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黃了（外二篇）

端午時節(jié)，是地處關中平原的家鄉(xiāng)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在以前，也是農(nóng)民們最忙的季節(jié)，一年的收成，關鍵就在于這一個多月里的雙搶，搶種搶收。

在麥子剛剛泛黃的時候，就要開始搶種玉米，俗話叫“豁點”，也就是把麥浪豁開，然后將玉米種子播下去。豁點時一般兩人一組，一個人把用兩根竹竿做成的人字形工具將麥田豁開一個口子，另一個人在前一個人豁開的口子內(nèi)，貓著腰用鏟子將玉米種子種下去。此時麥子剛泛黃，晚了麥子倒下了起不來，早了玉米發(fā)芽了見不到陽光，還可能被蟲子吃了幼苗，或者玉米發(fā)芽從地面探出了頭，到時候割麥子時，難免會傷了幼苗。

等麥子收割前，有一項工作需要完成，叫“光場”。光場是先把早于小麥成熟的油菜或者大麥收割后，在原地平整出一塊地面，用于碾場。碾場前，先要把大麥或油菜的根須揀干凈，將大的土疙瘩打碎，而且要用耙子耙好幾遍才行。然后，要先在地面撒一層土木灰，撒一遍水，兩個人推一個碌碡，往復地碾，直到將空地碾得案板一樣平。接下來就要靠太陽光將場曬干曬硬。

等場光好了，就要開始搶割小麥。那個時候沒有收割機，都是靠人割。一人每天割一畝都是老把式了，割麥前先要磨鐮，把鐮刀磨得青光直泛。那個時候一家人均耕地較多，割麥需要延續(xù)一周左右，麥子太黃容易掉穗，太綠不容易碾出麥粒，割麥也全靠火候。麥子割完后打捆，用架子車拉回場上，準備碾麥。掉在地里的麥穗，有一群婦女和兒童去撿麥子，做到粒粒入倉、應收盡收。

碾麥要找太陽最毒辣的時候，可以將麥稈和麥穗中的水分蒸發(fā)掉，一般早起后就要攤場，然后排隊等著拖拉機碾麥，我出生時拖拉機盡管沒有普及，但是基本上碾麥已經(jīng)實現(xiàn)機械化。那個時候看到拖拉機手駕著拖拉機，拖著一個大碌碡一圈圈在場上飛奔，好生羨慕，那時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拖拉機手。碾場后便開始翻場，就是把麥稈中的麥粒抖下來，堆蓬松，再等拖拉機來碾，要如此往復三遍。

碾場完是起場，就是把麥稈和麥粒抖開分離，將帶著麥殼的麥子掃成一堆，把麥稈攏堆。揚場一般是男人用木鍬將麥粒高高揚起，婦女用一把竹掃帚將麥粒表面的麥殼輕輕地掃到兩邊。現(xiàn)在很多人可能不理解為什么農(nóng)民總說一句話叫看天吃飯，例如揚場就要看風，如果風向穩(wěn)定、風力合適，就很容易把麥粒和麥殼分開，如果無風或者風向變來變?nèi)ィ锹闊┚痛罅耍贷湚P起和麥粒落在一起，要么掃場人圍著揚場人轉(zhuǎn)，甚至麥殼會吹了揚場人一臉一身。

揚場完后，天快黑的時候就開始推麥秸稈，一般是家里的男主人用叉丟（或叫翻），家里的孩子站在麥秸堆上攤平，我最喜歡干的事兒就是攤麥堆，隨著麥稈越堆越高，我也站得越來越高，等到麥草垛堆好了，站在垛頂，大有一覽眾山小的豪邁。等麥草全部堆完，從麥草垛頂滑下的感覺，那叫一個爽！

麥草垛堆完后，農(nóng)忙就告一段落，但是麥子還沒入倉，農(nóng)忙還不算完全結束。

碾場、揚場結束，麥草堆成垛，麥子還需要晾曬才能入倉。那個時候，柏油路水泥路面少，家里的院子也很少有水泥地面，晾曬還是在場上。每年的端午前后也不總是風和日麗，刮風下雨，甚至連陰雨也是有的。揚場后的麥子要么被堆起來用塑料紙蓋著，要么用化肥袋子裝了碼起來，然后等著大太陽的時候曝曬，直到麥粒中的水分都蒸發(fā)后再入倉。

