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李寶林先生的山水畫

四川大學教授/ 唐允明

一直以來，我都想對李寶林先生的山水畫談點自己的感想，此文是我除了為四川美術學院我的兩位導師馮建吳、李文信教授寫過文章之外，僅有的對我所尊敬的前輩畫家的藝術感言，意在表達對李寶林先生的人格、氣度、藝術觀點與藝術創造的景仰與認同，也借以表達我對山水畫發展愿景的訴求。

20世紀80年代初，我作為西南地區首位山水畫研究生，在兩位導師的指導下系統研習中國傳統山水畫。課題有古典與近現代山水畫研究，其中，李可染是必修的山水畫大家。后來從事山水畫教學與創作幾十年，古典、近現代之各家各派，涉及的方面很多，然而李可染那溢情自然、造型精美、筆墨凝重、理想畫境、唯美河山的山水畫始終在我心目中有著至高的位置和影響力；那紅遍萬山和黑山白水的典型畫境，異于古典的圖式及表現語言，將傳統山水畫引領向具有視覺感染力的現代審美。他以實景與內悟塑造出的山水景象和渾厚、精湛的筆墨技術，在老一輩畫家中也具獨特的地位與影響力。他師法自然，從寫生到創作的經驗由他的優秀弟子們不斷踐行，已成為山水畫家遵循的創作路子和美術學院重要的山水畫教學系統之一，而那種苦學的意志力與藝術感知力亦影響著后代畫家。李可染的藝術才能和建樹是中國美術史上不可復制的個案。

之所以要從李可染說起，是因為作為其弟子的李寶林先生是其藝術精髓的重要傳承人，這也是認識和欣賞李寶林先生山水畫的重要前提，是研究他的藝術基因與藝術創建少不了的脈絡關系。由于與“李家山水”有關的人和畫我都較為關注，又因導師李文信曾任河山畫會副會長的緣由，我得以結識了李可染的幾位高足。90年代初與李寶林先生相識，雖說是幾十年忘年交，可也是因前些年的學術活動才有了較多的見面和交談。不僅是出于年齡差的尊敬和有興致意會這位大朋友言笑中正襟與詼諧的兩面，更重要的是時值他山水畫面貌最為成熟、最具影響力的時期。我尤為關注他的作品，有機會看他畫，看他寫，聽他談藝，多受補益。我琢磨、思忖他那式樣獨特的作品，試圖揣度其圖式和筆墨思路的來由。他的各階段藝術已有邵大箴、薛永年、劉曦林、王魯湘、尚輝等先生數十篇文章全面、深入的評論，人們都熟悉他在人物畫創作上的成就和轉向山水畫后的影響。但濃縮他的藝術，聚焦他的山水畫，則以“大山回響”為代表的系列作品最能引起我的觸動，從那“頂天立地壯山河，沖天墨氣冠群雄”的畫面上，我欣賞那襲人眼簾、心扉的墨象和不一般的氣息，看到他對李可染墨魂、力魄的承襲，更看到他獨特的思維和個性。尤其，我一直注重的筆墨表現性命題在他山水畫中的突顯，更使我對他作品風貌和方向性價值探究尤有興趣。

