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瑞生
在中共中央延安時期,除軍事和政治優秀精英云集外,也有一批在延河邊以藝術服務大眾、以科學精神奉獻延安生產的藝術家和科學家。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他們以自己的知識和工作態度在延安實踐,留下一筆寶貴精神財富,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境界在此升華。研究延安時期藝術和科學界的優秀人物,將加深對黨百年艱苦卓絕歷程和延安精神的理解。
1942年5月,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楊家溝舉行文藝工作者座談會,這是延安政治文化重大事件之一。毛澤東強調藝術為大眾服務的總方針,由此在延安產生了一批影響世界的藝術家和藝術作品。2014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再一次闡述社會主義時期中國藝術創作的方向,強調文藝服務大眾歌頌新時代的新需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思想和導向。
楊家溝中共中央辦公廳舊址、橋兒溝魯迅藝術學院舊址是現場考察學習的教學點。面對橋兒溝特殊的歷史建筑,聯想起在這里學習教學的兩位來自珠江口的藝術家冼星海和古元的延安歲月。來自海邊的兩位年輕人共同之處是剛到延安喝小米粥是無味的,后來是香的。我理解是他們洋為中用創造的藝術作品以人民為中心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而具藝術感染力,所以感覺是“香”的。
1939年冼星海與夫人錢韻玲(錢亦石之女)一起抵達延安后,迎來音樂創作的高潮:創作了兩部交響樂、多部大合唱和三百多首抗戰歌曲。冼星海在延安受中國共產黨的影響,注重高層次的抗戰文化,強調音樂創作要“民族、民主、大眾化、科學化的方向”。自己自覺制訂學習社會科學的計劃,從不習慣開會慢慢地理解了開會解決問題的審慎態度,開會,大家發表意見,從不同爭論到最后又相同。
1939年3月31日,冼星海完成具有永恒世界影響力的《黃河大合唱》創作,將中國特色、傳統文化融入西方音樂曲式中。冼星海自己總結:“河邊對唱”是用民歌方式寫的山西音調;“黃河之水天上來”利用三弦伴奏表達的歌詞是中國音樂的首創。
1940年3月21日,冼星海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道:“到武漢后,常見到陜北公學、抗大招生廣告,又見到延安來的青年,但那時與其說我注意延安,倒不如說是注意他們的刻苦、朝氣、熱情。正當我要打聽延安時候,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寄來一封信,音樂系全體師生簽名聘我。”寫信時是冼星海到延安一年后的春天,他充滿感情地寫道:“我住的地方是一條小溪流入一條河的山溝邊,春天冰雪融化了,河水濃重地磅礴地向東奔流。在柳樹枝頭抹著苔綠的包圍里,禮堂——從前是個教堂——的雙塔尖插入明秀的天空,引起異國的回憶。”[1]
冼星海出生于珠江口的船上,自幼喪父,母親在澳門、新加坡做傭工維持家計。在新加坡,母親在養正中學當洗衣工,而在養正中學讀書的冼星海,因學業優秀與十幾名同學被選中回到廣州嶺南大學附中讀書。他參加學校樂隊并成為主力,熟悉小提琴并吹奏獨簫,又擔任樂隊指揮。冼星海后赴北京、上海均得到中山籍名師蕭友梅校長幫助,后進入上海國立音樂學院。在廣州赴巴黎準備音樂學習時,得到同為澳門成長的老師嶺南才女冼玉清教授贊助;在巴黎困苦潦倒時得到馬思聰幫助介紹自己導師并免去學費。《人民歌手冼星海》一書收錄了馬思聰1946年撰寫的紀念冼星海的文章,回憶在巴黎到冼星海居住的簡陋窄逼的住所,拉琴需要把身子伸出天窗外面,半個身子在外對著“上帝”拉琴。文章結尾馬思聰深情地寫道:“讓我們,還有我們的子孫都跟隨你所示范給我們的榜樣,我們從你習得必勝的秘訣,那就是你所具有的所向無敵的堅韌。”[2]
