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老魏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懸浮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前,對著自己那張熟悉的遺像。
在那張慈祥微笑的照片下方,是豎著鐫刻的兩行隸書文字:
慈父 魏光明(1968年06月20日—2042 年09月14日)
慈母 沈 月(1970年04月13日— )
兩行字的顏色一黃一紅,他的是黃色的,沈月的是紅色的,一旁還有兩行白色小字:
兒 魏佳杰 媳 齊小冰
攜孫女 魏若宸 泣立
這塊墓碑,老魏早已看得熟了。他知道,自己通常是清晨在這里被喚醒,準備上午或下午和親人的見面,一般是在自己的墓地,有時候也會去墓園專設(shè)的會客室(需要另外付費)。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此時并非清晨,而是黃昏,太陽剛剛落下,西邊天上還帶著晚霞的深紅,并不是往常蘇醒的時辰。老魏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左鄰右舍也都同時醒來了。老傅、李姐、王哥、小劉……似乎所有的游魂都醒來了,以半透明的形態(tài)懸浮在自己的墓碑前,有幾分迷惘地看著彼此。
這是清明還是冬至?一般只有在這兩個節(jié)日,大部分墓主的親屬都來祭掃,才會有游魂們都被喚醒的場面,但現(xiàn)在卻又不像。老魏感受不到氣溫,但看綠化帶里郁郁蔥蔥的植物,分明是在夏季。
這時,老魏的視野上方冒出了一則推送,告訴他收到一條信息。老魏伸手,做了一個點擊的動作。他看到其他游魂也在做同樣的動作,說明大家都收到了這條群發(fā)的信息。
那是一條簡短的通知,告訴他們?yōu)槭裁丛诖藭r此刻醒來:
“您好,今天是2052年8月9日星期五,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按照我國今年剛剛通過的《數(shù)字人格復制體權(quán)益保護法》第七條第十二款,您作為數(shù)字人格,享有半天的合法假期,因此被喚醒,并可以在法定范圍內(nèi)自由活動十二個小時。更多信息請點擊……”
老魏還沒回過神,一旁的老傅轉(zhuǎn)向他,笑著說:“老魏,你沒想到吧?現(xiàn)在的社會還挺尊重傳統(tǒng)文化,連中元節(jié)都給咱們過上了。聽說以后每年都會有好幾個節(jié)日可以蘇醒……”
但令老魏愕然的,是其中另一個信息,“2052?怎么會到2052年了?我、我上次醒來不還是2045年嗎?怎么再一醒來已經(jīng)過了七年?!”他求助地望向老傅。
老傅似乎不知如何啟齒,良久才說:“看開點兒吧老魏,時間對咱們還有什么意義可言呢?多幾年少幾年的,都一樣。”
老魏顫聲問:“所以,他們……我家人,這些年一直都沒來看我嗎?”
“這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是每天都醒來的啊。”老傅含糊地說。
老魏忽然想起來,自己作為和這塊墓地(準確來講,是這塊儲存有他全部數(shù)據(jù)的墓碑)綁定的數(shù)字體,可以查看掃墓的記錄。他點擊了自己視野右上角的一個隱匿圖標,很快跳出一堆選項,雖然已經(jīng)是數(shù)字化的存在,但老魏還是花了點兒時間才找到家人的掃墓記錄——其實這幾年家人也還來過幾次,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年底,但再未喚醒過他。
老魏心中感到一陣苦澀,或許這么說也不妥當,他已沒有了“心”,但一股糾纏郁結(jié)的感受滲透了他的整個感應(yīng)場,讓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黏稠。
老傅安慰他說:“畢竟你家人還是來過嘛,你看李姐家,十來年都沒人來拜祭。這年頭有幾個真孝順的兒孫啊,能來看看就不錯了。”
但是來掃墓又不喚醒自己,比完全不來更加令老魏傷心。他搖搖頭:“多半是我那婆娘不讓,這女人固執(zhí)得很……唉!”
是的,老魏很清楚,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于沈月。她這些年一直恨著自己,確切地講,是恨自己這個魏光明的“數(shù)字人格復制體”。
在老魏的感知里,死亡并不是十年前的事,而幾乎就在幾個月以前。他在醫(yī)院中最后一次昏迷似乎沒多久,就又醒來了。
說“醒來”不是很確切,因為并沒有一個從朦朧到清醒的漸進過程,而是剎那間,整個廣闊清晰的外部視野一下子跳了出來,無數(shù)光影和聲音向他涌來。老魏嚇了一跳,本能地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塊黑色的墓碑前,仔細一看上面的字跡,竟然是他和沈月的墓碑!他恍惚間以為是在做夢,想去掐自己的大腿,卻哪里掐得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只是一個半透明的虛影,甚至腳都是懸浮在地面上的。
“魏先生,不要緊張,請聽我說!”老魏這時發(fā)現(xiàn),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穿著印有“永恒墓園”字樣的工作服。她告訴老魏,他是用了最新的掃描和建模技術(shù),在魏光明死去的瞬間,復制他大腦皮層中的海量數(shù)據(jù)而形成的數(shù)字虛擬人。盡管他覺得自己就是魏光明,但嚴格來講,只是魏光明的數(shù)字復制體。
現(xiàn)在,他的本體就在這個內(nèi)置有強大處理器和儲存器的墓碑里,但又結(jié)合了一個和生前相似的三維形象,以增強現(xiàn)實也就是所謂AR的形式,投射到現(xiàn)實空間中。他的感知——當然,基本只有視覺和聽覺——來自周圍環(huán)境中遍布的微型傳感器,這是這些年來智慧城市建立的基礎(chǔ),它們足以支撐起一個覆蓋整個城市的智能感知場域。這些技術(shù)已經(jīng)成熟好幾年了,特別在中國這樣一個講究“事死如事生”的孝道社會,為死者制造數(shù)字體——俗稱“游魂”——正在越來越受到歡迎。
老魏是個工人,沒念過多少書,加上生命中最后幾年一大半時間在醫(yī)院度過,對于社會上很多新事物已經(jīng)很隔閡了。但畢竟在21世紀度過了后半生,他很快也就明白了“數(shù)字人格體”的大致意思。他當然也一時難以接受自己竟變成這副“鬼模樣”,但等到平靜下來,又感到自己也還算是幸運:不管怎么講,本來他重病纏身,只剩下喘氣的力道,但如今病痛都已無影無蹤,他還能留在親人身邊,陪老伴走完余生,看著自己的孫女長大。還有什么奢求呢?
