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斷奶開始,父母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根本顧不上我,仿佛地里的活計永遠也做不完,因此不得不把我托付給鄰家老人照顧。待到七八歲時,我雖然已經開始上小學,這種情形依然沒有改變,而我根本不愿受學校紀律的約束,于是與小伙伴們悄悄逃課就成了家常便飯。
那時小學校園離漢水河很近,翻過河堤再越過河岸的沙灘便是,河灘的綠地樹林也成為我和小伙伴們游樂的天堂,只是他們的家長擔心自家孩子下河玩水會有危險,若是放學時間沒回家,就會到河岸邊的樹林把他們抓回去,往往只剩我一個人還在那里游蕩,我便成了天地間最野的小孩。
突然有一天,我對這種孤獨的游蕩產生厭倦,開始羨慕起那些十六七歲的小哥哥們來。他們已經不用再上學,只要農閑聚在一起,就會像生產隊開會那樣不知在討論些什么,看上去高興而熱烈,或者騎著自行車到我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游玩,根本不用擔心家長會去找而讓某個伙伴落單。這使他們看上去無憂無慮,好像天下就沒有讓他們感到煩心的事,因而對我而言,他們顯得神秘而有趣,充滿誘惑,便央求鄰家哥哥邱平帶我去見見世面,可惜他總是推托,被糾纏得緊了,會笑笑說,我們都是大人,會做些大人該做的事,哪能帶個小屁孩跟著搗亂?
邱平的回答讓我很失望,卻更激起我心里的好奇,只要這群小哥哥在邱平家聚會,我便悄悄坐在角落聽他們聊天,那會是我少有的安靜時刻。
記得那是八月下旬,暑假即將結束前的一個黃昏,我見邱平與他的伙伴們準備騎車出門,又想去碰碰運氣,不過被拒絕的次數太多,心里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剛一開口,邱平就爽快答應了我的要求。我興奮地坐到邱平自行車的后座,隨這些大男孩們沿田間土路離開村莊。
這些小哥哥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仿若在攀比誰的騎術更高或自行車的性能更好,路邊地里半人高的玉米梗飛速后移。
土路凹凸不平,車又騎得太快,坐在后座的我被顛得屁股生疼,但這并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我雙手拽緊邱平腰間的皮帶,腦子里想象著,這些小哥哥們的目的地一定會給我一個從未有過的驚喜,他們玩的游戲肯定會比我與小伙伴們玩的高級,很可能會拿起真正的槍進行沖鋒演練,而不是像我和小伙伴那樣,只能用沙塊相互攻伐。我曾遠遠看到過村里民兵隊長組織的打靶訓練,其中就有邱平,他把沖鋒槍扛在肩上的模樣特別神氣,讓我和小伙伴們好生羨慕。若真是這樣,說不定他們會讓我摸摸真正的槍,那足夠讓我在小伙伴前吹噓好一陣。又或者,他們在一處荒無人煙的野外獵幾只野雞或是野兔啥的,再架起篝火烤來吃,我在河邊的沙灘見過與他們同齡的男孩們這么做過,想象著烤得吱吱流油,散著香味的肉,我的口水都差點流出來。
自行車隊即將騎到大片玉米地的盡頭,再往前是一眼看不到頭的水稻田,卻突然慢下來了。邱平回頭大喊,崔慶,你能快點嗎?他的聲音有些許不耐煩。
我回頭看了看,崔慶并沒有因為邱平的呼喊加快速度,依然慢騰騰騎著車遠遠落在車隊后面。崔慶在這個隊伍里讓我覺得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崔慶是個性子溫和,做什么事都慢條斯理的人,與邱平他們顯得格格不入,平日里也并沒有見到他參加邱平們的聚會,這次他也來,讓我隱隱有些失落,覺得剛才想象的那些事,肯定會因此打個折扣。這倒不是因為我對崔慶有成見,相反,我覺得他是天底下脾氣最好的人,只是覺得這次的出游由于他的加入,會失去些色彩。
邱平的眉越皺越緊,嘴里開始埋怨,其他伙伴也等得焦急,姚義城忙安慰說,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這么個人,看在我的面上,多些耐心。
畢竟都是玩伴,對于姚義城的轉圜,邱平搖頭嘆口氣,算是同意。
崔慶追上時,邱平臉上掛著笑,表情有一絲戲謔。你說你,平時慢騰騰也就算了,若連人生最幸福的事都這態度,那桃花運恐怕不會自己飛來吧。
我不明白桃花運是個什么東西,只見崔慶靦腆地笑笑,并沒有回答。
小哥哥們繼續騎行,可能不想再讓崔慶掉隊,比剛出村時的速度慢了很多。到玉米地盡頭的丁字路口時,路邊的稻禾在初秋微風的吹拂下,像漢水河里翻滾的浪花,發出沙沙的聲響,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
自行車隊在此拐了個彎,那是通往鄰村的路。沒一會兒,他們忽然加快騎車速度,車隊又開始飛奔。姚義城大聲問邱平,是她們嗎?邱平頭也不回,笑道,你什么時候開始懷疑起我的視力啦。
