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老屋,已被歲月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
斑駁的墻壁上,游走著深淺不一的裂痕,層疊的瓦面,堆積著厚厚的綠苔,屋檐下,是一張張灰蒙蒙的蛛網……
曾經高闊寬敞的老屋,已沒了昔日的輝煌,與它身邊一座座拔地而起的二層小樓形成了巨大反差。它單薄的身軀,倔強地挺立著,似一名耄耋老者,守望著生我養我的這方故土,見證著古往今來的歲月變遷。
小時候聽祖父說,他住過的老屋是曾祖輩做的,那是三間三拖一撮箕的大瓦房。一丈八尺八高的主房,九柱十一檁。盈尺的房梁、杉木的閣樓、鼓皮、雕花閣門、石門檻、石門凳,青石板鋪設的院子、臺階,左右對稱的廂房、廚房,老屋的規模在當地雖稱不上最大,但也是屈指可數。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東荊河地處江漢平原腹地,蜿蜒曲折數百公里,兩岸灘涂寬闊,土地肥沃,河內魚蝦成群。同許多勤勞質樸的人一樣,祖父母在東荊河內灘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打魚種地謀生,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那時學堂設在自家祖屋,祖父母膝下的三個兒女都受到了良好教育,伯父讀了十年長學,父親在這里啟蒙開智。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給予了東荊河沿岸人們豐厚的饋贈,但也時常帶來猝不及防的水患。
新中國成立前,這里堤防薄弱,十年淹九水。每逢汛期,滾滾而來的洪流傾瀉而下,無不讓人們擔驚受怕,飽受煎熬。
1948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像一頭瘋狂的猛獸撲向了深夜熟睡的人們。當大家互相叫喊著沖出家門的時候,水已到腰部以上。驚慌的人們在黑暗中相互攙扶著向岸上逃命。一瞬間,原有的村莊、田野,還有祖輩幾十年苦心營造的老宅,被浸泡在一片汪洋里。
洪水過后,東荊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面對洪魔的吞噬,人們愁腸百結,望河興嘆,欲哭無淚。
無家可歸的祖父母,不得已攜著伯父伯母、父母親一大家人,寄宿在堂伯父家。堂伯父在當地屬大戶,房子很寬敞。寄宿期間得到了他們一家人的許多關照,但祖父母總覺得別人的屋檐再大,也不如自己有一把傘,只有走在自己的田地上,才能舒心朗笑。
一年后,在東荊河外灘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伯父母、父母分別搭建了兩座二間的茅草屋,只能容納祖父母居住的小草房則置于兩房中間。祖父說:“樹大分杈,人大分家,這就算是給你們兄弟倆分家了。”
茅草房是父母的唯一財產。
然而,就是這孤寂的三間草屋,落寞的一家人,卻打破了這片曠野的蕭瑟,喚醒了這片沉睡的土壤。
因為父輩的定居,那些受災的鄉鄰和沿岸的災民,也陸續從寄居地遷徙至此,越來越多的茅草房搭建起來了。外灘,不必擔心洪水的肆虐,人們安心在這里開墾土地,繁衍生息,逐漸形成一個不小規模的村落,從家村至此開始興起。
20世紀50年代末,我在這個村落我家擴大了的茅草房里出生。雖然伴隨我的,是接連不斷的自然災害、物資匱乏、糧食緊缺,但在父母、哥哥姐姐們的庇護下,我的童年時光是溫暖、無憂無慮的。那種極端困難的日子,父母吃糠咽菜,但母親總是想方設法為我們開小灶,用僅有的一點糧食,每天熬粥或者制成米糊喂養我們,竭盡所能讓我們吃飽穿暖。現在跟哥哥姐姐們說起,那時候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在簡陋低矮的草屋里,總覺得有一股股濃濃的暖流,從茅屋每一個角落,送到我心里,讓我享受到了世間最無私的愛。哥哥姐姐們說起過去,也是陣陣唏噓。
草屋由于多年的風雨侵蝕,每遇大暴雨,“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小時候我特別怕打雷,尤其是在漆黑瘋狂的雨夜。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如同要把所有東西都震碎,一道道閃電劃破漆黑夜空,穿梭到屋內,讓我驚恐萬分。每遇此況,母親總是一邊安撫著我,一邊帶著哥哥姐姐們,搬床的搬床,拿盆的拿盆,接住那一條條屋頂下來的雨柱。父親則是一手抓著一捆茅草,一手扶著梯子,在雷雨閃電中爬上屋頂去堵漏。直到屋內的盆盆罐罐里,只能聽到滴滴嗒嗒的聲音,父親才能從屋頂上下來。看到我們安然入睡了,父親會輕腳輕手把盆盆罐罐里的雨水端出去倒掉,然后靜坐在一旁守候我們,當我們睜開蒙眬睡眼,他卻早已忙碌在田間地頭了。或許這就是冰心先生所說的,父愛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覺到了那就不是父愛了。