人們所稱謂的“李家山水”是指有李可染藝術風骨的山水畫，其多為對自然山水的詠情和寫照，有美妙的意境和深厚的筆墨功力——這也是大多數畫家的進取目標。而李寶林先生的山水畫在承傳和創新的碰撞中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即權重于山水畫的象征性和以雄肆的筆墨來激越視覺的表現性特質，其形式和內涵都有明晰的觀念和激情主導，以引發觀者共鳴。藝術的本質是象征性的，繪畫的目的除了使人視覺愉悅，還在于感驗蘊含其中的精神和情感意識。為達這一目的，他敢于舍棄自然視像中的地理或物理性細節，以最簡明的形狀、最單純的結構、最洗練的筆墨塑山造水，讓一切內心的言說盡在滿幅的令國人魂系千載的墨跡中。他畫山水直追本質，是借畫抒發襟懷。中國人崇仰山，尤其是大山、高山、群山，視其為崇高與力量，是博大與宏偉的象征，是對人格與胸懷的暗喻，是對永恒和向往的寄托。高聳云端的山，將人的目光引向虛渺的天空，使人忘卻今生，幻想來世。山，可知又不可知，是所有生靈的神秘的神圣的化境。古人畫山水境象曠奇，山高水長，蹊徑幽曲，意在可居可游；士人以山水畫寄情，時人以山水畫尚美。自然中的山在畫家眼中各有屬相，或雄，或險，或奇，或秀，而李先生偏重表現山的博大與雄強及山的力與勢，讓人眼中有對美的欣賞，心中更有對崇高的禮贊。尤其，他對西部雪山情有獨鐘，看看《疆山鐵鑄》《西疆雪》《大山回響》《氣壯昆侖圖》《靈峰骨韻圖》等作品中那些山，或峰雪紛呈，或巍然屹立，或巔臨天穹，其形象分明是人格精神的外化，民族特質、英雄情結的意象化。畫中筆墨結構很現代，但依稀隱現唐宋山水的疏影。大山回響，有如雄渾、悲愴的交響曲，綿延出他好多的記憶和聯想，從大海到大山，那些或近或遠、恢宏、高遠的影像滿置他的內心世界。我看過他寫的文章《我與大山》，他將這些情愫真實地寫出，又真實地畫出，且不厭其煩地畫出，筆的力和人的情躍然紙端，激揚著自我，感動著觀者。我問過閱歷尚淺的年輕畫家，他們直言，雖然自己在筆墨上的修煉有限，但能領略李寶林先生畫中筆墨氣象和意境的感染力。

欣賞畫是見仁見智的事，滿足所有人眼光的畫從來沒有。傳統山水畫自宋元以來一直是用繁復的筆痕、濃淡的墨韻變化來塑造畫面形象，至“四王”，筆墨的講究與局部精微達到極致，“筆筆看”與“應物象形”理念派生出的筆墨和符號程式形成了山水畫表現與觀賞的基因，進而演化成各種風格的筆墨路子，筆與墨并重或權重成為歷代畫家的選擇。看重墨的一路：龔賢的畫是積墨數遍，黑墨濃郁厚重而不失韻致；黃賓虹舍符號重墨趣，“墨團團里天地寬”，局部的斑斑墨漬已幾盡抽象；李可染則加強了濃墨在紙上的滲蝕和分量感，枯筆擠壓的運筆用墨法亦使墨的表現更具凝厚、多變的效果，這對當代畫家的用墨產生較大影響。再看李寶林先生的畫，他把對筆墨的表現與欣賞限定在滿幅最濃重的墨色中，最滿、最黑成一大看點。黑是色中之極，其最具搶眼的張力，成為他作品的典型特征。他還將傳統的符號、皴法轉換或消解，在整體單純的結構中，以運筆用墨的力與勢去塑造形象。我趨同他的極致手法，我流連那類作品；鏗鏘撲面的大山，墨色醇黑而通透，畫面黑與白、濃與淡交織互補的對立統一法則讓力道勁健的筆痕、墨跡在宣紙上滲透、擴張和凝聚。而皴、擦、點、染、積的筆墨互動產生充分的質材效果──枯澀與潤澤兩極交融，使渾然的畫面遠望可以得其勢，近觀可以取其質。畫中墨痕凝聚的機趣暗示著物象的顯晦，這變化中有人馭和天成，這不是抽象的墨戲，而是對山水意象、畫境的營造。其實看似單純的墨象在表現形象結構與筆墨關系上有極大的難度，須以造型能力和筆墨功力支撐，有些人畫大寫意只見滿紙墨漬漫漶，筆與墨混沌，形與象莫辨，是法度和內斂不到之故。李先生在難度中著力，他苦心經營，探尋將筆墨造型往視覺張力拓展的無盡可能，以最大內力的筆墨來塑造山水形象，在山水中見筆墨，在筆墨中見山水。