每每遇到連陰雨，如果麥子不及時晾曬，就有可能發(fā)霉發(fā)芽，但是我們孩子們不懂。忙了好些日子，下雨了可以歇一歇，村人們會在麥草堆邊上用塑料紙搭上棚子，一來為麥子遮雨，二來晚上就可以在賣場上看護，白天就在棚子里打紙牌聊天，我們小孩子就在棚子間跑來跑去，看大人打牌，講故事。根本不知道大人的愁苦和擔憂。少年不知愁滋味，少不更事也許形容的就是那時的我們。

雨過天晴，陽光普照，就是晾曬麥子的大好時光，每家的打麥場上都攤曬著金黃的一場麥子。攤曬麥子時，總要把裝袋的麥子扛上扛下，那個時候我也能扛得動小袋的麥子。攤曬的麥子需要兩三個小時翻曬，要么用木耙耙一遍，要么干脆就用兩腳“犁”一遍，翻曬麥子的事情大多由老人或者小孩完成，讓干了重活的大人趁這個時候可以好好休息下。

麥子晾曬個兩三天，麥粒中的水分蒸發(fā)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可以入倉了。在農(nóng)業(yè)稅沒有取消前，還要將等級高的麥子繳到糧站，其余的麥子封入糧囤、糧倉或者地窖。

封糧入倉，才叫真正的忙罷，忙罷了要走親戚，叫追節(jié)。端午節(jié)，外公外婆，舅舅舅媽要看望外甥，送花饃，花饃是用新麥磨的面粉做成的，小孩子還要在手腕或者腳脖子帶上花繩，這個時候愛美的女孩子會將指甲花加上明礬搗碎包指頭，把指甲染成紅色……

麥子入庫，這個時候豁點在田里的玉米也發(fā)芽了，露出地面了，農(nóng)人又要忙活補苗，沒長出玉米苗的地方要補種。等玉米長出一指頭高，就要開始鋤地，將麥稈鋤掉劈碎，將土坷垃打碎，板結的土地水分蒸發(fā)快，鋤地是為了保墑。玉米生長時，需要鋤好幾次地，每每下過一遍雨后，都要將地鋤一遍，當然還要施肥。小時候農(nóng)藥用得少，當玉米有三四十厘米高的時候，還要捉蟲子，青蟲最愛啃幼苗，捉了蟲子便回家喂雞。

雙搶后的活計，可以趕一趕，或者緩一緩都可以，有些可做可不做，也可以緊著做或者緩著做，不用搶著時節(jié)做，因為做慢了不會使得一個家庭顆粒無收，也不會嚴重減產(chǎn)。有些年景，在小麥灌漿時，來一場颶風，麥子全部匍匐在地，扶也扶不起的時候，最終打下來的都是干癟的麥粒，靠天吃飯的農(nóng)人真是欲哭無淚。

今年我快滿47歲，恰恰人生有一半的時光客居城市，有一半的時光是個農(nóng)民，脫離農(nóng)村生活已經(jīng)二十余年。記得大學畢業(yè)后，我揣著畢業(yè)證書，風塵仆仆地趕回家鄉(xiāng)，認認真真地干了兩天農(nóng)活，就是給玉米田鋤草，那次我干得格外用心，格外賣力，因為我知道此后，我的身份已經(jīng)不再是個農(nóng)民。2000年7月3日，我奔赴工作單位報到，開啟了我全新的工作和生活。

每年到了雙搶時節(jié)，在城市打工的村人，總要請假回家參加雙搶，但是一句“麥子黃了，回家收麥”再也召喚不了我回到家鄉(xiāng)，只能觸動我的心弦，勾起我久遠的回憶。

胃知鄉(xiāng)愁

前些日子得知，漢口開了一家陜西面館，并推出了家鄉(xiāng)乾縣的名吃——豆腐腦，有老鄉(xiāng)前去品嘗，在朋友圈發(fā)了圖片，我早已按捺不住，但無奈路遠費時、俗務纏身，一直未能前往。