我不知道邱平口中的她們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這群小哥哥突然這么興奮,他們就像發現敵情的戰士,嗷嗷叫著,奮勇向前。邱平騎得最快,他身體前傾,似乎把重心全放在了踏板上,腰身左右晃動。我順著他身體搖晃的間隙往前看,遠遠能看到一群與他們差不多年齡的小姐姐正往鄰村步行。那時的農村仍然缺衣少食,以至我心里總想著能有好吃的,早忘了崔慶也在車隊中,只以為,他們肯定跟這群小姐姐約好的,要去漢江河岸的沙灘去烤野兔或野雞的肉吃,因為鄰村也沿河堤而建,心里不禁高興起來。
邱平很快追上那群小姐姐,他放慢車速,把自行車橫亙在小姐姐們的去路,一只腳撐著地,另一只腳跨過自行車橫桿踩在踏板上,也不說話,只笑瞇瞇地看著疑惑不解的小姐姐們。最前的小姐姐給了他一個白眼,領了她的伙伴想繞過去,卻被陸續趕來的小哥哥們團團圍住。
與小哥哥們興奮的表情不同,我看到小姐姐們臉上現出一絲驚慌,有人甚至發出驚聲尖叫,但很快鎮靜下來,只是臉色并不好看,真像電影里面對敵人的表情,冷得讓人感到心涼。
這顯然不像提前就約好的,讓我失望至極,剛才還在腦海里顯現的那香噴噴的烤肉瞬間成了泡影,能摸到真槍的愿望也成了癡心妄想。
這種對峙讓雙方都感到尷尬,就連我都能覺察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難以忍受的窒息。小姐姐們沉得住氣,小哥哥們卻浮躁得多,有人撩在橫杠上的腿不停抖動,腳尖踢到鋼管上,發出脆耳的聲音,那形象,活像大人們口中的二流子。有小哥哥吹起口哨,像是在挑釁,卻又像礙于小姐姐們的橫眉冷對,沒人敢往前一步。
終于有小姐姐忍不住,對一個認識的小哥哥打了聲招呼。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啊,快叫他們躲開,我們要回家去。說著,往村子的方向指了指。
正如我和伙伴們玩耍時都有個頭兒一樣,小哥哥們看來也有頭兒,但肯定不是那位姐姐認識的小哥哥。他轉頭看了看同伴,最后把視線停留在邱平身上,邱平沒出聲,把頭扭到一邊,裝作沒聽到。那小姐姐跺跺腳說,你這家伙真沒用。這話惹得小哥哥小姐姐們哄然大笑,氣氛頓時也緩下來。小哥哥們膽兒也大了些,開始與小姐姐們套近乎。
正聊得火熱,有小哥哥管不住自己的手,居然去觸摸小姐姐的頭發。那時有種大波浪發型,只有家里條件較好或特愛美的女孩才會去做,這群女孩中有一個就是這發型,那小哥哥估計感到好奇便摸了一下。小哥哥的孟浪顯然激起女孩們的集體憤慨,態度又冷漠起來,一時令小哥哥們手足無措。
我站在邱平自行車旁,看著半趴在自行車上難堪的小哥哥們,只覺得好笑,盡管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樣,卻自顧大聲喊著,浪花一樣的頭發真好看。
小姐姐們似乎這才發現有我的存在,大波浪走過來笑道,你個小孩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好看?
我只管嚷嚷,你比電影里的人更好看呢。
于是小姐姐們紛紛大笑,小哥哥們頓時松了口氣,剛才尷尬的氣氛也在無形中化解,又和小姐姐們聊起來。沒一會兒,小姐姐們不再搭理我,她們的興趣已轉移至說話幽默逗趣的小哥哥們那里去了,就連那大波浪發型的小姐姐也與邱平聊得火熱。
很久以后,我才能理解當年那些少年們的行為,那時剛剛改革開放,以往只抓革命斗爭的思想和準則突然間消失,對當時的少男少女們來說,最深入人心的莫過于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無論是當時的文學作品還是新出的電影里都在傳播著愛情的美好。他們本就精力旺盛,又最容易接受新事物,只無奈于大人們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致使那群大男孩不敢在本村去踐行他們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于是把追求的目標定在鄰村那些少女們身上,他們認為這能逃避父母的監管。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本就認識那些女孩,或者那群少年中有人早就看上某個女孩,卻不敢獨自來表白,只好把自己的伙伴全拉了來。我想,鄰村那些少女們必也具有某些同樣的心理,只是礙于矜持,才令她們故作反抗卻欲拒還迎,否則,只要她們大聲呼叫,離此地并不算太遠的鄰村里便會涌出無數大人,甚至會派出民兵來,把那群少年當流氓抓走。
