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唐仔

“天著火了。”我奶奶搖著芭蕉扇,扇出來的全是熱乎乎的風,她的話音剛落,村西頭的半片天空,就被燒得紅彤彤了。
我爺爺是在曬谷場看到的。紅彤彤的火燒云使他黝黑的臉膛,有了好看的血色,也讓他放心: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曬谷場只怕暴雨,他才不擔心火燒云是否將天邊燒出一個窟窿呢。
我媽媽是在秧田里看到的。剛收割過的水稻田,要趕著栽種下一茬,她埋著頭拔秧、插秧,綠油油一片滿是生機。在秧田里直起腰,她抬頭看到了村莊上空的火燒云,像一朵一朵的大紅花,別在了村頭的老槐樹上。
我爸爸正在耕地,他背對著這一切,沒時間扭頭看。但甩來甩去的牛尾巴稍變成紅的了,莊稼地也似鋪了一層紅毯;他揚起鞭子,在半空中打個響哨,聲音都好像帶了紅色。空氣里到處彌漫著火燒云的氣息,他沒有看到,但聽得到也嗅得到。
我跟他們都不一樣。那時候我正趴在院子的石凳上寫作業,課本突然變成紅色了,像老師批改過了一樣。我們家的院墻矮得藏不住秘密,我稍稍抬頭就看到了院子外面——已經落山的太陽偷偷放了一把火,把半空燒得通紅。我的兩個小妹妹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她們的小臉蛋都紅撲撲的,一定是火燒云的霞光落在了她們的臉蛋兒上。
我對于火燒云的全部記憶都停留在鄉下,小時候的某個黃昏。并不是每個黃昏都會有火燒云。朗朗的晴天,頭頂的云都跑去了天的一邊,像是集結的柴火,只待落日將它們點燃。最好是雨后,天空被洗凈,云也被洗得更白,像炸開的棉花一朵朵相連,只留些縫隙,讓落日的光在其間自由地穿梭。陽光落在一朵棉花云上,就像少年的眼睛躲躲閃閃落在少女的臉上,讓女孩的臉羞得通紅。這樣的火燒云,有羞澀之美。
我喜歡騎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上,遠遠地看天邊的火燒云。它們很像我奶奶燒大灶時膛里的火光,添一把柴火就更旺。我想,肯定也有一只大手往夕陽的爐灶里添柴火,白云都被點著了,就燒紅半邊天。風刮來更多的云,讓它們一朵朵連在一起,燃得更旺。
這一幕多是夏天才能看到。春天的白云總是濕噠噠,秋天的白云又軟綿綿,而冬天的白云是硬邦邦的,太陽的火苗也沒辦法將它們完全點燃。夏天之外,黃昏的晚霞好似一層披散的紅光,太陽一落下山,它們就馬上變暗。火燒云卻不一樣,就算太陽已經落下去半個時辰,那熊熊燃過的余燼,也能將夜色染出暗紅的模樣。
如果一直盯著火燒云,你會看見更多天空的秘密。太陽不見了,火燒云的余光還能照得見村口的小路。雞鴨歸圈了,耕完地的老牛,也搖著尾巴回到村莊。微風吹彎了家家戶戶煙囪里冒出的白煙,使它們升天的路變得彎曲而遙遠。就在這時候,天空里那些剛剛被燃燒過的云,一朵一朵、三三兩兩地飄到村莊之上,像是一把稻谷炸裂開,散落成一顆顆白色的星星。
多年過去,我夾在擁擠的城市建筑里,常年灰蒙蒙的天空已難得見到火燒云。有時我想,若是撒一把稻谷在天空,還能不能像爆米花一樣,炸出我童年鄉下的滿天星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