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汗相贈

簡媜

把季節當作情人。春季浪漫富于幻想，是頭戴桂冠的游吟詩人；夏季熱烈勇猛，是手執刀斧的戰神；秋天沉郁悲涼，像浪蕩漂泊的游子；冬季睿智莊嚴，是個隱士。四個情人我都向往，各愛三個月。

季節循序嬗遞，自有它們的道理。大自然的雄壯力量與豐沛情感乃為了不斷誘發人的性情，以相互共鳴、回應，共同成就美。如果排拒其中一個季節，則意味著，我們將無緣經由四個情人的完整經歷而獲得完整的美；那么，對真理的領悟也就有所殘缺了。從熏風暖柳到酷雪寒梅，我寧愿以謙虛的心融入季節。所以，當戰神一般的夏天破空而來時，我是不會要求他捎一首抒情詩的。

辣日、暴風雨、綠得像發狂的血液般的山林與吶喊的蟬，夏天本來就應該是個戰場。我們的情感里也有向往驍勇、雄壯的成分，夏天正是為了呼喚這道力量而降臨的。季節沒有錯，錯的是人制造太多浮華的物質文明，又放任文明所帶來的災難四處泛濫，使得夏天無法揚顯其美，反而濃縮成令人難以忍受的酷熱了。在丑陋的都會建筑、擁塞的街道以及禿山死河面前，想跟夏天談戀愛，只好躲入冷氣房全憑想象了。

所以，我習慣在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散步或寫稿，至少有三小時時間擁有夏日戀情。當熱煙與廢氣連同酷日開始肆虐時，我已經疲困了，也就不在意。晚間轉涼，開窗迎風，在蛙鼓聲中工作。偶爾，夏夜的月光照著案頭一角，迷蒙如戰神的淚霧，我便得到安慰，繼續以汗相贈。

（夏荷摘自《微暈的樹林》，臺海出版社，多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