可在當時,我實在不明白這些小哥哥為什么要這么做,甚至覺得他們的行為真是無趣得很,可我只是個死賴著跟來的小跟班,即便想要表達心中的不滿,也不可能讓他們改變行程,只能呆呆地立在一旁,看小哥哥們紛紛在小姐姐們面前展示他們的表現欲。沒一會兒我發現,并不是所有小姐姐都對此感興趣,至少有一個小姐姐一直沉默不語,就像我一樣,對這熱鬧的場面不屑一顧,大多數時間,她都是低著頭孤零零站在路邊,根本不看正聊得起勁的少男少女們一眼。
等崔慶晃悠悠趕來時,小哥哥們已經與小姐姐們熱乎得就像交往已久的朋友,只是姚義誠屢次試圖與那低頭沉默的小姐姐說話,都沒引起對方回應,他只好把目標轉向別的小姐姐。我以為崔慶也會加入他們,因為在我看來,眼前的小哥哥們似乎調動自身所有的激情與詼諧,只為讓小姐姐們開懷大笑,仿佛這便是他們應該做的事,而且這事兒看起來如此令他們激動。
崔慶來了好一會兒卻并沒有出聲,他把自行車停在離人群約有兩輛自行車的距離,仿佛局外人,只微笑著看這些聊得正起勁的人們,目光里有一絲羨慕。我見他與其他人不同,以為也跟我一樣對此事沒興趣,便打算走過去,希望他能帶我離開這無聊之地。
我向崔慶走了沒幾步,卻引起邱平的注意,他轉頭看向我,似乎準備說些什么,又沒有說出口,抬頭看了看崔慶,笑說,崔慶,你不覺得這世上最令人高興的事莫過于此嗎?看你那樣兒,就會覺得愛情這種事與你無緣,膽子比他的還小。說著,朝我指了指。
邱平的話惹得其他小哥哥又一陣哄笑,仿若崔慶既膽小也不那么主動,與他們不是同路人。崔慶被嘲笑聲羞得滿臉通紅,他并沒有反駁,悄然低下頭去。
姚義城忙幫他辯道,邱平,可別這么說,他現在可是我師傅呢。又對小姐姐們說,你們不知道吧,在這十里八鄉,他的竹笛吹得可是數一數二,你們村那誰還向他拜師學藝來著。
有小姐姐應聲道,哦,早聽說過,原來是他呀,看見真人,可比傳說中的差得遠了。
少女們有人起了頭,又可能正好缺話題,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起來,有人崇拜也有人失望,令崔慶的頭垂得更低。我發現,那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小姐姐終于抬起頭,視線落在崔慶身上,久久沒有移去,臉上卻泛起一抹紅暈。
那次鄰村之行后不久,我的暑假結束,又得開始上學了。雖說總逃課,也不能逃得太顯眼,我和小伙伴早就總結出一套規律,上午的課是不能逃的,大多數正課都是在上午,等到下午第一節課后,不是自習便是自由活動,因為那時的學校里絕大多數都是民辦教師,他們有時還要忙自家地里的活兒,這時才是逃課的好時機。
我們逃課后一般不敢直接回家,若是被大人們知道,總逃不過一通責罵,所以往往會越過河堤到沙灘游戲。從河堤邊的沙灘到主河道約有二百多米距離,若是夏季水大,河水會淹沒沙灘,可到了枯水期,沙灘與主河道又有約上十米的落差。由于長期受水流沖刷,河道邊便形成一個陡峭的坡壁,只是植被保護得好,河道才沒有繼續擴大。那時人們的飲用水源主要來自漢江河里的水,為使枯水期擔水方便,村里曾組織過人力在沙灘挖了段斜緩的坡道,卻把沙灘分割成兩段。于是這坡道便成了我和小伙伴們天然的戰場分割線,兩隊伙伴各占一邊,用隨地撿拾的沙塊互相攻擊,直到一隊舉手投降,或者都認為自己英勇不屈,于是沒人肯認輸,這仗便會打得天昏地暗,沙塵會在半空隨風飄到半里之外。
若在大戰正酣時遇到前來擔水的大人,小伙伴們一般會停歇下來,一方面擔心因沙塵落到水桶里會惹怒擔水的人,他們往往會抽出扁擔作勢要爬上坡找我們算賬,一方面也擔心這人會把小伙伴逃課的消息告知家長,這會讓家長直接從地里趕到河灘來把小伙伴們抓回去。其實后來想想,擔水的人們只是嚇唬,從未真正打過我們,但在家長面前告狀肯定是有的,否則也不會有小伙伴的家長早早到河灘把他們抓走。所以,我們一旦看到有擔水的大人前來,一般都會停止大戰迅速躲到身后的水杉林里,以免被他們發現。
但有一個人來擔水我不怕,他便是崔慶。崔慶的脾氣好得令人不敢相信,有一次小伙伴們全都被家長抓回去后,只留我一個人坐在坡道邊發呆。崔慶從河里擔上兩桶水,順著坡道哼哧哼哧往上爬,看著扁擔兩頭的水桶顫顫悠悠,我不知哪根筋發生錯亂,或者忽略了有被暴揍的可能,只想試試我手頭的準確性,便拾起砂塊往水桶里扔。撲哧兩聲,砂塊被我準確投進兩個水桶,崔慶看了我一眼,彎腰把水桶放下,嚇得我站起身,隨時準備逃跑。他只笑了笑,把水倒掉,又往河邊走去。待他重新擔上兩桶清水來,我又故技重演,沙塊再次準確被投進水桶里。他只得又把水桶擱下,卻站著沒動,說,我不追你也不趕你,但你不能再扔沙塊了,你看看,我從河里擔水多不容易啊。
確實,如果拿崔慶和邱平比較,崔慶的身材要比邱平單薄許多,估計邱平擔這兩桶水不用太費力,可對崔慶來說就不一定了,而且,若是邱平遇到這事兒,就憑他那火暴脾氣一定會追著把我教訓一通,這么一想,我心里不禁涌起一絲慚愧。
崔慶微笑說,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跟我學吹竹笛,愿意嗎?
