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的不夜之城

張雨晨

夜之城①是“賽博朋克系列”從桌游原作到《賽博朋克：2077》再到《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的統一舞臺。在“荒坂公司”的絕對統治下，這座“吃人的城市”殘酷吞噬著一代代熱血反抗者，只剩留在街頭巷尾的江湖傳奇。

夜之城

在幻想藝術領域，由巨型企業“越俎代庖”統治城市甚至國家的案例屢見不鮮。比如《最終幻想Ⅶ》中的神羅公司，就以巨型立體工業城市米德加爾（Midgar）為首都，憑借壟斷故事中虛構資源“魔晄”的強大科技實力，成為霸占大半個星球的超級強權。而在《銀翼殺手》中，人類已經把地球折騰成了生態全面崩潰、超級都市畸形發展的巨型貧民窟。里面的大部分居民，都被基因工程巨頭“泰瑞爾公司”所統治。而在賽博朋克經典名作《雪崩》之中，幾大巨型企業更是依靠“特許經營連鎖城邦”，如癌癥般擴散到全球每一個角落。

巨型立體工業城市米德加爾

這種“巨型企業統治世界”的設定，幾乎成為各類賽博朋克小說的標配。而其背后的現實原形，則是20世紀中葉冷戰時代的左翼思潮和各類工人、學生運動。事實上，那段歷史對之后整體的文藝創作有很大影響。比如家喻戶曉的動畫大師宮崎駿，就曾被早年經歷的社會運動極大沖擊，從而奠定了之后一生的創作風格與核心主題。而與宮崎駿齊名的押井守，更是創作了架空背景下每個細節都在還原左翼運動歷史的科幻懸疑系列“犬狼傳說”，其中被改編為動畫電影的《人狼》國際影響十分廣泛。

動畫電影《人狼》

電影中的“莫洛克人”

再回溯，類似的反抗運動和文藝風潮也曾多次發生。比如19世紀后期，率先開啟工業革命的歐美各國就爆發了風起云涌的工人運動。我們現在熟悉的五一國際勞動節，就是為了紀念1886年5月1日芝加哥工人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而掀起的全美總罷工，以及其中的犧牲者。受國際工人運動的激情感染，與凡爾納齊名的科幻小說先驅威爾斯，于1895年發表了以社會階級分裂為主題的科幻小說《時間機器》。這篇科幻史上的經典，講述了遙遠未來的人類因為社會分裂與文明倒退，分化為源自工薪階級、聚居于地下大機器的“莫洛克人”和源自資產階級、生活于地表花園式文明廢墟的“埃洛伊人”。尤為諷刺的是，隨著文明被階級分化割裂，留在地表看似養尊處優的埃洛伊人反而喪失了更多的知識、文化與生存能力——事實上，他們是被“技術蠻族”莫洛克人有意豢養作為食物的“人牲”。這一“吃人”立場的逆轉，無疑是威爾斯對當時社會不公的辛辣批判。

電影中的“埃洛伊人”

商業鼎盛時期的威尼斯

現實中真的可能出現科幻作品中那樣的“企業國家”嗎？我們把目光從未來轉到過去。

人類歷史上，商業一直都扮演著重要角色，出現過很多以商為本的城邦甚至國家。比如意大利的威尼斯，在歷史上就是以地中海貿易為核心業務的商業城邦。我們現在熟悉的外匯牌價，就源自威尼斯對海量一般等價物（比如各種寶石）在彼此兌換時掛出的形式——“掛牌標價”。巔峰期的威尼斯，是一個靠商會家族與手工業行會共同維持市政議會運轉的金錢帝國，其影響力甚至可以干預奧斯曼帝國與東羅馬帝國的生死存亡。當早已淪為君士坦丁堡城邦的東羅馬帝國徹底滅亡后，威尼斯又憑借自身雄厚的財力物力，轉而聯合西班牙與羅馬教廷，組織起規模巨大的勒班托海戰，挫敗了奧斯曼帝國稱霸地中海的野心。