時光流轉,隨著幾個弟弟的相繼降生,草屋變得熱鬧和擁擠了。
建造一座磚瓦房是父母多年的夢想。父親曾說,真的是做夢都在起房子。然而那時候農戶蓋房一般需要數年的材料籌備和資金準備,對于家徒四壁的我們來說,盡管父母節衣縮食,精打細算,但我們家總是捉襟見肘的日子居多。建房最重要的材料是磚瓦,對有錢人家來說,只是到專門燒制磚瓦的窯上買即可,我們家哪里有錢?可我的父母初心不改,要達到目標只能獨立自主。為了建造一間磚瓦房,父親不得不每天起早貪黑,到村邊土窯附近自己制作磚瓦。
制作磚瓦是一項十分繁重勞神的體力活,要經過起泥、踩泥、摔磚坯、制瓦坯、燒窯、洇窯等漫長的過程才能完成,而最臟最累的工序莫過于踩泥。
篩選出來的黃土潑水后,要經過反復踩踏,直至黏稠到腳在泥里不費勁拉不出時才行。起初父親借生產隊的牛來踩踏,但是借牛出工是要扣你工分的,后來他只能自己赤腳上去踩。聽老人們說,這一道工序下來,整個人如同是從泥潭里掙扎出來的,累得腳像踩在棉花上,走路腿打閃。做好的磚瓦坯子經過晾曬后要轉運至土窯里燒制,然后再搬運回家。在肩挑手扛的年代里,近十多萬的磚塊還有瓦片的轉運要靠他一個人去做。在那段日子里,每當日落黃昏,收工的村民們都急著往家里趕,而父親則是拿著秧架子和扁擔急匆匆往磚窯方向跑。一天又一天,一趟又一趟,挑著那沉重的磚瓦、不知疲倦地來回往返。手上布滿了水泡,肩膀被扁擔壓破了皮,汗水流到壓破的皮膚上是呲牙咧嘴地痛,可父親卻咬著牙一聲不吭。他知道,那肩上的擔子一頭挑著孩子,一頭挑著希望,無論多么沉重都不能喊累,更不能跌倒。
記得門前離菜園不遠的地方,有幾座像山一般的柴垛,那是父母每天收工后,辛辛苦苦在河邊田埂上砍來用于燒制磚瓦的柴火。少不更事的我,不能真正體會父母的辛勞,將這些柴垛當了我和小伙伴們追逐嬉戲的舞臺。圍著柴垛,我們一會兒玩捉迷藏,一會兒筑泥堡,有時還爬到高高的柴垛上,望著浩瀚無垠的天空說牛郎織女的故事,把一個整齊的柴垛搞得一片狼藉。每天都是大人們喊回家吃晚飯,我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這些柴垛,儲存了我童年好多好多的歡笑。
老屋的地基是父親不分晝夜一擔一擔挑著泥土筑起來的,木材和石灰則是通過船只水運和靠人力板車從幾十里外的地方一趟一趟拉回來的,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累積,如春燕銜泥般備好建房的材料。1967年,在原草房的前面,我們的新家建成了:三間三拖的磚瓦房附帶二間廂房。從此我們告別了過去擁擠的日子,兄弟姐妹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
有人說對于熬過寒冬的人,春天的到來是對他最好的回報。1979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不久,村里就開始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從此這里的人們開始擺脫貧困和饑餓,逐步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那一年,父親望著禾場上堆滿了屬于自家的糧食時,飽經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父親興高采烈,用板車一趟趟拖著糧食趕往鎮上去交易,從不抱怨和叫苦。當我看到父親背上那一道道繩子的勒痕,心里第一次溢出難以掩飾的痛。時至今日,每當想起父親躬著身軀拖著板車,在坎坷的土路上艱難前行,依然忍不住潸然淚下。
離開老屋近四十年了,但那里是我生命的起點,更是我心靈的歸宿。它記載著我的童年,容納了我的夢想,銘刻著父母那一代的艱辛與滄桑,也見證著家鄉日新月異的變化。每次探望它,它都是那么倔強地挺立著,似乎告訴我,它依然是我們溫暖的港灣,它就是父母親手里的傘,無論風霜雨雪,永遠支撐在我們頭頂。
從維艾 湖北潛江人,潛江市作家協會會員,先后有多篇作品在多家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