那時的鄉村沒什么娛樂活動,除了大隊的廣播偶爾傳出電流噪聲比原音還響亮的歌聲,再就是老一輩人喜歡用二胡奏黃梅戲或楚劇段子,只是二胡音色低沉,不如聲音清脆悅耳的竹笛受年輕人喜愛。
崔慶的竹笛吹得好,是大家公認的事,雖然他愿意把這技藝教授給任何愿意學的人,但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學得好。曾有一段時間,附近鄉鄰好些人因聽崔慶吹出的悠揚笛聲而掀起一股竹笛熱,就連邱平也練過一段時間,可惜他吹出的聲音有如馬嘶雞啼,卻吹不出一段完整的音節,實在難聽得很,也便放棄了。不久以后,除了部分人還在堅持,其他人同邱平一樣,覺得不是這塊料,所以不再學吹竹笛。
連邱平都學不好,我自認也不可能有那本事,所以搖頭拒絕,不過再沒往崔慶的水桶里扔砂塊。
雖然覺得自己不可能學會吹笛,這并不妨礙我喜歡聽他吹出的樂曲。若是夏日或早秋,崔慶一般會在黃昏,忙完地里的活兒后,到漢水河游個泳權當洗澡,趁晾干身子的工夫坐在沙灘的草地上吹奏起來,那婉轉清脆的笛聲能傳出好遠,有時甚至能讓河對岸的人們大聲喝彩。若是其他季節,他偶爾也會在河岸邊吹奏,但地點會移到樹林里,那里能避風。但多數農閑時間,他都會在家制作竹笛。那時很多人以為制作竹笛非常簡單,不過是找一截粗細合適的竹竿,比照著崔慶的笛鋸成一樣長短,再挖幾個小孔便成,可吹出來的聲音總不是那么回事,才知道其中有很多竅門,即便崔慶能教給他們正確的孔距,那聲音依然不像崔慶制作的竹笛那么清脆圓潤,也就斷了這念頭,把制作竹笛的事兒交給崔慶去做,反正他也不會拒絕。
自然,崔慶也并不是天生就會吹竹笛,聽說教他吹笛的師傅曾是在他家住宿的下放知青。我們村離省城不算太遠,不過二百多里路程,能下放到這里的知青,估摸著都有一定背景,否則,會被下放到更偏僻的地方去。那知青心靈手巧,不僅會識譜吹很多好聽的樂曲,還會制作竹笛,偏崔慶虛心好學,把這手藝全學了去。那時已是“文革”尾期,知青們在我們村沒逗留多久就返城了,只是這技藝被崔慶留在了村里。
不知不覺開學已經一月有余,記得那天是星期日,偏又刮風又下雨不能出門,只好悶泱泱待在家,父親忙著整理屋子,好似要把平時沒做的家務全都補上,母親正把大堆的青菜葉切碎打算制成腌菜。我在家實在無趣,聽到隔壁邱平家傳來陣陣歡笑聲,禁不住又跑去他家。
邱平家那天有點特別,除了平時能見到的那些小哥哥,還有崔慶,更端坐著兩位少女,仔細再看,一位是在鄰村遇上的大波浪,還有一位,卻是那天低著頭,不出一聲的小姐姐。若是大波浪能在這里,我一點不覺得奇怪,畢竟她性格開朗,與邱平他們能聊到一塊去,只是那位沉默的小姐姐也在這里,令我覺得詫異。
他們聊得正起勁,看來剛有人說了句笑話,令他們笑得前仰后合,就連那位沉默小姐姐也捂了嘴低頭直笑,根本沒人注意悄悄走到角落坐下的我。
邱平突然收起笑容,正兒八經地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到一塊的?教教我們唄,免得我們一個個都打光棍去。看他那謙恭的樣兒,好似真正要拜師學藝。
其他人也安靜下來,視線都看向那位沉默的小姐姐,她偏低了頭一句話不說,臉卻紅得像熟透的桃兒。人們又把目光轉向崔慶,他也紅了臉,支吾半晌才說,大概緣分到了就行吧。
其他人對這解釋大為不滿,紛紛起哄要他從頭說起,崔慶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姚義城。還沒等姚義城說話,大波浪搶著說,這種事兒怎么能解釋得清楚呢,若真沒緣分,就算是鄰居也不會有那種感覺,若是心有靈犀,不用點破便能心意相通,你說呢。大波浪恰與邱平面對面坐著,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瞄向邱平。
邱平肯定是注意到這目光的,卻故意把視線轉到別處。邱平沒接話,屋子里出現短暫的寧靜,靜得似乎能聽到人的心跳。姚義城的話打破沉寂,他說,邱平,你可別說人家崔慶,我怎么覺得你的緣分也要到了?
邱平斜了姚義城一眼,轉而問崔慶,你們有沒有像電影里那樣那個一下?