昨日前去漢口談事，我搭乘同事的車子，臨時讓同事改變路線，前去品嘗了兩碗豆腐腦，匆匆滿足味蕾和腸胃的需求后，再搭車去辦事。上車前我發(fā)了個朋友圈，點贊評論無數(shù)，很多朋友問這是什么美食，還有朋友問豆腐腦中怎么能放辣椒啊。東部喜甜，南方嗜辣，而西北部無咸不歡。從小我就是吃著豆腐腦長大的，從記事起，每當鄰村的老漢挑著豆腦攤子來到村里，母親都會給我買上一碗豆腐腦，那時一碗豆腐腦5分錢，直到上高中，豆腐腦也一直是我們窮學生改善伙食不多的選擇之一，除了好吃，還有就是因為便宜，一碗5毛錢。對于家庭貧苦的我來說，一碗油潑扯面，或者一碗羊肉泡饃，都是奢侈消費。

一個人的口味，實際上在十歲前就已經(jīng)被腸胃記住，終生難以忘記，不管你多大年紀，離家在外多久，兒時的美食都會勾起你久遠的回憶。初中畢業(yè)為了準備中師復試，家里人正忙著收麥子，無暇給我們做飯，為了家庭的希望，父母咬牙給的伙食費比往常多了不少，于是鎮(zhèn)上的小吃攤和小飯館成了我們學生經(jīng)常光顧之地。除了豆腐腦，還有醪糟煮麻花，當然也有油潑扯面，當時感覺鎮(zhèn)上的飲食比家里要好很多，短短半個月，美食留下的記憶種子也就深深地留在了腸胃中。前些年在武漢和老鄉(xiāng)聚會，酒足飯飽后，有老鄉(xiāng)依然要找一家沒有打烊的面館，吃一碗面才感到滿足，甚至為了一碗面，直接給相熟的面館老板打電話，讓對方推遲下班。

我十八歲離家到南昌，一時也適應不了食堂里散成一粒粒的米飯，但是還好早晨有稀飯包子，晚飯有校內(nèi)餐館的東北餃子勉為其難地解饞，慢慢的我以為自己忘記了是吃面條長大的。但不管離家多久多遠，我最想念的還是家鄉(xiāng)的美食。記得有一年，我坐火車回到老家咸陽，出了火車站，饑腸轆轆，那時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候，就隨便找了一家面館，要了一碗油潑扯面。寬寬厚厚的面條，油旺的辣椒，搭配的豆芽和青菜，再配上幾瓣生蒜，吃完額頭和鼻頭直冒汗，簡直過癮極了。十里不同俗，三里不同音，實際上每一個地方的飲食，隔個十里八里的，還是有細微的差別，只有長期在一個地方久住過，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各地之間的不同，而家鄉(xiāng)的味道，你的印象卻最深最難忘。

早些年在武漢，由于工作性質(zhì)原因，加上通信工具不太發(fā)達，我認識的老鄉(xiāng)不多，也不知道武漢有陜西面館，直到有一天知道了老公安廳邊上有一家老鄉(xiāng)開的面館，嘗過后就隔三岔五地去品嘗，甚至還會專程開車去享用。有時候吃了一碗，明明知道自己飽了，但是會再來一碗，直到把碗里的青菜豆芽蒜末全部消滅為止。我原來以為我忘記了家鄉(xiāng)的美食，但是腸胃卻從來沒有忘記。

從1996年離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26年，成了一個走南闖北的中年男人，講普通話也很少帶著鄉(xiāng)音，東西南北的美食也品嘗了不少，但骨子里的我依然很陜西。到了一家面館，用了陜西的美食后，我基本上都會拍照發(fā)圈，并不是我喜歡曬，而是我知道有不少初到異地的老鄉(xiāng)，想家卻不能回家，他需要一碗油潑扯面、一個肉夾饃，或者一碗羊肉泡治愈他的鄉(xiāng)愁，因為思念家鄉(xiāng)的愁苦，我們曾經(jīng)都有。

