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亞明
蔣師傅
一九八六年八月,我畢業分配入礦。報到后,負責調配的干部安排我寫篇文章,題目叫《第一次下井》。寫好后,交了上去。過些天,調配干部把我帶到宣傳科,對科長說:“文章寫得還行,給你用吧。”宣傳科長又把我帶到他對面的辦公室,對著一個細高挑、長臉、長兩顆有點齙牙的人喊:“老蔣,給你個徒弟”。
蔣師傅沖門站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用手指了靠門的那張桌子,對我說:“坐吧。”我在心里喊了聲“蔣師傅”,就乖乖地坐下了。
蔣師傅是南通人。一九七六年全省支援徐州煤礦建設時參加工作,俗稱“支援工”。蔣師傅入礦前是生產大隊的記工員,到煤礦后成為一名掘進工區的迎頭工。工作之余,蔣師傅經常向礦廣播站投些稿件。時間長了,就引起了領導的注意,從井下崗位調到宣傳科工作。
當時,蔣師傅是我們科里的“大拿”。所謂“大拿”,就是排在第一位的筆桿子。他有三大看家本領。一是寫領導講話、宣傳提綱、經驗介紹等大材料基本上一次過,科長滿意、礦領導滿意,很少有打回來重寫的。二是上報新聞稿基本上都一炮打響,很少被退稿。報紙、廣播上經常可以看到、聽到他的名字。三是寫稿一遍清,不需要打草稿。那個時候不像現在,都用電腦寫材料,省勁、好修改,而是用筆在稿紙上寫。蔣師傅通常是先想好提綱、腹稿,就開始嘩嘩地寫,寫完了,一字不改、一字不漏,齊活。不光我們宣傳科,連整個礦機關的人,都很佩服蔣師傅。
時間長了,我才知道,蔣師傅的愛人、孩子都在南通老家,他在礦上是“單身”,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連星期天都不休息。對我這個徒弟,表面上不說什么,但面冷心熱,毫無保留,滿滿的都是關愛。白天帶我參加會議、跑基層單位,隨時告訴我領會精神、捕捉信息、收集素材的方法。晚上帶著我寫材料。我寫完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幫我修改,常常到晚上十一二點才離開辦公室。我寫作的基本功、推敲文字和主動加班延點的好習慣,都是蔣師傅言傳身教帶出來的。
蔣師傅初中畢業,寫作上的經驗,都是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當時,他還只是熟悉寫作模板式的公文、宣傳稿,未進行過論文寫作和文學創作。他帶我這個徒弟時,從不擺架子、拉官腔,還十分注意與我這個所謂科班出身的徒弟教學相長。僅僅過了不到一年,我們共同撰寫的煤礦職業道德建設方面的論文,就在市里獲了獎。后來,我與幾個文學青年創辦文學社,他還給社刊《綠化石》寫過稿。
蔣師傅除抽煙外,沒有其他不良嗜好。那時候,礦上不少職工,下班后沉迷于打撲克牌、喝酒。我們一起到礦上工作的學生,有些就跟著師傅染上了牌癮、酒癮。我很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師傅。
蔣師傅后來調回了老家南通,在政府部門工作,現在退休了,生活很幸福。
“毛驢”師傅
“毛驢”是礦上理發師傅的外號。有一次,蔣師傅帶我去理發,對他說:“‘毛驢,給我徒弟剪個頭”。等剪完了,我恭恭敬敬地說:“謝謝毛師傅”!結果引來一片笑聲。有人說過“毛驢”的真名,但我沒記住。
“毛驢”屬于脫鉤自養的職工。脫鉤自養,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常用的一個名詞。意思是,礦上保留職工身份、不給職工開工資,職工自己掙錢養自己。“毛驢”理發,服務態度不大好。顧客進門,他也不打招呼。有誰跟他說話,他也總是待理不理的。扳動理發人的頭,手也挺重。要是與他配合不好,他還會瞪眼。理完發,不管是多熟悉的人,就連他的老鄉、礦上管他的干部,照例都要交錢。要是誰忘帶了,他就會脖子一歪,眼一瞪,說:“下回帶啊!”然后在他掛在墻上的記賬本上,認真地記上一筆。下回再進他的理發店,還沒坐下,他就問:“帶錢了嗎?”要是說沒帶,他一準不給理。要是說帶了,他還會補上一句:“連上回的啊!”等到確認好了,才會讓你坐下,稀里嘩啦地給你理起來。“毛驢”理發速度很快,通常五六分鐘,加上光臉,也不超過十分鐘。有些老礦工,想多享受一會光臉的滋味,就得給他上根煙,再陪個笑臉,他才屈駕再用剃刀給劃拉幾下,然后就喊“下一個”了。但因為離得近、早晚都開門,又是礦上的職工,更重要的是“毛驢”五分鐘剪好的頭,與礦外理發店二十分鐘剪好的頭也沒啥區別。所以,盡管服務態度不大好,就算被瞪上一“驢眼”,大伙也都不介意,還是樂意光顧。