至1935年秋天,7年之后回到上海見到仍然在做家傭的慈母。1937年積極參加救亡文化運動,來自底層困苦的生活奠定了冼星海要為勞苦大眾而歌的音樂追求。

圖1:冼星海首次指揮公演《黃河大合唱》演出的地點,中央黨校大禮堂

圖2:冼星海在東山窯洞所描寫的橋兒溝教堂,1934年落成
1940年給友人的信中說到,在法國冬天冷得沒有辦法,就到馬路跑步取暖,現在則在溫暖的窯洞埋頭作曲。開始不習慣的是喝小米粥,“我也吃了小米飯,這飯不好吃,看起來金黃可愛,像炒飯,可是吃起來沒有味道,粗糙,還雜著殼,我吃一碗就吃不下去了。以后吃了很久才吃慣。”開始感覺有點苦,后來有點甜味。“參加開墾種地,身體得到鍛煉,吃小米飯也香了。”[3]冼星海領悟了艱苦奮斗的要領,以解放思想的政治態度向傳統中國文化學習并洋為中用,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作品。
1940年5月13日, 冼星海與袁牧之一起出發赴莫斯科為紀錄片《延安與八路軍》作曲配音,開始使用化名“黃訓”。12月通過阿拉木圖轉機抵達莫斯科。在蘇聯音樂家座談會上應眾邀請彈奏《黃河大合唱》,獲得高度評價。1942年9月,德軍圍襲莫斯科,在當局安排下,赴阿拉木圖隱蔽。
1945年10月30日晚12時,冼星海病逝于莫斯科克里姆林宮醫院,骨灰盒陳放在莫斯科郊外頓斯科伊古禮堂,骨灰盒上用俄文寫下:“中國作曲家 愛國主義者 共產黨員黃訓”。1945年11月14日,延安各界隆重舉行追悼會。1946年10月,從莫斯科運回冼星海的遺作,其中有一部《民族解放交響曲》,始作于1935年,最后完成于莫斯科。他的一生為中國民族新音樂道路奮斗到最后一刻。1983年冼星海骨灰由專機從莫斯科運回北京,先存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1985年11月28日,冼星海女兒護送父親骨灰乘火車至廣州;次日,冼星海骨灰安葬在新落成的星海園。

圖3:冼星海離開延安后,錢韻玲從東山搬至橋兒溝教堂后面的魯藝內居住
巧合的是來自珠江口的繪畫藝術學子古元,父親早年漂洋過海到南美洲巴拿馬謀生后回到家鄉。古元出生于珠江口唐家灣那州村,1932年就讀廣州省立廣雅中學。當時,古元學習了繪畫藝術,水彩畫技巧在中學時代已經比較熟練。抗戰初,時任代課老師的古元到廣州八路軍辦事處報名參軍。1938年秋,19歲的古元赴延安,以學生身份到魯藝。魯藝培養出來的學生是最具有歷史影響的,古元是其中之一。1939年進入魯藝美術系第三期學習,從魯藝僅有的四本美術圖書中,欣賞到魯迅先生編輯《凱綏·柯勒惠支版畫集》作品,受到視覺和精神沖擊。鑒于繪畫材料的局限性,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延安精神激勵古元自制工具,開始創作木刻,8年中產生200多幅作品。
1982年4月,古元的回憶文章《搖籃》一文寫道:“1940年夏天,我來到延安縣川口區碾莊村,在鄉政府擔任文書工作。下鄉之前,我是個青年學生,先在陜北公學學習政治,后入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習美術,經過一年多的學習,我接受了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初步確立了革命的世界觀和革命的文藝觀,立志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4]《牛群》《羊群》《鋤草》《家園》四幅版畫,老百姓高度評價:“這條驢真帶勁!”“這不是劉起蘭家的大犍牛嗎?”“放羊娃要帶上一條麻袋,母牛在山上下羔,裝進麻袋里背回來。”后來古元又創作了《離婚訴》,得到老鄉肯定,但對于木刻表現方法不理解:“為啥臉孔一片黑一片白,長了那么多黑道道?”古元再重新刻了一幅,改變刻法,用單線的輪廓和簡練的刀刻來表現物體,畫面明快。改革開放后,古元培養的學生徐冰教授寫道:“看他木刻中不過兩寸大小的人物,就像讀魯迅精辟的文字,得到的是一種真正的關于中國人的信息。”[5]古元參加了1942年5月的楊家溝延安文藝工作者座談會。盡管在重慶展出作品時徐悲鴻大為贊嘆,但他說自己的木刻作品是掛在老百姓的炕頭上的。同樣,古元剛到延安魯藝時每日三餐都是小米飯,每星期可吃一兩次柔肉面,這對來自海邊吃米飯和魚的年輕人需要較長時間適應。