此外，諸如米蘭、佛羅倫薩等意大利城市，都曾是商業與手工業占極大比重的“行會城邦”。比如當今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時尚和藝術的米蘭，在文藝復興時代就是歐洲最著名的鎧甲供應地。此地工坊鍛造的鋼鐵板甲，近乎完美地平衡了防御力、靈活性和重量，受到全歐洲軍人的一致歡迎，甚至出現過對陣雙方同時訂購列裝米蘭式板甲的情況。

再往后的大航海時代，隨著地中海貿易整體的衰落，威尼斯逐漸成為如今的“旅游景點”。西班牙、荷蘭和英國這些新興的遠洋霸權，卻一舉將商業帝國的規模擴張到了威尼斯前輩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地步。

米蘭式板甲

壁畫中的唐代栗特人

迦太基

在更久遠的歷史中，人類文明也誕生過不少強盛的商業帝國。比如一度和羅馬共和國爭霸地中海的迦太基，就是一個由“海上商人”腓尼基人建立的商業國家。在巔峰期，迦太基的軍神級名將漢尼拔可以率領大軍直插羅馬帝國腹地，甚至在坎尼會戰中把羅馬軍團主力一舉全殲。更早的古希臘也有濃厚的商業貿易氣息，甚至被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是“現代西方商業文明”的起源。在東方，諸如唐代粟特人這樣精于商業的民族，也時常出現在史書的字里行間。

可以說，商業占據重要地位的城鎮、民族和國家都不是什么虛構設定。但科幻作品中那些足以凌駕于國家之上的巨型企業帝國，卻是難以實現的幻想。因為商業組織不管發展到何等復雜龐大的地步，都無法解決一個合格的社會組織者必須面對的問題：如何給予社會成員共同想象。

人類社會只要規模超越結群本能產生的游團與部落，就必然需要血緣親情之外的東西加以維系——也就是所謂的“共同想象”。誠然，支持人類組成復雜社會的機制，是“讓渡一部分個人權益，從而通過社會契約換取更多其他利益”，但社會的實際運轉并不完全基于這樣理想化的理性機制。

或者說，這種“讓渡個人利益”的行為本身，絕大部分情況下都無法精確計算投入產出，而只能訴諸對預期社會生活的模糊幻想。因此，看似虛無縹緲的“共同想象”，其實是一個社會足以維系下去的核心要素，或稱之為“合法性”。

古往今來，一個社會需要其中的主體人群平等地共享起碼一個“共同想象”，這可以是貴族效忠王權后換取榮華富貴的承諾，也可以是信徒投身神權后收獲天國來生的保證，還可以是公民遵紀守法后保障個人財產與尊嚴的契約。可是，商業本身并不能構建這樣強有力、足以提供統治合法性的共同想象。即便到了近代，哪怕資產階級和公司制度對工業社會發展有著不可或缺的關鍵作用，他們所能提供的共同想象，依然只是民族、社會、國家共同想象下的一個注腳，無法獨立走到前臺站上“C位”。

打個比方，如果有外人批評你所在的國家與民族，那你很容易就被這些言論激怒，本能地認為這個人在透過集體侮辱你個人。但倘若有人批判一個公司如何不堪，很少會有“忠誠”的雇員站出來維護集體榮譽，甚至還會有員工興致勃勃地附和幫腔。造成這種行為差異的原因，就是商業實體能夠提供的“共同想象”，最多也不過是“好好干，一起發財”甚至大部分情況下只有“好好干，我吃肉你喝湯”。當一個企業嵌入社會整體之中時，這樣純粹基于經濟利益的共同想象倒是足以維持其日常運作。可倘若它想甩開外部社會約束自己唱獨角戲，那就會尷尬地發現，自己的這一點集體歸屬感根本無法與民族、國家、文化的認同相提并論。