或許是美術界重寫實與繪制的傾向侵蝕之故，對于山水畫的欣賞大多趨同在覽景與趣味的功能上，而對筆與墨的表現性特質少有意識和體現，畫家往往在煩瑣的形象繪制過程中，失卻了對筆墨張力與總體勢向的把握，畫丟掉了最核心的東西，自然讓人印象平平。再來看李寶林先生營構畫面的思路：抓住人和留住人，簡略的畫面形態應和了人的視覺有將對象簡化的本能，醒目的類似幾何狀的外形有利于觀者對形象的快速辨識，以獲得瞬息的審美映像。當然這種不規則幾何形塊的運用還來自他畢生對造型與構成的理解與提煉，看得出他的造型由繁到簡以至極簡的變化過程，畫家只有達到至高的藝術境界才不會囿于眼中的自然，才能將自然形態轉化到藝術形態，以心中優選的形狀來表現最能觸發視覺神經、滲透心靈的山水形象。然而這最簡潔的形狀也是最整體的墨象，它避免了瑣碎細節的牽制，最有利于筆與墨在生宣材料上的隨情發揮，生發出至微入妙的山水幻象。這種講求整體墨象的表現打破了被奉若圭臬的“筆筆看”定式，無疑是對大寫意山水畫式樣的當代詮釋。李寶林先生作品的視覺張力還在于他的用線。我看過他寫篆書，行筆極慢，極限灌力，力滲紙背，剛中藏柔的筆畫激越人的眼目又滲透到心底，那不是物理概念的力，而是意念的，心理的，暗示與象征著自然生命的力，他將這種書寫的線條用于畫面，鐵畫銀鉤力寫高山、峻峰，突兀畫中的線即鐵骨錚錚的山，這線的質、山的勢與人的情共同構成作品的“風骨”，觀畫者勢必會產生心理互動。自然中的一切形態式樣都是力所塑造，而作為表現性基礎的力亦起到優先的視覺感知作用，表現與象征，使李寶林先生的山水觀得到完美闡釋。看他的畫，不在“臥游”，不在把玩，在于情感表現與筆墨并重的畫境格局和山水畫意象表現的大氣場。李寶林先生的運筆用墨支撐著他的山水畫理想。

李寶林 靈峰骨韻圖 123cm×263cm 2019年

在一次活動的旅途中，我與李寶林先生同車鄰座，聊及畫畫的事，他說道自己由于年齡和身體的不便少了深入自然體驗和寫生，覺得有欠缺。我竊想，正是與自然一定的物理距離，或更使他自由地將記憶中的現實山水在大腦中編輯，更有利于他作畫中主觀地、大膽地發揮。當然，李先生有著在自然中觀游的嗜好，有數十年寫生的經驗積累和山川記憶，有他心中的終極形象。中國畫講目識心記，畫家最終是根據腦子里的存儲信息作畫，大腦決定眼睛，畫家觀山望水還得有對藝術的深度認知。其實，正是在他這樣的年齡，早將人生、世事過濾。心如止水，畫起畫來，精神與理想、情感與意念、審美與功力的沖動灌注于畫中。說到寫生，其實是一把雙刃劍，正確的方法其好處不用說了，但那種游記般的畫風景式的自然主義寫生，卻也讓為數不少的畫家的審美選擇眼光逐漸平庸，無形地切割了其藝術發現與想象的能力。畫家不注重在特定的對象中發現藝術表現元素，僅是對其表象的描繪，疑是在“案城域”“標城阜”，而且形成思維、觀看、手法的集體趨同性，這不單是無用之功，反而多則有害。欣賞山水畫到底看什么，不單是看景看技法，重要的是能看到畫家的精神氣質、思維格局和藝術認知狀態，有大氣象必定能吸引住人，“畫如其人”，耳順之年才領會至深，不少畫技好的畫家，善營效果，精作細節，但畫則是沒有打動人的因素，感染力缺失。

