平息下來，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孟楊告訴鄭濤，我還有一件事，你可以陪我去辦嗎？

鄭濤問，是什么事？

你記得當時爆料我染病的人嗎？

鄭濤說，我記得，他后面還不停的爆料，網絡昵稱好像叫什么“目擊者”。

對，我想去見見他，我就想找到這個人，去面對面的問問他為什么要孜孜不倦的黑我。

鄭濤說，網上這種匿名的鍵盤俠很多啊，這人的IP地址在北方很遠的一個城市。

這注定是一場荒誕之旅，隨著他們抽絲剝繭的找到那個“目擊者”，去到了他的縣城，才發現那只是一個極其而無聊的普通人，網絡言論對于他來說，不過是事不關己湊熱鬧起哄而已。當他聽到孟楊的真實遭遇后后悔不已。孟楊這時才發現，這對她的狀態改變毫無意義。

那你為什么要來尋他？鄭濤問。

汽車收音機里播放著好聽的歌：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孟楊眨著眼，就當我約你一起二人旅行吧。

旅行回來后的孟楊和鄭濤，決定為反對網絡暴力做些什么。聽公司過去的同事說，岳群在被帶走之前，可不是生病，他是在一次全員大會的時候，被揍了一頓，眼睛打腫了一只，所以不敢出門見人。孟楊問，為什么？公司的同事在電話那頭笑得前仰后合，職場新來的90后小年輕們，看不慣他裝唄，道貌岸然的說教，誰受得了？還有那個大太監，也被趕走了。

孟楊聽著同事聊八卦，突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那些事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了。另一家公司主動給孟楊遞出了橄欖枝：孟老師您不是學傳媒的嗎，來我們這拍一些公益視頻，做一些女性題材的節目吧。

獲得新工作的孟楊發現自己變得更加勇敢，她也看到了網絡上的理智與善良，越來越多的人關注網絡暴力，越來越多的人抵制網絡暴力。

某天清晨，她起床打開手機，看到一條消息：國家多部委聯合擬出臺反網絡暴力的法律法規并發出公開征求意見稿。

她抬起頭，又是一天太陽升起，溫暖人心。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