山珍海味，都不如媽媽做的飯食的美味，我曾以為我習慣了異鄉(xiāng)的飲食，吃慣了精美的大餐，不再思念媽媽做的粗茶淡飯。但是每每回到家鄉(xiāng)，母親問“吃過了”，不管我吃過沒吃，我都說“還沒”，媽媽問“想吃啥”，我說“隨便，只要媽做的都好吃”，媽來一句“還是我捐娃子乖，不挑食”就會勾起我無限的童年記憶。

三年反反復復的疫情，阻礙了我春節(jié)回家的路，一碗酸辣爽口的豆腐腦，勾起了我的思鄉(xiāng)之情，近期疫情局勢不再嚴峻，是時候回家看看母親了，以治愈久別的鄉(xiāng)愁了。

行山遐想

周六，朋友約我去保康小聚，為了趕上晚上的飯點，我選擇了一條最快捷的高速。結果車子到了一個高速出口，發(fā)現(xiàn)前行的主道設置了路障，路標引導我下了高速。查驗核酸檢測結果和行程碼后，我問工作人員，這是什么地方，對方說是歇馬鎮(zhèn)，我問為什么高速不能走了，對方說前方隧道塌方。歇馬歇馬，不歇下似乎對不住這個地名。

車輛拐上了國道，導航里面顯示距離保康縣城只有半個小時的高速車程，但實際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耗費了一個多小時。拐入國道，山路彎彎曲曲，上下起伏，但風景很好，可以遠眺山頂?shù)陌自疲部梢愿╊焦鹊奶萏铮紶栆矔?jīng)過一個小小的村莊，看到炊煙冉冉升起。山里的人家，大多建在山谷的平地附近，房子靠山面水，在河谷沖出來的平地上種些許莊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盡管生活可能清貧一些，但是空氣清新，水源潔凈，因為要爬山，登高攀低，基本上當?shù)厝硕忌聿慕亚揖荩瑳]有大腹便便的胖子。出生于平原的我，喜歡看山觀水，車行前方，偶爾冒出一塊獨獨的巖石，無依無靠，山體的巖石裸露，偶爾石頭頂上會長一棵小樹，就像小孩子剃頭時在頭頂留下的一撮頭發(fā)，滑稽而可愛。

山區(qū)的路都是沿著山腳修建的，一座山和一座山，一眼能夠望見，但是車子需要折返很多個彎才能到達，如果沒有公路，估計可能需要攀爬個大半天。有的路，就是在山谷凸起的大石上開鑿的，車行時石頭就懸在車頂，路過時別有一番滋味。山路行車，很難開得很快，錯車超車的機會不是那么容易尋找，特別是遇到了長長的貨車，在沒有很長的直路的時候，只能跟著貨車慢慢地挪動。遇到了直路，看到對象沒有車駛來，就迅速地打燈鳴笛，快速超過。到了五道峽，導航提示我要不要介紹下景區(qū)，我說可以，人工智能告訴我，這是卞和尋找到和氏璧的地方，而卞和因為兩次獻玉，被削去了雙足。我不禁想，如果時間允許，也去淌下五道峽的溪流，看看能不能尋得一塊寶玉。隨著海拔不斷攀升，氣溫也降了下來，我干脆關了空調(diào)，打開車窗，放幾首流行歌曲，我跟著喊幾嗓子，讓歌聲在沿路散播，反正這段旅程屬于我自己，唱得好也沒有人喝彩，唱得不好也沒有人喝倒彩。下坡的時候，我看著油表，原來可以續(xù)航150公里的時候，慢慢變成了160公里，最后變成了180公里，腳帶著剎車，偶爾的上坡，輕輕給一腳油就夠了。開山路，精神高度集中，車外美麗的風景，只能欣賞，也無法帶走，連拍個照都不行，畢竟安全第一。

隨著經(jīng)過的村莊越來越密，看到的高樓越來越多，路越來越寬敞的時候，我知道距離縣城已經(jīng)很近了。當可以單手握方向盤的時候，我給朋友打了個電話，他說菜已經(jīng)備好，酒已經(jīng)上桌，就等我開席。

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也不可能心隨我愿，遇到突發(fā)事故和意外境遇，接受即可，也許你會收獲不一樣的風景和心境。

胡文斐 陜西乾縣人，現(xiàn)旅居武漢，大學學歷，高級工程師。環(huán)保行業(yè)從業(y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