因此，所謂的“金錢帝國”，幾乎必然只能存在于一個傳統的政治實體框架之內。

事實上，歷史上那些所謂的“商業國家”，幾乎全都比如今很多人片面描述的“正常”。比如說，古希臘社會高度看重的世俗財富，依然是公民作為小地主的個人田產和牲畜存欄量，和正常的農業社會別無二致。在美洲淘金淘到手抽筋的西班牙帝國，骨子里依然是一個深陷封建貴族統治和宗教思想壟斷的中世紀政教合一帝國。甚至到了近代，搞出“東印度公司”、堪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維持國家運轉的根本規則，依然是由光榮革命確立的君主立憲制和不斷擴張選民范圍的市民議政傳統。

“公司國家”的極限，大概就是威尼斯這種“海運樞紐城邦”了。雖然歷史上的威尼斯確實一度坐擁足以撼動整個地中海局勢的財富和艦隊，但決定其繁榮本質的，并非城里那些互相拉扯暗算的商會與行會，而是地中海貿易網對優良潟湖港口集散地的剛需。隨著地中海貿易被更大規模的大西洋貿易取代，威尼斯的商人們不管如何機關算盡，也只能眼看著這座水城變為旅游景點。甚至于，商業城邦眾多的意大利，反而遲遲無法整合為更大的政治實體，拖到19世紀才正式建國。

可以說，商業組織在金錢之外是有可能非常“貧窮”的。

淘金熱

亞當“重錘”

既然巨型企業本身的執政合法性不足，那如果他們選擇直接“來硬的”呢？

在“賽博朋克系列”中，荒坂公司、軍用科技等巨頭企業都斥巨資豢養了規模龐大的私兵部隊。這些巨頭為了瓜分全球市場，甚至爆發過數次世界大戰規模的企業戰爭。荒坂公司的頭牌打手亞當“重錘”，更是因為在《賽博朋克：邊緣行者》中毫不留情地擊殺了多位主要角色，而被觀眾恨得牙根癢癢，然后跑去《賽博朋克：2077》中將之轟殺一萬遍。同樣，《最終幻想Ⅶ》中的神羅公司也訓練了一批被魔晄強化的超級士兵，其中最強的薩菲羅斯，甚至蛻變為了力量足以毀滅世界的終極反派。就連《阿凡達》中的人類殖民軍，其實也都是所屬礦業公司的“保安大隊”。至于《銀翼殺手》，其片名本身指的就是替基因公司“清理”失控復制人的秘密探員。可以說，擁有一支作為“狗腿子”的企業傭兵大軍，算是科幻巨型企業的必修課了。

但現實的歷史告訴我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砸錢模式，只適用于規模很有限的情況。金錢不但買不來統治社會的合法性，也同樣買不來一呼百應的千軍萬馬。戰爭作為一種有組織的大規模暴力行動，一線參與者全都要承受受傷甚至死亡的風險，而二線指揮者也會面臨“一把手槍指揮一群機槍”的微妙情況。真正能像亞當那般同時做到“令行禁止”和“要錢不要命”的“硬核狠人”，其實為數稀少，根本無力成軍。

因此，想要組織足以維持統治力的大規模軍隊，雖然可以揮金如土地保證其后勤供養，但是只靠砸錢遠遠不夠。這方面的典型反例，就是五代十國時期肆虐中華大地的各路軍閥。這些本質上是“獨立傭兵團”的豪強軍頭，往往極度欠缺個人威信和物質利益之外的“大義”，因此其核心力量大多只是一支人數不過兩三千的“牙兵”。而他們的這些小弟，也并非春秋時代那種悍不畏死的門客死士，而僅僅是一批靠高薪厚祿勉強維持忠誠的嘍啰，打起仗來情況稍有不對就可能一哄而散。以上這些因素加在一起，最終導致這些看似勇武的“傭兵王”們在戰術層面極為呆板，為了維持士氣幾乎只能無視戰局盲目地選擇豬突猛進①，根本組織不了更需要紀律、執行力和士氣承受力的迂回包抄或者縱深防御，因而極容易被組織能力更強的對手針對性下套，將其誘入包圍圈死地后輕松擊潰。