我的鄰居——中國畫教授陳女士，曾在奧地利留學并客居多年，對歐洲現代藝術多有考察。她很喜歡李寶林先生的作品，理由是畫以極簡的類似幾何狀結構和濃墨健筆的中國水墨構成視感突出、非常現代的表現性山水畫，她認為這類作品即使放在當代藝術展中也會十分醒目，其視覺效果不是那種傳統類型的作品能夠達到的。我曾與林木聊起李寶林先生的畫，他說李寶林先生是李可染很有成就的學生，并提到他與老師的不同處在于筆墨境界更趨向表現和精神的純粹性，其筆墨的運用充滿中國哲學思想，欣賞他的畫需要有很好的筆墨修養。縱看橫覽，可以說李寶林先生是當今少有的將中國畫筆墨推展到如此充分表現力的山水畫家。尚輝撰文稱他是“現代山水畫的探索者與先行者”，所謂現代，必定是不囿于既往審美經驗，而是以當代人的意識來延伸視野，作品展現給觀眾的是異于模式化的、新的視覺印象和藝術感染力。而探索和先行，就必然不迎合某些固有的欣賞習趣，而是去主動導向觀者的藝術感知與審美熏染。他堅定地追求心中雄崖千丈、群山宕響、素墨滿幅的山水意象。他如此理直地、堅實地把握傳統精髓，融進外來元素，大膽經營畫面結構，極限宣示筆與墨。他的畫從李可染筆墨的力道和膽魄出來，直趨山水畫現代視知覺探研的最前列。我折服于他大膽把表現與象征手法推展到山水畫中，將大氣彰顯的畫幅展示在言必曰傳統、技藝至上與自然主義眼光漫漶的中國畫壇。這等的氣魄，我感慨為何是這般高齡的畫家，且是李可染謹嚴體系的傳人。然而正是這位弟子，他心底有老師的囑托──“山水畫怎么發展”的這一使命，并踐行著“可貴者膽”的箴言。一切的必然和偶然造就了這個人們熟知的藝術案例：北方男子、軍旅畫家、央美背景、李可染弟子，有他的閱歷與天性使然，有為藝術而冒死做手術克痼疾的氣魄和人生態度。有思想重精神的李先生從畫戰士與大海，再到高山雄峰，從為英雄立照到為山河立傳，他對生活的寫照統統都在那大山回響系列作品的突兀群峰中被象征，被表現。他畢生追求著藝術最核心的情感要素。我堅信，有精神動因的創作必然會伴隨著筆墨表現沖動，作為媒介的筆墨自然也會發生大變化。

回顧我讀研期間學習傳統的同時，對西方印象派和表現主義作品也有不少閱讀，受當時創新思潮影響，開始尋思山水畫現代形態的審美取向與藝術表現方式，有異于傳統山水畫的某種式樣總是在我年輕的心底萌動。由于長期在美院教學，對視知覺理論頗感興趣，并下過一番功夫做筆下的試驗，由大腦支配眼睛的理念一直潛默于我的繪畫研究中。我偏好具有抽象意蘊的畫，李寶林先生山水畫那種大塊狀構成，墨跡滿幅，瞬息搶眼的視覺感真使我相見甚快。我畫畫偏好極致變化的局部效果，但是畫的整體墨氣有意無意被忽略。李寶林先生的山水畫提示了中國畫筆墨的力感、量感以及精神氣息對于畫面張力的表現至關重要，這對我追求精微而不失大氣的繪畫目標實有亡羊補牢之益。作為畫家來談論李先生的山水畫，我在乎他對傳統的精準把握，在乎他的開創性意識，欣賞他在造型與筆墨上的表現性特質，以及主動而自由的作畫境界，更贊嘆李先生以耄耋之年仍不斷探索，執著于山水畫未來路徑開拓的最前沿。大山在回響，李先生執領河山畫會多年，有不少同道和弟子深受他德行和畫品的影響，匯成一路講求大氣審美品格的，筆路雄健、墨象渾厚的山水畫風。李先生的山水畫藝術亦同他畫中的高山一樣卓立于當代中國畫壇。

李寶林

1936年生于吉林省四平市。1963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1963年至1990年任海軍專職畫家，參加歷屆全軍美展并擔任評委。1990年任中國畫研究院專職畫家、創作研究部負責人。中國國家畫院院務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河山畫會名譽會長，中國畫學會副會長，李可染畫院名譽院長，李可染藝術基金會名譽副理事長。享受國務院授予的有特殊貢獻的政府津貼。出版有個人畫集多冊。作品入選第六至十屆全國美展、百年中國畫展、北京當代國畫優秀作品展，在巴黎、維也納、吉隆坡等地，以及中國美術館、中國國家博物館等機構舉辦個展。

李寶林 西疆雪 137cm×69cm 2005年

李寶林 疆山鐵鑄 198cm×96cm 2004年

李寶林 氣壯昆侖圖 137.5cm×69.5cm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