回顧兩位南方珠江口青年的延安經歷,在革命時代用藝術為武器,在黃土高坡上鼓舞教育廣大民眾,鼓舞青年走向戰場,取得民族救亡的最后勝利。他們的藝術源于生活,對大眾民主平等的人生價值取向發揮啟迪作用。他們的藝術,成為延安音樂形象和視覺符號,影響力長久深入人心。80年前他們已經探索出中西文化融合的藝術創作道路,這是真正響應了中國共產黨倡導的文藝為大眾服務,為時代而歌,所以小米粥喝起來是甜的,小米飯吃起來是香的。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南泥灣開墾與樂天宇的調查密切相關,而實際上調查目的除解決經濟問題,還包括森林調查改善農業氣候環境的問題。完整的報告一直存放在中央檔案館、陜西檔案館,2012年《北京農業大學學報》才公開刊載。
樂天宇為湖南寧遠人,1921年考入北京農業大學,1925年畢業至抵延安前長期從事農學工作。他曾赴太行山采集植物標本,其中1935年5月16日在太行山黑松嶺采集的松柏科馬尾松和白松是主模式標本。1938年在河南大學農學院擔任教授,1939年奔赴延安。
樂天宇以邊區省份調查主持人,花了一個月準備,用47天進行森林調查。調查團由6人組成,包括兩位來自自然科學研究院的采集員曹達和郝笑天。調查報告將陜甘寧邊區劃分為九源、洛南、華池、分水嶺、南橋山、關中和曲西七大林區。在調查報告中與南泥灣開墾有關的是“林墾工作”一節。在第一期林墾地一覽表中,針對五個林區的荒地評價、使用荒地面積、農業環境、現有戶數、可移戶數、每里可容納戶數、耕作種類、林內氣候和詳細地址等九方面進行評估,五處荒地川道名是陽溝、槐莊川、南泥洼川、八張凹和塔石川,“九源區·南泥·洼川”評價結果在農業環境的子因素水利、土質和地質均是甚佳,也是最好的選擇。[6]時李富春為財政工作領導,向朱徳匯報,朱徳又向毛澤東匯報。樂天宇又陪同朱徳等到現場考察,終于選擇了南泥的川灣,也改稱南泥灣。
實際上這份80年前的“調查報告”中,非常超前地使用森林改善農業環境條件、農林系統發展、農林制度設計和機構建設,在當時條件下是非常科學和具開創性。但后人研究甚少,實際上對延安地區生態歷史、經濟作物的培育、行政管理等領域的研究仍有借鑒意義。
1941年樂天宇任延安自然科學院設立的生物系系主任,同時兼任陜甘寧邊區林務局長。在中國數字植物標本館中,以樂天宇為采集者的植物標本589份,大部分是陜西省采集的,有10多份注明1944年采集。在中國數字植物標本館收藏有兩份特別珍貴的陜西植物標本:一是“角茴香”,說明標簽注明“1941年采,No.5605,產地陜甘盆地”。采集記錄標簽也是完整的,采集地為洛河川之孟家灣,分布延河、洛河流域,采集者為生物采集團,鑒定者為徐緯英,下面注明植物分區分類為“陜甘盆地植物”;另一份植物標本是“榆樹”,采集說明記錄與上述標本相同,采集時間也是1941年7月,普遍分布于盆地。在采集記錄標簽用途欄寫著:“木材優良,樹皮供膠用。”鑒定者徐緯英,兩份標本采集記錄標簽使用的是馬蘭紙。
中國植物標本館藏陜西植物標本顯示:從1941年至1944年均是圍繞陜甘盆地進行植物采集活動,大部分標本沒有采集確切的時間,但有共同點,采集分區寫著:“陜甘盆地。”明顯是樂天宇在延安歲月與延安自然科學研究院的年輕師生共同采集的,其中初步鑒定者徐緯英是當時生物系的教師。徐緯英是江蘇金壇人,1935年考入金陵大學植物系,學習林木遺傳育種學。1940年至1946年,她在延安自然科學院生物系任教。南泥灣開墾她又投身于植物調查,將科學研究成果貢獻于南泥灣大生產運動。參加1940年森林調查和若干植物標本采集的,還有延安自然科學院初中部副主任曹達。曹達是河北人,曾在北平中國大學求學,1938年進入延安,后來也參加《陜甘寧盆地植物志》的調查和編寫。
樂天宇、徐緯英兩位植物學家1957年出版了多年撰寫的植物著作《陜甘寧盆地植物志》。該書出版前,書稿曾在《解放日報》連載受到讀者歡迎,隨后才整理成書出版。書中對延甘寧盆地的氣候環境進行詳細分析,特別有意義的是1938年和1941年的降水量,土壤分布及沖刷的狀況進行準確的分析,對植物進行概括:“就樹種來說,山楊、白樺、遼東櫟等在區域分布頗廣,為優勢樹種,而油松純林于干生的側柏純林尚有殘存的(經過人為的摧殘)。林內的攀緣植物、附生植物愈北愈傾愈少。”書中還將盆地區域林區劃為七分區。
