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路

吳春笑

那年夏天，爺爺正在田里鋤地，見從村口煦暖的陽光里走來一個陌生男人，高身量兒，寬腦門兒，一身布衣干凈利落。他微笑著向我爺爺討水喝，面相和善，語調溫柔，爺爺心底便生出幾分莫名的好感。

不想，陌生男人喝完水卻并不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和爺爺聊起了家常。聊著聊著，話題竟轉向了駐村保安隊上。爺爺是個機靈的莊稼人，家里老婆孩子一大群，他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于是站起身，走向秧苗地。那人也訕訕地站起身，卻并不肯罷休，和爺爺商量：“咱倆聊得投機，要不，晚上你閑了，咱再嘮嘮？”

爺爺低頭除草，沒言聲兒。

可是晚上的時候，爺爺還是去赴約了。一下午，爺爺鋤倒了好幾棵秧苗，每一棵秧苗都和爺爺說：“那個人不像是壞人。”爺爺也覺著，那么和善的人，會是壞人？

對方來了兩個人，見過面的男人姓陳，是駐扎在附近的八路軍小隊長，另一個是指導員。他們來的目的是發展共產黨組織，和敵人作斗爭。爺爺雖然沒見過八路軍，但他聽說過，八路軍是讓窮苦人過上好日子的隊伍。爺爺臉上僵硬的表情慢慢活泛了。

一輪明月悄然升起，爬上樹梢，靜靜地看著他們說話。一夜長談，爺爺淡漠的心仿佛被一簇火苗慢慢地烘烤著，漸漸炙熱起來。

分手時，陳隊長交給爺爺一項重要任務，設法摸清駐村保安隊的情況。爺爺攥緊雙拳，使勁點點頭。

幾天后，按照爺爺提供的情報，八路軍突襲了保安隊，繳獲了130多支長槍和彈藥。

之后，在突襲鬼子把守的縣城火車站時，熟悉地形的爺爺給八路軍帶路，一舉將其攻破……

爺爺成了鄉親們心中的大英雄。

忽一日，鬼子闖進了村。

小鬼子們端著刺刀將鄉親們趕到村頭大場上。鬼子中隊長鳩山得知爺爺幫八路軍做事，便下令將他抓起來。可是，我爺爺早已沒了蹤影。

找不到爺爺，鬼子就將奶奶從人群中拽出來，綁在大樹上。

鳩山手舞軍刀，逼問爺爺的下落。奶奶一問三不知，鳩山氣得嘴角抽搐，忽地拔出軍刀，猛地架在奶奶的脖子上，惡狠狠地說：“不說，死啦死啦地有！”

奶奶皺了皺眉頭，閉上了眼睛。

鳩山怪叫著，手上用了點力，我奶奶的脖子瞬時滲出了鮮血。

危急時刻，猛聽一聲喊：“住手！”循聲望去，見爺爺從不遠處的高粱地里奔出來。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褂子濕透，鞋還跑丟了一只，光腳板上淌著血。

爺爺剛跑到空地上，黑洞洞的槍口和雪亮的刺刀便對準了他。

爺爺假意討好地對鳩山說：“太君息怒，咱有話好說。”

鳩山用刀尖挑著爺爺的下巴，問：“八路軍在哪兒？”

“走了，”我爺爺往村外一指，說，“打游擊去了，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啊！”

鳩山用陰鷙的目光死盯著我爺爺，突然，他左手一揚，就見鬼子的兩挺機槍同時架了起來，齊刷刷對準了鄉親們。

人群騷動起來。

爺爺見狀慌忙擺手阻止道：“太君，別開槍，有事好商量……”

沒等爺爺說完，鳩山發出一聲陰笑。噠噠噠，機關槍響了，幾個鄉親應聲倒地。爺爺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噠噠噠，機關槍再次響起，又有幾個鄉親應聲倒地。人群亂作一團。

爺爺青白的嘴唇咬出了鮮紅的血。

噠噠噠，又是一陣槍聲響起。

突然，爺爺趴倒在地，聲音顫抖著喊道：“我帶路！”

槍聲停止，鬼子們如愿，爆發出一陣如愿的狂笑。

傍晚時分，爺爺真的帶著鬼子去找八路軍了。他弓著腰走在前面的樣子，被那天的夕陽永遠烙印在了村口的大路上。

鄉親們得救了，可是卻沒有一個人高興得起來。

爺爺一走就再沒回來。

有人說，爺爺當了漢奸，帶著鬼子四處找八路軍，抓共產黨。有的說，爺爺被鬼子帶到日本過好日子去了。有的還說……

奶奶病倒了，躺在炕上一病不起。

花開了又謝，草黃了又綠。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可是，爺爺留在鄉親們心頭上的那道傷疤，卻一直無法愈合。

日本鬼子終于投降了。

這一天，從村口煦暖的陽光里走來了一個男人，高身量兒，寬腦門兒，一身布衣干凈利落。他帶來了一封信，一封來自延安的信。

展開信，鄉親們看到了下面這段文字：

1942年秋，日軍某中隊進入楊柳村，對我八路軍進行圍剿。當日，我中共地下黨員劉長庚火速與八路軍區小隊取得聯系。后冒著生命危險返村，機智勇敢地將日軍帶入我八路軍包圍圈……

劉長庚是我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