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西

他走了過來,停下腳步,身體微微前后搖晃,雙手深深地插在褲子口袋里。他總喜歡這樣,自己卻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關于他的所有小細節(jié)。比如,他連續(xù)穿了好多天的那雙白鞋之所以換,是因為他10天前的那場籃球比賽。他因為連續(xù)沖跑、撞擊,那雙黑色網面的運動鞋的右腳大腳趾位置被鉆了一個洞。那個洞微小,一般人不會看到。但是我看到了,當他笑著接過看臺上那女生遞過來的水時。當然,那個女生也沒有看見。也許他并不想那個女生看見——誰會希望喜歡的人看到自己尷尬的一面呢?
但他不知道,有人會因為他的尷尬而喜歡他。那個人就是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大二那年的暑假,我踢踏著拖鞋在我家小區(qū)外散步消食。好多小朋友在一家培訓機構門口畫畫、跳格子、搭樂高、吃零食。我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指點了幾個小朋友的畫,還蹭到了零食,然后就看見了他。他在給路人發(fā)傳單,個子很高,皮膚很黑,眼睛細長,穿著培訓機構的黑色T恤,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他發(fā)了很多傳單,但只有一個帶孩子的媽媽停下來向他咨詢。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興奮,講了一分鐘。可那個媽媽只是點點頭,把傳單還給他后轉身離開了。他又說:“姐,那能加一下微信嗎?有需要的話……”
那個媽媽拒絕了:“我不加陌生人微信。”
我看到他眼里一閃而過的那種……怎么說呢,挫敗?然后他抬頭就看到了我。而我正一邊咬著棒棒糖,一邊已經盯了他兩分鐘。
目光對上大概只有半秒鐘,他低下頭,我也趕緊跑開了。
但奇怪的是,我散步的時候,追劇的時候,洗漱躺好在床上的時候,那個他很尷尬的神情,一直在我腦海里回轉。
后來才知道他在那家培訓機構打暑期工。沒過幾天,我又踢踏著拖鞋出門亂晃,然后又遇見了他。
應該是霞光把一切都灑上了一抹粉色的那個瞬間,他從我的正對面走來,穿一身黑色的短袖短褲,一側的臉龐被粉色籠罩,皮膚那么黑,都像是在發(fā)光,明明那么平平常常,那一刻卻帥得威風凜凜——如果不是他突然被小石子硌到腳,崴了一下,又劈了個叉的話。
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正慢慢地想從地上爬起來。我問他:“沒事兒吧?”
他竟然沒理我,好像我就是那塊罪魁禍首的小石子似的。他沒理我,于是我便俯身去撿那塊小石子。抬頭的瞬間,我才看到他的褲子從屁股那兒裂開了。他的內褲是皮卡丘圖案的。
我忍著笑啊,忍了好幾分鐘。
我開始忍不住老往外跑,化妝,穿裙子,還把丸子頭梳了好多遍。甚至我還想有一個孩子,恰好到可以上培訓機構的那個年紀。為什么沒有誰家的孩子需要我接送呢?為什么他不在外面晃來晃去了呢?我踩著鑲了水鉆的小涼鞋,穿著一字肩的波點小裙子,在那家培訓機構前來來回回每天走8遍,也沒看見他一回。
等耐心耗盡的一天,我踢踏著拖鞋,穿著大T恤,買了炸串,一邊吃一邊走的時候,又看見他了。在那個機構的門口,一個媽媽正在揍她的孩子——因為上鋼琴課的時候,那個孩子睡著了。孩子轉圈在躲,他去攔,沒攔住,于是幾拳幾腳全到了他身上。
現在的媽媽都是武林高手嗎?否則那一巴掌為什么那么清脆響亮,剛好打在了他的臉上。他捂住了臉,抬頭又看見了我。我這次沒忍住,笑了。他也笑了,咧開嘴后的牙齒特別白。很久之后,他怪我笑得太有感染力,說我有一種化尷尬為滑稽的能力。我向他遞過去半兜子冰可樂:“冰敷一下吧,你的臉可能會腫。”
他接過去,說了謝謝,我直接問他:“嘿,帥哥,加個微信嗎?”
他竟然同意了。但我們加了微信跟沒加差不多,我可沒有每天打擾他,比如說什么早安、晚安、吃了沒。但我看遍了他的朋友圈,看到他曬了一本書,叫《卡耐基溝通的藝術》。
有一次,我借口上廁所溜進了培訓中心,接著就聽見里面的辦公室傳來他的聲音:“我這個月新客戶有19個,按提成都不止3800,你給我3500不太好吧,基本工資都沒算呢。”
“我知道新開業(yè),但開業(yè)不開業(yè)的,你學費也沒少收啊。基本工資1200,提成3800,一共5000,打到銀行卡或支付寶都行。
“我手上還有幾十個有意向的客戶。
“給錢到位,大家干活才有勁兒。等開學了,周末我也可以過來。
“ 得嘞, 收到了。謝謝您了。”
我還沒來得及躲,就看見他已經從辦公室出來了。我們面面相覷幾秒鐘,他有點兒尷尬,而我豎起了大拇指:“嗯,溝通的藝術!”