哪個一下?大家齊聲問。
就是那個一下唄,這都不懂嗎?我聽說,女孩的唇柔柔的,特別軟。
小哥哥們似乎終于明白過來,又一陣大笑,目光全投向崔慶。
崔慶的臉更紅了,他看了看坐在大波浪身邊的沉默姐姐,沉默姐姐也看了看他,那眼神里似乎包含許多令我看不懂的內容,讓我隱隱感覺那眼神所蘊含的,便是這天底下最令人向往的溫馨與幸福。沉默姐姐仍沒出聲,只在短暫看了崔慶一眼后,又把頭垂得更低,幾乎要擱到胸前去了。崔慶訕訕笑說,這個,確實不知道,我們還沒試過呢。
邱平正準備說話,卻不知怎地看到坐在角落的我,便收了笑容站起來說,壞了,我們剛說了些教壞小孩的東西,這些話他不該聽到。說罷起身把我趕回家,以至我不知道他們之后又聊了些什么。
我回到家仍憤憤不平,心想,你們那天讓我跟去,不也看到你們招惹小姐姐的場面了嗎,那時怎么不說那場面不該讓我看到?不過,這牢騷也只能悶在心里發發而已,真要讓我去質問邱平,那肯定是不敢的。后來回想,邱平之所以愿意讓我和崔慶跟去,不過是希望我們能活躍氣氛,不令他們無話可說時太過于尷尬,卻無意中促成崔慶與那位沉默小姐姐的緣分。沒多久,我便知道了兩位小姐姐的姓名,大波浪叫張鈺,沉默姐姐叫谷鳳喜。
從那之后,若小哥哥們再到邱平家聚會,只要有張鈺和谷鳳喜在,邱平都不會讓我進屋,不過我還是有機會接近崔慶與他的戀人。崔慶與邱平們不同,他更喜歡獨處,似乎谷鳳喜也與他有同樣的性子,于是只要天色好,他們總會黃昏時分到兩村交接的河邊沙灘相聚。人們擔水或在河里洗澡,只會翻過河堤到最近的河邊,所以那里一般很少會有人去,顯得特別寂靜,只是有了崔慶和谷鳳喜,那片荒蕪之地才顯出些生機。
我能知道兩人在那地方相聚,完全是一次意外。
那時包括我父母在內身體強壯的大人們,都得出遠門去給新建的泵站挖河道,連邱平和他的伙伴們也跟著去掙工分了,村里基本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只是多數小伙伴的爺爺奶奶們比父母更關心他們的安危,因而還不到下課放學,老人們便早早在學校門口守候,小伙伴們失去了逃課的機會。我與余下的兩個小伙伴爬上河堤,卻不能像往常那樣分成兩派玩打仗游戲,便順著河堤往鄰村方向走。
村頭河堤邊沙灘上有一間殘破的小屋,以前曾住著一個瘋子,他總會在那屋子周圍的沙灘上不停轉圈,或哭泣或號叫嘶吼,披頭散發穿著發出臭味的破爛衣服的模樣特別嚇人,但不知為什么他從不離那間小屋太遠。兩年前瘋子死了,據說是落到河里再也沒能爬起來,那小屋卻成了我和小伙伴們心里的陰影,我們不敢靠近那間已成殘磚斷瓦的小屋,連遠遠看到都覺得心里發毛。
那次也是,還沒等走得太近,兩個小伙伴就被嚇得止住腳步,怎么也不肯往前走,然后突然拼命往后跑,仿佛那小屋里真會鉆出個幽靈來,只剩我還呆呆站在那里沒動。或許我經常一個人在河邊游蕩,早已練得膽大包天,也或許是強烈的好奇心慫恿我到遠處那從沒去過的地方探個究竟,總之,那天我打算越過小屋,繼續前行。
說不怕,那肯定是假的,經過那坍塌得只剩半堵墻的廢墟時,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仿若一不留神,它便會自個兒蹦出來。不過很快我定下神來,因為我隱隱聽到熟悉的笛聲,那笛音如此悠揚,除了崔慶我還沒聽過第二個人能吹得這么好。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崔慶在兩村之間偏僻的樹林吹竹笛,因為以前他都是在村對面的河灘上吹,當時恰又是在心情極為緊張的情況下,以至聽到那笛聲心里頓時有種安全感,盡管知道崔慶不如邱平勇武,可已管不了那么些,我加快腳步往那片樹林跑去。
我本想直接跑到崔慶身邊,卻在距他還有段距離時聽到有少女的笑聲,那笑聲清脆悅耳,仿佛是樂曲天然的伴奏。待走近時發現,崔慶坐在草地上吹竹笛,谷鳳喜托腮坐在他對面,當笛聲吹到高亢的精彩處,谷鳳喜便會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目光蘊含著崇拜與愛慕,不僅僅如此,那目光里似乎還有比這些更多的情愫,只是我也說不清那情愫到底包含哪些內容。
可能由于兩人太過于投入,他們并沒有發現隔了幾排樹后的我。崔慶吹完一段,便和谷鳳喜輕聲交談些什么,說到高興處,兩人便同時笑起來。我這才發現谷鳳喜并不總是沉默的,她也喜歡說話,而且她的聲音很好聽,就像黃鸝啼鳴,清脆而嬌婉,雖然她與邱平他們無話可說,但和崔慶,卻像有說不完的話語。
