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玄

2018年6月,我大學畢業。不同于大部分畢業生的躊躇滿志,我感到無所適從。
離開校園的前一個月,我和室友一樣,“按部就班”在北京四五環外尋找價格差不多的出租房,然后一起奔波在投簡歷、筆試、面試的路上,最后也找了一份“差不多”的文案運營工作。
然而,上班兩個月后,我越來越不開心。隨后,在轉正的前一天,我辭職了。緊接著,我又找了一份游戲劇情策劃的工作,和上次一樣,工作剛滿一個月,在快轉正時我又提交了辭職信。房租是提前交了半年的,為了維持日常生計,我只好節衣縮食,做家教兼職。
和我一起合租的朋友很不解,為什么我不肯踏踏實實地工作?她也替我著急,明明畢業前我還是一個每天都開開心心、樂樂呵呵的姑娘,怎么畢業不到三個月,我越來越沉默寡言?
其實,那時我的心里是充滿落差感和焦慮的。我是中部農村出生長大的姑娘,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即使在我們縣級高中,我也是在老師的重點栽培下,以絕對“優秀”的成績考上了北京的學校。這種打小就“優秀”的經歷,此前造就了我的自信,但也給我帶來了高自尊和競爭焦慮。我變得自負又自卑,內心秩序無法自洽,也無法與現實生活建立起聯系。
因此,那時候我做每一份工作都不開心,對生活也逐漸失去了積極的期待。在北京熬了5個月后,合租的朋友因家庭變故搬了出去,我獨自生活了一周后,給哥哥打了電話,哭著告訴他,我無法接受這樣平庸的工作和自己。
聽完我的傾訴后,哥哥在電話里溫柔提議,讓我離開北京,去他那里調整狀態。于是,3天后,我離開北京,輾轉到了浙江。
其實,我的哥哥也過得很“平庸”,他當初是帶著“縣狀元”的頭銜進入華中科技大學的,但囿于和我一樣的“好孩子”困境,性格比我內向許多的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畢業后,他在浙江的一座三線小城做教培老師。
當我來到浙江和哥哥生活了半個月后,我意識到哥哥要承擔兩個人的生活著實不易,于是決定先在當地找一份工作維持生計。
我在當地的人才網站,剛好看到某個區的報社招聘合同制采編記者,便投遞了簡歷。經過筆試、面試后,我被錄用了。報到的第二天,我被分配到一名老記者身邊,跟著她實習,對接的區域是區下面的兩處偏遠鄉鎮。
因為工作要隨時扎根于鄉鎮,我稱自己為“鄉鎮記者”。
才成為“鄉鎮記者”時,我的生活狀態并沒有多大的好轉,但是出于對新職業的好奇,我積極地跟著師父學習。每天和她一起走訪鄉鎮,旁觀她一個人搞定挖掘新聞素材、擬好訪問提綱、驅車采訪、編輯素材,再用老道的筆力寫出文字新聞后,我開始對這份職業產生了興趣。
很快,我接手了第一個單獨采訪任務。那段時間剛好碰到區“兩會”的召開,報紙策劃了一個“代表風采”專欄,我需要采訪一名區人大代表。在車上顛簸了一小時后,我終于見到了受訪者。
他是一名村支書,姓鄭,52歲,頗為隨和。在了解到我才上崗不久后,他還不時安慰我不要緊張,我在他身上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和他在村中轉了半天后,我明白了這名村支書為何當選人大代表:他是村里第一個在外辦加工廠致富的人,在村里人的推舉下,他當選了村支書。隨后,他放下了加工廠,選擇回到村里帶動村子一起脫貧致富,這一干就是20余年。
村民告訴我,村里發展但凡有大小項目急需資金時,都是這位鄭書記倒貼錢先干著。村中有名獨居的老奶奶知道我是記者后,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拉著我一定要叫我把他們鄭書記“逢年過節自掏腰包給獨居老人分發糧油米面和紅包”的事跡寫進去。
此前我在采訪這位鄭書記時,他講述的都是村支書的常規工作,我覺得有些無趣,在聽到村民的訴說后,我頗為感慨。而其他人在講述時,鄭書記只在旁邊嘿嘿一笑,面露不好意思的神情。