而意大利地區的商業城邦傭兵，則比東方的莽夫同行更加“擺爛”。這些號稱“自由軍團”的傭兵組織，往往得益于商業城邦雇主的慷慨解囊，有著冠絕歐陸同行的精良裝備和華麗衣飾。但這樣武裝到牙齒的“頂配”傭兵，打起仗來卻驚人地“摸魚”，經常出現兩支“勁旅”從早到晚大戰三百回合，結果一天“拼殺”下來雙方傷亡總計不過個位數的搞笑戰局。更離譜的是，這些打起仗來畏畏縮縮的老爺兵，在打家劫舍、魚肉百姓時卻表現得“侵略如火”，甚至他們的“傭金”很多時候都來自所在城鎮懇求他們高抬貴手的“保護費”。被譽為“倫敦九杰”的知名“意大利傭兵王”約翰·霍克伍德，在三十多年中就曾先后服務于意大利國內的多個派別。

約翰·霍克伍德在戰斗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和意大利傭兵同時代活躍歐陸的瑞士傭兵，就是一支字面意義上能征善戰的“鐵血傭兵”。其紀律之嚴明、戰斗力之強，甚至讓羅馬教廷都將其雇來作為教皇衛隊。不過，這些瑞士佬和一般意義上拿錢辦事的“傭兵”又有很多不同。他們本質上是被瑞士窮山惡水逼出來抱團討生活的同鄉流民團，自帶很強的兄弟情義凝聚力和脫胎于原有社群結構的組織力。如果硬要類比，瑞士傭兵其實更類似《水滸傳》里接受招安的梁山好漢。

此外，這些瑞士傭兵很多時候并不單純為了傭金而戰斗，更希望與雇主簽訂長期合約，將傭兵團作為常備軍和教官顧問團整合進雇主的軍事體系，最終在異國他鄉落地生根。情況最特殊的教皇衛隊，甚至從古至今都是完全免費的“志愿兵”。

這些瑞士傭兵以及后來歐陸上出現的模仿者，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現代脫產職業軍人的雛形。他們輾轉各地“接單打仗”的原因，僅僅是當時的國家生產力還無法常態化維持這等規模的職業軍隊，做不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種傭兵大戰的局面，在17世紀前期的三十年戰爭中達到巔峰。但隨著歐洲的科技、經濟、文化在近代全面騰飛，全面崛起的職業化國家常備軍，也自然而然地將各色傭兵擠出了戰場舞臺的核心。

說穿了，商業傭兵的問題在于，倘若缺乏國家軍隊作為震懾和制約，那么傭兵又為何不干脆把肥羊一般的雇主直接干掉坐地分贓呢？基于雇傭關系和金錢利益維系的商業組織，就是如此缺乏足以約束暴力機器的“大義”。因此，現實中古往今來的商業傭兵，要么成為漫天要價、最終反噬雇主的亂世流寇，要么就只能老老實實作為正規軍隊的點綴補充。

但是，這也引出了一種更危險的情況，那便是國家級的暴力機器反過來下場壟斷經濟活動。不同于網絡上流行的“萬惡的資本”標簽，商業組織雖然有著各種各樣的“原罪”，但實際上的破壞力畢竟是有限的。即便是惡名昭彰的平克頓偵探，作為19世紀美國資本家們鎮壓工人運動的急先鋒，其絕對戰斗力和破壞性也僅僅堪比黑幫地頭蛇，甚至經常被“武德拉滿”的工人老大哥們揍得滿地找牙。可見，商業組織天然有著不去直接掌控強大暴力機器的動機與傾向。科幻故事中巨型企業“資本家兼職國王”的情況，其實遠沒有現實中“國王兼職資本家”的情況來得恐怖。

夜之城最可怕的地方，恰恰在于現實完全可能比它更可怕。

【責任編輯 ：尾 巴】

①?“賽博朋克系列”中虛構的未來城市。

① 源自日語的網絡流行詞，意思是像野豬一樣不顧一切往前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