現在回想,在那個秋天的下午,微風輕輕吹拂著那片土地,樹林里能聽到河水正嘩嘩地流淌,斑駁的陽光照在他們兩人身上,也照耀著他們身邊的草地,那里就如專為他們搭建的舞臺,一縷縷透過枝葉間隙的光線,就如一盞盞落在他們身上的聚光燈。他們吹一陣竹笛,聊一會兒天,崔慶那天的笛聲也與往日不同,那笛聲短促而俏皮,卻能從中聽出歡快的意味,他手指在竹笛上靈巧地跳動,臉上帶著如沐春風的笑意,始終沒有消散。谷鳳喜顯得更加高興,她微仰著頭,圓潤而白凈的臉龐寫滿青春的激情,就連點綴在草地間那些個黃色的小菊花,與她蕩漾著幸福的笑臉相比,也像是差了很多顏色。
我終是沒有走過去,覺得那樣做會打攪這溫馨的場面,也早把剛才受到驚嚇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我又悄悄離開了那片樹林。再次經過那棟殘垣斷壁時,我一點也沒覺得害怕,因為我腦子里總想著那兩張充滿笑容的臉,似乎覺得他們能在一起,便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后來逃課,好多次我看見崔慶拿著竹笛爬上河堤,往兩村交接的河灘走,我想,他肯定是去見谷鳳喜了,只是我再也沒去過。
轉眼就到春節,崔慶和谷鳳喜的事兒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我發現大人們在見到崔慶的父親時總會笑著問,你家兒子好本事,鄰村那丫頭文靜孝順,又長得好看,聽說媒婆把她家的門檻都踩破咯,偏看上你家崔慶,那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兒媳婦,打算什么時候迎進門啊。崔慶的父親也會笑著嘆口氣回答,只怪我那兒子不聽話,偏要自作主張,讓我這做老子的操碎了心哦,兒大不由父,能怎么辦呢,還不得找個媒婆上門提親去。
農村那年代結婚都比較早,我們老家當時的規矩比較繁瑣,即便是自由戀愛,也得找個媒婆去提親,若女方家長沒意見,一般會找人合八字,以確定兩人結婚的好日子,然后雙方會約定好條件,比如剛開始時興的“三轉一響”,辦婚宴時男方得給女方家送去多少魚和肉等等。結婚前一個月,男方會準備些酒和糕點挨個兒送給女方家親戚,這個叫報日,以通知那些親屬們,兩人什么時候舉辦婚禮。還有個風俗叫上頭,就是結婚前三天,按先前的約定,男方的家人會把其上貼有紅喜字剪紙的魚和肉堆在板車上,再送到女方家,既減輕女方家辦酒宴的壓力,還可以增添喜慶的氣氛。崔慶是家里的獨子,上有兩個姐姐都已出嫁,其中一個嫁到縣城,聽說姐夫也挺好,是工人家庭,時常接濟娘家,所以崔慶家在我們村算是條件比較好的,沒人懷疑這段婚姻會出意外。
兩人結婚的時間很快就定下來,據說是八一建軍節。
定親之后,谷鳳喜便可以光明正大到我們村找崔慶,不必再如以前那般偷偷摸摸。谷鳳喜每次到我們村,張鈺都會作陪,只說兩村之間有一段荒無人煙的路,得有人給她壯膽。這時候,崔慶總會走在最前,張鈺與谷鳳喜并肩跟在其后,等到了邱平家門口,崔慶會說,張鈺,我們得到河邊去,你要是怕冷可別跟著來。然后對邱平說,就讓她暫且在你家躲躲寒,我們去河邊轉轉。往往沒等邱平答應,張鈺便揮揮手,稍有些不耐煩地說,可要早去早回,別讓我久等。
農村人素來淳樸,且又是春節,來的都是客,邱平只能默認,卻突然笑道,崔慶,你那竹笛可與以前不同啊,好看了呢。
崔慶得意地揚起手里的竹笛,那上面不知何時系了個紅色的心形結帶,在風里飄飄揚揚特別鮮艷,他笑著拉了谷鳳喜的手說,都是她的功勞。
邱平促狹說,我看著喜歡,要不,給我玩幾天吧,也可以趁這幾日清閑,好好學學吹笛。
崔慶漲紅了臉,不知要怎么拒絕。谷鳳喜卻揚了頭笑說,那可不行,若是看著眼紅,得找個愿意替你編的人去。說罷,也不管邱平什么反應,拉了崔慶的手便往河堤邊走,只在身后的雪地留下兩排長長的腳印。
雪后的晴天,是我和小伙伴們最高興的日子,不僅可以打雪仗,還有個更有趣的玩法,我們會把家里的秧板搬上河堤,然后坐在其上順著河堤往下滑,比賽誰能滑得快滑得遠,享受急速俯沖帶來的快樂,只是對著村莊的河堤坡更長,且堤下全是草地,不像河岸的沙灘有水杉林的障礙,所以我們總會在河灘背面的堤坡玩,就連大人們覺得有趣也會參與,于是我的秧板便被大人們借去,只好站在河堤上無聊地四處張望。
透過直挺的水杉間隙,我能看到有兩個人站在雪地上,崔慶正教谷鳳喜吹竹笛。過了一會兒,崔慶把谷鳳喜的雙手捧到自己的臉頰,她微笑著看他,猛地把手抽出來,又把他的手藏進自己的碎花棉衣里。
真不知道害臊,心里想著,我轉過身來,卻聽借我秧板的大人對另一個大人說,現在的年輕人可比我們幸福,在我們年輕的時代,哪有他們會玩。另一個大人答說,這才對嘛,社會總是在進步,下一代人肯定要比上一代人幸福,可惜我們老咯,沒能趕上這好時代。恰這時,河灘傳來悅耳的竹笛聲,聽上去歡快且充滿喜慶,兩個大人對視一笑,坐了秧板往河堤下滑去。
