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北風一吹,池塘就覆了一層薄冰。午后陽光暖暖地照著。父親總歇不住,穿了雨靴雨衣,扛著魚網去了水邊。
冬天的魚都懶,好捕。三兩個來回,就是一頓好伙食。鯽魚,鲹魚,昂刺,羅漢狗子,虎頭鯊……還有河蚌、毛蟹、黃鱔以及賴姑(就是蛤蟆)、青蛙一類。能吃的都拎回家,洗凈,伴了咸菜熬一鍋,噴噴香,吃一冬不厭。
燈火是村莊的眼,天一黑便眨呀眨。遠處是黑魆魆的枯樹林,靜默地站在夜色中,守著這片土地。偶爾滴下的一兩聲鳥叫,讓小村愈顯幽謐、安寧。這個時候,我們便提著自制的抓捕工具,去郊野獵捕黃鼠狼。鄉親們對黃鼠狼恨之入骨。誰都不舍得吃的雞,留著生蛋或給生娃的媳婦滋補身子,卻常被黃鼠狼連鍋端,一只一只的雞脖子被咬出一個個血窟窿。賴姑正好派上用場。以其作餌,棉線扣腿,臥風的溝坎處掏出一個尺許深洞,拴在里面,洞口張弓。黃鼠狼愛吃活物,常在溝坎出沒。
夜晚冷風一激,賴姑蹦跶時會發出斷續的大叫:“呱!呱呱!”在曠野里猛然響起顯得神秘而嚇人。黃鼠狼天性機警狡猾,白天在田埂提著一對前爪觀望,人一近,立即沒了影。我們差不多隔夜就要出一趟。黑暗里有時碰到臥在低處的同伴,會嚇一跟頭。弓雖多,卻鮮有戰果,倒是逮到不少老鼠,形同肥貓。它們毀農田,啃莊稼。恨得我們將其曝尸荒野,用殺氣解惡氣。
翌日去看,哪還有鼠影?鄉親扭頭譏笑:你到黃鼠狼的糞便里扒扒看。我們有些失落但更多是高興。因為,自此村里再未發生過黃鼠狼偷雞事件。
屋子是不怕嚴寒的。頂是稻草,已被風雨洗成灰黑。即便門破,窗漏風,草簾掛了,堵幾層,也暖和。冬天農閑人不閑,家家戶戶都忙碌。女人忙漿洗、晾曬,“嗵嗵”地轟趕灰喜鵲。它們在窗口那掛瘦嘰嘰的咸肉前飛來撲去,想要提前過上好日子。男人很投入地掄著木榔頭,一上一下將浸濕的干草錘到柔軟,搓耕繩,備春耕。他們的忙碌總是讓我們安寧,也讓他們自己心情愉快。草窩子是現扎的,清香彌漫。我們擠坐里面,烘火,曬太陽。樹梢嚴寒凝結,垂掛的枯扁豆,抱緊身子藏在黑衣里,早被我們用竹篙絞勾下來,此刻正好解饞。一棵棵栽進火缽,“嘭”一聲炸響,跟著起一陣青煙。滾燙的兔眼般的黑豆控在掌心,咧著嘴,笑盈盈的。
天寒地凍人要動。人動才不怕冷。抽陀螺、滾鐵環,砸畫片……這是四季流行的游戲。格房子、擠暖和則屬于冬天的戲碼。跑啊蹦啊跳啊唱啊,累了就挨墻擠,擠掉一個補一個,幾個輪回,汗就出了。小孩子火氣旺,有時候不動也不怕冷,但要有風車玩。風車有什么好玩?單純就是想玩。老舊的課本封面是好材料,但好不過牛皮紙。牛皮紙極稀罕,宜于炫耀。四四方方裁下,順剪四刀,依次疊加固定四角,鐵釘一穿,插在竹竿頂端,舉著一起往前飛。累了在屋后灰汪埂上嵌成一排,看它們呼呼旋,與凜風頑強對抗。那聲音清脆,干凈,有力。我們拖著鼻涕,也與凜風頑強對抗,風車一樣快活。
冬天的雪亂紛紛。田里影影綽綽,一彎一直,一直一彎。這是鄉親們在趕著給冬小麥追肥。活干完,天已暗,雪愈下得緊,漫天飛舞,白茫茫一片,睜不開眼睛,一夜便能沒到膝。翌日雪住天晴,陽光晃眼,我們心頭一熱,便不停息,一聲喝,順著麥田高坎野兔、野獾的腳印追,尋到背風低洼處,沒路了,手摟枯草,一探,暖和和、肉乎乎的一團,一拽一甩,倒提后腿回家。
雪前暖和雪后寒,雪要化好久。麥溝里的冰開始結了,一直結到雪塘,像一條條通向終點的路,白花花閃亮如鏡,映著年景。趁大人不注意溜上去,人滑到塘心,聽得“咔咔”一聲,嚇得趕緊身子一縮,滾回岸邊。
冬日的夜天總是那么漫長。母親急急地喝完稀飯,提了針頭線腦,坐到燈下趕過年的鞋。父親則端著酒杯,筷頭挑著魚凍,咂巴咂巴嘴,慢條斯理地享受。身上燙起來了,便鉆進被窩,閉眼拔煙。母親笑瞪一眼,又低頭忙她的。我們擠在草窩,就著昏黃的油燈,趕作業。偶爾跑進里屋,對著父親大聲念一段剛寫的作文。那條溫和的大黃狗安靜地跟過來,偎腿蜷坐,豎著耳朵,煞有介事地聽我們朗讀。父親好像盹著了,斷續處忽然又起一聲輕咳,表明他還在聽。這個鄉村才有的場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我心底,永生不忘。
星光漸稀,夜色清朗。此刻的父親,身子已經暖成了小火爐。他把我們的被窩焐得熱乎乎的,打著溫暖的鼾聲。整個冬季,他都這樣,陪我們做夢,陪我們熬冬,一直熬到來年的春天。
晴 川:本名陳恩才,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鴨綠江》和《青海湖》等多種刊物。著有詩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詩選》、散文集《草木故園》和評論集《饒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