那些年,一些有專長、不安分,在原來崗位上又沒有什么頭緒的職工,常主動要求脫鉤自養,有的后來成了老板,多數僅得個自由自在而已。“毛驢”師傅會理發,但安分,本來沒有脫鉤自養的想法。有一天,礦上負責生活后勤的干部找到他,對他說:“礦上研究了,調你到理發室。”一開始,他理發,錢交礦上,礦上給他開工資。但很快,他和礦上就都感覺不合適。還是那個負責生活后勤的干部找他,讓他脫鉤自養。他心里揣摩,好不容易當上工人,端上鐵飯碗,脫了鉤,不又倒回去了嗎?直到那個干部明確告訴他,身份沒變,還是國有煤礦職工。他才放心地答應下來。“毛驢”的骨子里,始終認為自己還是礦上的正式職工。
“毛驢”從一個理發匠成為我心里一直尊敬著的師傅,是因為知道了他一直義務為工傷職工理發的事。不管理完發后傷員如何堅持給錢,他都堅決不收一個子兒。每個月的第一天,他都關上自己的店門,帶上全套理發工具,來到礦醫院工傷職工病房。這些傷員,有的可以坐著,有的只能躺著。不管什么姿勢,“毛驢”師傅都精心伺候著,給他們理出滿意的發型。這時候,“毛驢”師傅的眼睛不再瞪著了,而是溫柔地瞇成一條縫。他盡可能地低頭、仰頭、彎腰、側身,即使不得不扳動理發人的時候,也格外溫柔。為一個傷員理好發,通常要十多分鐘,長的半個多小時。理好后,他總要笑瞇瞇地問上一句:“行不行?”直到傷員露出滿意的表情,他才高興地收工。
盡管只記著他的外號,但我一直在心里認真地喊他“師傅”。
科長師傅
科長師傅是我的領導,好領導都是師傅。我在心里,把科長當成師傅。
科長原是井下采煤工區的工人,與工友結伴創“萬棚”,“地球轉一圈,俺轉一圈半”。結伴的工友成了全國勞模、團中央候補委員,他成了省勞模、提干當了區長,因為身體不好,受照顧被分配到我們宣傳科當科長。來的第一天,召集我們開會,只說了一句話:我文化不高,先給你們當徒弟,爭取早點出師。
從熱火朝天的采煤工作面來到安靜的機關辦公室,看慣了煤幫的眼睛再來瞅文字,拿慣了鐵鍬、單體支柱的大手再來握鋼筆,科長確實有些不適應。一開始,科長在他的辦公室里坐立不安,開會時很少發言,我們報給他的文字材料也只字不改。科里有的同事看不起他,背后風言風語說他的壞話。周圍不少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看他,我也在心里替他捏把汗,怕他學不會、干不了。
有一次,井下采掘接續緊張,礦上安排機關人員支援生產,向工作面轉運單體支柱、木料。在煤礦工作過的人都知道,采煤,要先沿準備開采的煤田兩側掘出兩條巷道,一條用來行人、進出材料,一條用來運煤,兩條巷道掘好、工作面貫通后,要把需要的設備材料運到位,才能開始生產。這個過程,俗稱“裝面”。我們那天的任務,是把100根65KG的單體支柱和200捆20KG左右的木料,通過1800米的材料道,靠人力運到工作面上去。大家到現場,領受任務后,發出一片“唏噓”聲。我也感到任務太重,根本沒有完成的可能。這時候,科長咳嗽了兩聲,清清嗓子,說:“眼是孬種,手是好漢。大家跟著我,干。”說完,彎腰扛起一根支柱,帶頭向工作面走去。大家跟著他,有的抬、有的扛,用了不到三個小時,竟然把開始時望而生畏的任務,勝利完成了。
從此以后,我記住了科長的這句名言“眼是孬種,手是好漢”。遇到看似難以逾越的困難,準備放棄時,就用這句名言激勵自己。一次又一次,變不可能為可能,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潛能,增強了人生的信心。在心里,開始把科長尊成師傅。很多時候,人不是被難倒的,而是被所謂的“難”嚇倒的。勤奮和堅持,是成功的必要和充分條件。天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感悟、實踐著科長師傅的名言,我自覺克服畏難、自卑、急進、浮躁、狹隘和自滿情緒,成長著,成熟著,大膽想著,埋頭干著,學習、工作、生活都邁上了一個又一個新臺階。
我們科長,很快成為文字工作的行家里手,又靠自己那雙創過“萬棚”的勤勞的雙手,收獲了人生的一個又一個幸福。
我們科長,是我的好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