那之后,我們時常會聽見崔慶那輕松又快樂的笛聲。可能崔慶擔心谷鳳喜要走太遠的路,他們還是會約到兩村間的水杉林相聚。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每天都會相約,又或者幾天才會約一次,當寒假結束后,我和逃課的小伙伴好多回到沙灘玩耍,都能看到崔慶拿那只飄著紅心結絲帶的竹笛,沿著河堤輕快地往村頭走。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又到暑假。那時我父親因做生意出了遠門,母親在農閑時牽掛,所以去探望,把我托付給鄰家老人照顧。鄰家老人特別勤勞,平日在家編了些竹席草帽,等攢積到一定數量,不等天亮便會到最近的集鎮去售賣,以貼補家用。老人家知道我假期總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原本不想驚擾我,可那天不知為什么,我還是被驚醒且再也睡不著,老人家走后沒多久,我便也穿衣出門,卻又不知道該到哪里去。
天很暗,仿若一層層黑色的紗布籠罩在天地間,只見遙遠的天邊掛著幾顆稀疏的小星星,能讓人看清眼前幾步路的距離。我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又到河堤上,一陣風吹過,即便是夏日,也讓人感到陣陣涼意,便下了河堤,以為水杉林里能避風。
我從未這么早到河灘來,坐在樹林邊緣坡道邊的草地,能聽到漢江河里浪濤的拍岸聲,水杉林的樹梢隨風搖擺時,樹枝相互間擦碰的聲音,以及受了驚嚇后的知了飛離樹梢時發出的短促而高亢的鳴叫,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不對,好像還有一種聲音,像人在輕聲抽泣,若不仔細聽,那聲音會淹沒在各種聲音里無法分辨。
我以為幼年時都會是這樣,若發現令人驚懼的事,會在心里無限放大。那聲音愈加清晰,有時抽泣有時嗚咽,讓我想起村頭那個早已死去的瘋子,以為他的魂魄仍在樹林里游蕩,嚇得我緊靠樹干一動也不敢動。
天漸漸亮了些,就像有一只大手慢慢抽去眼前的黑暗,能讓人看清周圍的景物。我發現,坡道對面的樹林真站著一個人,他的頭靠在擱著樹干的手臂,另一只手里拿著系有紅絲帶的竹笛,身體微微顫抖。
崔慶。見是熟悉的人,我大喝一聲跑過去,仿佛剛才受到的驚嚇不是因為他,可他能讓我不再害怕。
崔慶抬起頭看我連滾帶爬地跑過來,蹲下身問,這么早,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卻發現崔慶仿若一夜沒睡,臉上寫滿疲憊,眼里掛著紅絲,眼瞼紅紅的像剛哭過。看來,他一定是遇上傷心事,只是在我面前,他把憂傷掩藏起來,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傷心,因為他很快就要做新郎,就在前段時間,我還看到他和谷鳳喜各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后的行李架綁著裝酒和糕點的紙箱,往鄰村而去,那是為報日準備的禮物,兩人當時有說有笑是那么喜悅。
崔慶,吹一個吧,我喜歡聽你吹的樂曲。我也不知道那時為什么會提這要求,或許是覺得那系著紅絲帶的竹笛好看,也或許,我想安慰他卻又不知該怎么安慰,所以想用這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崔慶牽強地笑笑,說,好吧。他把竹笛橫在嘴唇,試了幾下音色,便吹奏起來,這次他吹的笛聲,并不像以往那般歡快短促還帶著喜慶,而是低沉綿長,仿若有無數心酸與委屈卻無處訴說,只能憑借這樂曲來傾訴。
這曲兒不好聽,換一個唄。那時,我根本不了解這要求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只覺得聽了讓人心塞,便表示反對。
崔慶沒有理會,依然吹完那樂曲,低下頭說,天已經大亮,回去吧,省得你父母操心。說罷,撫了撫我的頭,離開樹林爬上河堤,沿著河堤往村頭走去。
他肯定去見谷鳳喜了,可今天是不是太早了點。心里想著,我并沒有跟去,覺得那處是屬于他們的舞臺,任何人都不應該去打攪。又呆站了一會兒,我爬上河堤,看到眼前的村莊炊煙裊裊,勤勞的人們已經開始做早飯,一切都顯得靜怡祥和。
吃過早飯睡了個回籠覺,再起床時已經到了下午,出門發現小伙伴們紛紛往河灘跑,追上去問才知道,崔慶跳河了,尸體被一位漁民撈起來,他家父母正在河灘傷心痛哭。