此處略過我后來厚臉皮的微信搭訕,總之我想辦法約到了他一起玩。他就在我隔壁的大學,也讀大三,暑假就住在宿舍里,每周一休息。
周一我從家里出門的時候,我媽問我要去干嗎:“約會嗎?穿成這個樣子。”
“是的啊。”我齜牙笑了。
我在男生樓下等他。暑假的校園可真安靜,聽得見鳥叫,也能聽得見我自己的心跳聲。
他蓬著一頭亂發(fā),穿短褲、拖鞋從宿舍樓走了出來,看見我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那……
我要不要回去換件衣服?”
“不用。”我說,“這樣就很好。”
可能我確實穿得有點兒隆重,他尷尬地說:“我還是去換身衣服吧。”
我又等了10分鐘,他才下來。
“你抹發(fā)膠了嗎?”我問。
他不好意思地點頭。
“你往下蹲點兒。”我說。
他聽話地蹲下來,我便把一撮不聽話的亂發(fā)摁了回去。我還沒把手收回來,他便站了起來,我差點兒摔了一個屁股蹲兒。
“出去啊。”我聽見他跟誰打招呼。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一個清瘦、干凈的女孩從路邊經過。
我懂了:“你喜歡她?”
他臉紅了。
我對著女孩的身影喊:“嘿,同學,他喜歡你。”
女孩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笑了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但是她沒有停下,繼續(xù)走了。
他窘得簡直要把頭埋進襯衫里。
我們坐在食堂等飯的時候,他依然很窘。
“喜歡一個人就要簡單粗暴地說出來,”我強行輸出觀點,“并不需要什么溝通的藝術。”
“我們不可能。”他說,“她說過沒有戀愛的打算。她很忙,要打幾份工,還要拿獎學金。”
“喜歡一個人并告訴她,是對自己和對她的尊重。有沒有可能在一起,是另一回事。”
“我不太懂。”
“我喜歡你。”我說。
“啊?”他瞪大眼睛。
“我喜歡你。告訴你,是我的選擇。”我說。
旁邊桌的幾個男生吹了個口哨,發(fā)出了呼聲。他尷尬得整頓飯都沒吃好,真是個老實人。
我喜歡他在最后分開的時候不敢看我,很小聲但很溫柔地說:“謝謝你喜歡我。但是我們才剛認識,我還不了解你。”
“你單身,我也單身,為什么不試一試呢?”我假裝滿不在乎地問。
“對你不公平。”他說,“我是男生,我還有別的喜歡的女生,這對你不公平。”
我嘆了口氣說:“懂了!”
我擺手離開,他跟在后面:“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對我好。”我嚴肅地對他說,“否則我會纏著你。”
他嚇得站定,臉上的表情讓我的嚴肅差點兒繃不住。
我喜歡他拒絕也是為我著想,如此真誠。
喜歡于我來說,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喜歡一個人,常常想起他,遇見后就會很開心,并且還沒到會互相傷害的程度,確實應該是一件不那么壞的事。
況且更不壞的是,開學后的一天,我在學校外面亂逛,看到他和那個干凈清瘦的女孩,手拉手在一起等炸串。
“嗨。”我打招呼。果然,我又看到他尷尬的樣子。
“逛街啊?”他問。
我點點頭,余光看到他握著女孩的手,從握著變成十指交錯。我喜歡他對另一個人的堅定。
“說不定就得謝謝我呢。”我在心里說。
“謝謝你!”我聽見女孩的聲音,“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知道他喜歡我。”
寒暄了幾句,我由衷地說:“為你們感到開心。”
其實我早就發(fā)現他和女孩在一起了。開學后,我發(fā)現我們宿舍的后窗,剛好可以看到他們大學的籃球場,而他幾乎每天傍晚都會去打籃球。他打籃球當然是帥得所向披靡。為了欣賞他帥得有多具體,我很猥瑣地買了一個望遠鏡。接著,我不僅看到他穿了很多天的籃球鞋破了一個洞,還看到那個女孩,偶爾會坐在看臺上等他,抱著他的衣服。
喜歡嘛,畢竟是很私人的事情。可能我還會喜歡他一段時間,也可能過幾天就不喜歡了。可能我們也還有機會,也可能我們的緣分已經斷了,并且從此不再相見。誰知道呢?
醬醬//《愛格·博聞版》2022年第24期,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