了解了許多,也采訪了許多,回去的路上我逐漸明白,原來記者這份職業,能通過深入挖掘、深入交流,觸碰到平凡人、平凡事背后蘊含著的厚重本質;哪怕是鄉鎮記者,也有能力通過考證、記錄,通過筆墨去呈現或展示一個人、一件事的不尋常之處。
有了這樣的感悟后,我回去便開始惡補新聞學相關知識。因為我是中文系學生,“隔行如隔山”,不過,通過每天聽網課、閱讀相關書籍、做采訪觀察筆記,再加上師父、主編的熱心指正,我逐漸上手記者的工作,也有了更多的采編任務。在接觸了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后,我發現,此前對生活的落差和焦慮感逐漸消失了。慢慢地,我能正視“平庸”的自己了,不再那樣悲觀、難過,開始學會沉靜下來。
如果說與卓越的人深入交流,能讓我真正地沉靜下來,那么,我接觸、采訪的更多普通人,則給了我接受平庸的勇氣,我從他們身上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來自貴州遵義的覃師傅,靠給各種需要裝修、拆遷的客戶鑿墻為生。年過50,他依舊獨自在外鄉賣著力氣。為了省錢,他住在城市邊郊菜市場最爛的老房子里,但是走進他破舊的家里,你會愕然發現,他撿的破衣柜、舊桌子上,乃至已經關不上的門板后面,都貼著他龍飛鳳舞的書法作品。
電影放映員方師傅,總是站在黑暗里,站在光影照不到的地方,然而33年來,他一直都騎著他的電影放映車,奔走在各個鄉村,為的不過是給老百姓們播放一場充滿“童年味”的露天電影。問起原因,我才知道他們祖上三代都是電影放映員,這份工作給他們帶來過許多榮譽和記憶,即使快被時代淘汰,他依舊不想放棄這項“光榮事業”。
還有與我同齡的90后小伙,大學畢業后選擇回鄉像父親一樣種桃子,每年果子成熟的時候,他都會帶上幾皮卡的桃,把新鮮果子送到養老院的老人手上,這件事他已經做了6年。
這些平凡的人,在不知名的角落默默地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為生活創造價值。在“鄉鎮記者”這份工作中,我經常會思考,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其實一直是一個閉塞的“生活觀望者”?我對人生意義的展望此前都囿于世俗意義的“成功”,在仰望遙不可及的星空時,忘了低頭去看現實生活。
2022年5月,一個陌生的微信號突然請求加我為好友,驗證通過后,我方得知,原來和我3年前的一次采訪有關。
3年前,我采訪了一對夫妻,他們作為老師已經退休多年。幾十年間,這對夫妻堅持環游世界。他們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走過全球每個角落。在采訪的過程中,我與那對夫妻相談甚歡。未曾想到,3年后,老爺爺堅持讓他的孫子阿界聯系我。
阿界說,老爺爺整理好了他的旅游日記,也寫了一些小詩,他很想把這些東西分享給我。在簡單的聊天后,我得知老爺爺一年前中風了,很可能無法繼續旅游,但他依舊努力鍛煉,堅持用筆繼續著環游世界夢。
3年前采訪的人,在記憶里已經模糊褪色。本以為只是工作經歷中普通的一頁,沒承想過了這么久,我依舊會被老爺爺惦記著。3天后,我收到了老爺爺寄來的旅游筆記和小詩,看著他一筆一畫寫的字,我下定決心,勇敢去追尋我的夢。
再次啟程時,我已經做好了繼續平庸的準備。我明白,再平凡的靈魂里也蘊藏著不可逾越的高山,再小的浪花里也有數以萬計的生命,落于平庸是世界的常態,然而它阻止不了我們保持內心的信仰和對生命的熱愛。
(摘自“我們是有故事的人”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子昕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