我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早晨還見過他,為什么這會兒就不在人世了呢,在我看來,除非瘋了,否則,一個會游泳的正常人想用這種辦法自殺,那得要多大的勇氣,而且,他就要做新郎,那明明是人生中最值得高興的事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呢。
后來知道,谷鳳喜家父母在報日時又提了個要求,除了“三轉一響”這些東西外,還得加一千元禮金。在那個時代,“三轉一響”就會使很多農村人家望而卻步。當時,一般農村家庭能有百元存款,已經屬于富有人家,而崔慶早把這些東西準備妥當,為不委屈谷鳳喜,崔慶家準備的各種物品都是最好的品牌,就連兩人新婚時的衣服,也是專門到省城買的,七七八八已經用了近千元,以為能順利娶谷鳳喜過門,結果還得再拿出一千元禮金來。崔慶的父母為此想盡各種辦法,他兩個姐姐早就為這場婚禮貢獻出積蓄,自然也無法再幫上忙。崔慶曾到谷鳳喜家哀求過多次,無奈她父母堅持己見,并把谷鳳喜鎖在家里不讓兩人見面。
我遇到崔慶的前一天下午,他又去谷鳳喜家,希望她父母能看在兩人情投意合的份上,成全這段姻緣,自然沒有成功。崔慶離開鄰村后沒有回家,而是在河灘的樹林里待了一夜,他遇到我后吹出的笛曲,若是大人們能聽到,一定能覺察出他心里有多么憂傷多么絕望,可惜,我不理解他的心情,也沒能把這些告訴大人們。崔慶的父母以為他留在了谷鳳喜家,以為事情有了轉圜,也就沒把崔慶不回家放在心上,直到漁民在河里發現他。
幾天之后,我想起崔慶那天曾到兩村間的小樹林去過,便告訴了邱平。畢竟是年齡相近的玩伴,于是由我帶路,邱平領了他的伙伴們準備去那處憑吊,其中有姚義城,還有張鈺。
時隔一年沒來,不知是誰在河灘樹林的間隙種了片芝麻,我們沿著大半人高的芝麻地往那處走,還沒等繞過芝麻地,便聽到有個少女在那里痛哭,還有個男聲不停勸慰。
大家佝僂著腰小心走到芝麻地邊緣。我看到谷鳳喜被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從身后緊抱著,她披頭散發臉色蒼白,努力抬起被禁錮了上臂的手,似要沖破約束,幾次失敗后,那雙手便顫抖起來,沒一會兒雙腿也開始抖動,像僅穿了薄衣站在冬日的雪地里,冷得讓她不能忍受,繼而,她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嘶吼,那聲音聽起來撕心裂肺,過了很久都不能讓人遺忘。在她面前不遠處,一支竹笛在水杉林間的沙地上,那紅色心結的絲帶正隨風輕輕飄蕩。
我們直到那瘦高的年輕人拽走谷鳳喜才走過去,那支竹笛仍插在沙地上,谷鳳喜幾次試圖取走,卻被那瘦高個阻止。所有人圍在竹笛邊默不作聲,直到姚義城認為谷鳳喜家之所以提這么高的條件,不過是想讓谷鳳喜嫁給那瘦高個。
張鈺說,姚義城,你可別胡亂猜測,瘦高個兒可是谷鳳喜的親哥。她頓了頓說,她哥也怪倒霉的,今年又沒考上大學,已經復讀兩年了,聽說還要復讀,就他們家那條件,怎么負擔得起,我覺得……她留了個半頭話,沒有說下去,只把眼神瞄向邱平。
邱平沒理會,他雙手在沙地上刨了個深坑,把竹笛輕輕放在坑底,站起來,躬身拜了拜,其他人也學他的樣兒拜過,才把沙坑掩上,那支系著紅心結絲帶的竹笛便永遠留在了那片荒蕪的水杉林。
張鈺嘆了口氣說,這人世間無論多好的感情都敵不過一個錢字。
邱平也感慨地說,是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唉。
張鈺說,邱平,帶我走吧,我不想留在家里,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邱平抬眼看了張鈺好一會兒。你家條件那么好,怎會舍得離開?
張鈺眼里突然流下兩行淚來,若你到我家提親,還不知我父母會提出什么要求呢,不如不讓他們知道。
我后來知道,張鈺的父親是公社干部,正準備把全家都轉成商品糧戶口,若想嫁給邱平,她家一定不會答應。
過了段時間,我沒再見到邱平,聽說帶著張鈺去了外地打工。他們很久以后才又回到老家的村莊,那時張鈺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再后來,我也離開老家。等再回老家問起谷鳳喜時,小伙伴們說,她瘋了,只要在河堤上見到與崔慶年齡相仿的人,她都以為是崔慶,拉著人家不讓走,嚇得年輕人都不敢上河堤,老家的人說這種病叫失心瘋。沒多久,她也死了,落到河里沒能爬上來,她落河的地方,就在兩村交界的河邊,那里的沙灘葬著一支系有紅心結絲帶的竹笛。
肖作前 男,武漢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