在序中,樂天宇寫道:1938年開始采集植物標本,采集了標本200多份,共得20多種。1940年春,陜甘寧邊區組織森林考察團,共采集植物標本2000多份,共得300種。參加的包括郝笑天、曹達、林山、江心、王清華等。1941年在南泥灣開發考察中,采集標本100多份。同年夏,延安自然科學院生物系及延安生物研究所聯合進行陜甘寧盆地西南部的植物采集工作,共采集標本2000份,共得204種。參加者有杜芳、郝笑天、曹達等。1942年夏、秋和1944年夏,樂天宇和徐緯英參加采集植物標本8000多份(包括重復)。1946年夏進行初步記載和鑒定。1947年胡宗南軍隊進攻陜甘寧邊區時,在延安大學自然研究院支持下,樂天宇攜帶重要標本500份,爬山越嶺運至太行山,1949年這些標本運到了北京。

圖4:樂天宇和徐緯英合著《陜甘寧盆地植物志》中關于陜甘寧盆地的森林分布圖。1940年調查時有4萬平方公里森林
1953年樂天宇除得到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各專家支持進一步鑒定外,請求中山大學陳煥鏞教授支持,學校派出陳少卿、侯寬昭等專家對部分標本做出鑒別。[7]
目前,這批植物標本均收藏在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院標本館,沉睡于庫房。陜甘寧邊區植物標本是延安注重調查研究精神實踐的結果,是延安精神的見證者,關聯延安時期科學研究建設邊區,植物標本作為文化遺產活化,見證延安精神,將繼續激勵后代延續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
楊作材雖然是就讀武漢大學法律系,但為延安做出重大貢獻的是建筑設計和建設。他也許是擁有國家重點文物建筑名譽最多的建筑師。
楊作材出生于江西九江,祖父經營“楊榮猷漆匠鋪”,1921年楊作材的父親接管祖業并擴大為“楊榮猷營造廠”,民國時期廬山圖書館就是營造廠負責的工程。在家庭的影響下,楊作材學習了建筑設計和營造技術。1932年楊作材考入武漢大學法律系,1936年利用暑假考察日本,購回大量日本出版的建筑書籍。1938年楊作材抵達延安, 1939年5月1日,進入延安自然科學院籌備組負責基建工作。
第一個工程是生產馬蘭紙的曬紙房和紙漿池,開始建筑生涯。[8]1939年冬天,設計李家塔禮堂和300孔窯洞。其后又設計棗園禮堂。
1941年春,楊作材設計中共中央辦公廳辦公樓,在一張圖紙繪制了平面、立面和剖面,也包括重要節點。楊作材一直住在工地,邊施工邊設計。二、三層的天橋是在現場根據地形臨時加建的,二樓天橋對著警衛排的住房,三層對著毛澤東的住處。建筑材料取自現場,石頭采自現場山上。
人才缺乏和建筑材料的局限,需要楊作材發揚自力更生精神,從設計、監工,到建材選擇、購買,都要自己承擔。
在楊家溝,楊作材還設計了十三孔窯洞,分析了半圓形和橢圓半形窯洞的優缺點,半圓形窯洞抗壓性好,橢圓形的采光條件好,毛澤東、朱徳、劉少奇、周恩來、任弼時等領導就住在這些窯洞里,在窯洞靠近山體一面設計了防空洞。
1941年冬,楊家溝一座容納三百人的磚木禮堂不小心被燒毀。第三天李富春找來楊作材,要求馬上設計,在燒掉的小禮堂原址建造一座大禮堂。楊作材回憶:“我把平面圖、正立面圖、側面圖和剖面圖都畫在一張大圖紙上,訂在我的辦公桌上,供大家參閱。至于細部圖,則是仍照老辦法在施工現場臨時畫給工人們參看,或在木板上放個正式樣子。”[9]延安可以制作大梁的木材缺乏,楊作材使用大石拱,自力更生制作一架土滑車進行施工裝吊。舞臺設計征求魯藝的意見,符合演出要求。臺口上方使用橢圓拱,為舞臺的寬度提供最大限度。唯一西洋柱式愛奧尼是楊作材參考美國一本大學教科書而設計的。

圖6:楊作材設計的棗園中共中央行政辦公室遺址

圖7:楊作材設計的棗園窯洞
在大禮堂側面,平臥著一黑色大理石裝飾的“說明牌”,介紹延安時期這位自力更生的紅色建筑師。今天,人們可以在延安革命文化遺址緬懷這位謙遜的藝術和科學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