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馬槍

隔三差五，龍爪山的侯三寶侯三爺都要殺個回馬槍，去泡子沱釣魚。

泡子沱的魚多呀，兩條小溪匯合處，山高路遠溝深水流域面寬，那些魚順溝順水順灘地匯聚在泡子沱。泡子沱里的魚，只要釣鉤子放下去，等不到兩三分鐘，就有魚咬鉤了。要不到小半天的工夫，那水桶子水盆子水袋子的，就有好多的魚擺來跳去。釣魚人心里歡喜得很。

侯三爺釣魚，每次就只釣一條，絕不殺個回馬槍再釣。

這就是怪事，是村子里好多人都想不通的怪事。釣魚嘛，哪個不想多釣點，能多則多，能釣則釣，能提多少提多少。有好些人，每回釣的魚呀，放在家里吃好幾天都吃不了，就是死了臭了喂貓了，心里還想著多釣點，恨不得把泡子沱里的魚都釣回自己家，恨不得泡子沱那一洼之水都是自己家里的。

侯三爺說，釣那么多魚干什么呀，我家就那兩張嘴巴，能煮一碗魚湯，圖個新鮮，改改口味就行了。

侯二毛說，就只有你才這么想。

侯三爺家就他和侯二毛兩個人。寒窯窮壁的，少有人光顧。兩個人你又能吃得了多少魚？就是上頓蓋下頓地接二連三地吃，你又吃得了多少魚？再說了，魚那個東西，真要是頓頓都吃，把死魚味都給你吃出來反胃，多了就煩。

侯二毛說，我不煩，我就想天天吃魚。

侯三爺說，娃呀，你知道魚怎么死的嗎？

侯二毛看了一眼爹，說，跳死的唄。

侯三爺說，錯，貪死的。泡子沱那么大的一個回水沱，四面八方來水，那水里，有草，有生物，有小魚小蝦，還有各種吃的喝的，算是足夠多的東西了。那魚呀，偏偏要去吃那帶香的餌料，結果，命丟了不是？

侯二毛一聽，驚著了，說，爹呀，你一個唱戲人，怎么把釣魚的事研究得透透的？

侯三爺不說話，看著龍爪山前的田野山川和流水，不想說話。

長生店隔龍爪山五十里，肖二馬幫寨子里唱著大戲。肖二馬幫做六十大壽，那是人山人海，各大堂口各大山頭各大幫派的人馬都來了。大家不來不行呀，方圓幾十里地界，就數肖二馬幫的山頭大，大旗桿高立著，幾百號人槍。肖二馬幫的二娃子，還在縣衙里做著事，幫縣太爺掌管著官印把子。哪個敢跟肖二馬幫過不去呢？除非喝了老虎尿吃了豹子膽。侯三爺的二師兄兩口酒下肚，就像喝了老虎尿吃了豹子膽那樣，敢在肖二馬幫的前院中院后院里前前后后瞎轉。二師兄剛轉到后院角那間屋，兩眼就驚呆了，放著光。半間屋子里，上上下下的箱子壘著，里面全是金銀現大洋。七天七夜的大戲唱散場了，師傅領著一幫唱戲的都走出了長生店。二師兄突然殺了個回馬槍。二師兄剛翻墻進了后院那間屋，就被抓了個正著。誰敢偷肖二馬幫的東西，那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嘛。肖二馬幫那一伙賊抓住了賊，二師兄的命，說沒就沒了。

從那以后，侯三爺再沒唱過《回馬槍》了。

侯三爺唱戲，就數那段《回馬槍》拿手，那是二師兄一手一腳一招一式一唱一比地教的。數九寒冬，烈日當頭，秋來蚊蟲叮咬，二師兄都領著侯三爺學戲。大家都是窮出身，同一天進了師傅的戲班子學唱戲。唱戲真是一個吃功夫的事，吃苦吃力吃忍勁。二師兄帶著侯三爺，像親兄弟一樣帶著侯三爺。侯三爺忍住了。二師兄沒忍住。

侯三爺說，那年月，跟著師傅唱戲，能天天吃飽飯，已經是很不錯的事了。哪個知道他偏要去想著口袋子里成天裝滿那些大把金銀現大洋的事，命丟了不是？命都沒了，那些東西貪著了拿著了，又有什么用？

侯二毛說，爹，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心里怎么還過不去那道坎呀。

侯二毛知道爹心里的事。侯二毛是侯三爺從唱戲回來的路上撿著的。那天，侯三爺跟著戲班子去石梁子唱戲回來的路上，頭天晚上吃雜了，鬧肚子。侯三爺離了戲班子，殺了個回馬槍，順便走進倒橋子河邊那棵大黃桷樹下方便一下解決肚子里的問題。呀，黃桷樹下一床爛棉被里，包著一個娃呢。那個娃，就是后來的侯二毛了。有一個娃拖著，唱戲不方便，侯三爺就真的離了戲班子，回到了龍爪山村子里。

侯二毛知道，爹把自己一路養下來，真不容易。那年，侯二毛腦袋上害了爛瘡病。一個腦袋瓜子，濃水直流，稀巴爛瘡的，看著都嚇人。大雪天，侯三爺進了龍爪山那深山老林子里找草藥，差點命都丟了。要不是一路去的隔壁鄰居肖四海感覺不對勁，要出事，殺了個回馬槍，侯三爺直接就被“雪葬”了。

侯三爺說，你娃，知道個啥，你看你養的那些魚。

這兩年，侯二毛在村子里養魚，心里就想著大干一場。爹身體不行了。侯二毛早就想把這個家擔起來。誰不想三天就能過上好日子呢？

侯二毛說，你養我小，我養你老。

侯三爺說，照你那樣養魚，能養得了我老嗎？怕是想喝口魚湯都沒得喝。

侯二毛沒聽爹的話，事情就真的來了。兩口大魚塘里，魚苗子放多了。隨著魚長大，氣溫日漸升高，魚塘里的魚，擠得發跳。接連幾天的大太陽，魚呀，是一堆一堆地翻了肚，死魚臭魚撈都撈不贏。侯二毛養魚，失敗了。

侯三爺說，娃呀，你還記得我給你講的我二師弟的事不？心起大了，貪心，要出事，要出大事。

侯二毛說，我還想明白了你釣魚的事呢。

侯二毛從屋檐下的石臺梯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轉身就要出門。

侯三爺說，你個娃，又想去干哪一出？

侯二毛說，殺個回馬槍，我還養魚。

屋子里，侯三爺突然來了勁，一聲唱詞響起，回馬槍的功夫手腳并用都比劃著，心里美著呢。

周天紅：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小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先后在《人民日報》《微型小小說選刊》《雜文選刊》《短篇小說》《微型小說月報》《北方文學》等多家報刊發表、轉載。出版文集《冒煙的村落》《一個人的行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