老魏巴不得馬上回家,但是對方告訴他,政府規(guī)定,死者的數(shù)字人格體只能留在墓園里,不得離開這里進入社會,甚至進行網(wǎng)絡(luò)通信都不允許。這很好理解,比如,過世的領(lǐng)導和老板,其數(shù)字體要是繼續(xù)霸占要職指手畫腳,那社會可就亂套了;即便留在家庭內(nèi)部,也容易造成個人生活和人際關(guān)系的隱患,例如遺產(chǎn)分配和配偶再婚等等,所以讓數(shù)字體們留在墓園,應(yīng)該說是最好的方案。老魏不得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只要能再見到妻子和孩子們,這都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第二天,老魏再次被喚醒了,那是家人在他下葬后第一次來掃墓(老魏有點兒遺憾,他的骨灰下葬時,數(shù)字體還沒有完全制成,所以沒法在自己的葬禮上當面答謝親友)。一家人都來了,遠遠地就飛奔過來,圍在他身邊,哭著、笑著、訴說著。特別是沈月,淚眼滂沱,幾乎要癱倒在他的懷里——只可惜他無法抱住她。九歲的孫女宸宸也蹦蹦跳跳,纏著爺爺不放,給他看自己畫的一幅蠟筆畫。老魏清楚地記得,畫的是爺爺拉著她的小手走在碩大的太陽下,兩個人都笑嘻嘻的。在她心目中大概根本沒有死亡的概念,爺爺只是換了一個地方住而已。
后來有一段時間,家人常常來看他。當然,兒子媳婦要上班、孫女要上學,只有周末才能來,老伴沈月卻天天風雨無阻,在他墳頭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商量家里的瑣事,告訴他鄰居朋友的近況,就像生前那樣依賴他。那是一段美妙的時光,實在比生前最后兩年病魔纏身的日子要舒心太多。
但這種死后的美好生活并沒有維持多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對了,就是那一天。他和沈月當年認識的紀念日,沈月隨口跟他提起,但他竟然不記得了,好像記憶中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1988年的今天,在你表姐的婚禮上?我、我想不起來啊,奇怪,真是奇怪。”老魏疑惑地說。他的確記得有幾次和沈月在一起慶祝這個日子,但這一天本身發(fā)生了什么,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老年癡呆了?但再一想,怎么可能,他分明已經(jīng)沒有了肉身,哪里會有什么老年癡呆!
“那我們第二次見面,去看《高山下的花環(huán)》,你還記得嗎?你都看哭了,我還笑話你來著……”老伴小心翼翼地問。
老魏搖搖頭。高山下的花環(huán),是什么花環(huán)?有什么好看的?
沈月的眉心越發(fā)緊蹙,“那我們結(jié)婚那年,去杭州度蜜月?”
新婚燕爾的甜蜜,再不記得就不像話了,老魏想說自己記得,但又說不出口。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和沈月在一起的前幾年幾乎都是空白,但同時期的事也不是全不知道,和工友吵架、借給表弟錢之類的瑣事都還有印象。他的記憶就好像是一本被撕去了最重要幾頁的書,怎么會這樣呢?
沈月緩緩向后退了兩步,眸中透出陌生的眼神。好像眼前不是和她相濡以沫五十年的老公,而是一個打扮成他的騙子。
“假的,”她喃喃說,“你不是我家老魏……他從來不會忘記的。”
“我是啊,我沒忘記,我肯定記得,只是一時想不起……”老魏毫無底氣地說,自己都聽得出來自己的心虛。
“假的假的假的……”沈月不去看他,只是不住重復這兩個字,仿佛是以此來說服自己,拒絕再和他有任何交流。很快,她顫抖著轉(zhuǎn)過身,踉踉蹌蹌地走了。老魏既然心里沒底,也不敢追上去,只是木然站著,喃喃說:“怎么會這樣……”
“有些記憶沒拷貝上,很常見的現(xiàn)象,別擔心。”一個聲音在他身邊說。確切講,也不是真正的物理聲波,而是游魂之間的一種信息交流。
老魏回頭,看到一個四十來歲、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對他微微一笑。雖然對方看起來比自己小很多,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種見到老大哥的感覺。
那就是老傅,他認識的第一個鄰居。
永恒墓園是人格數(shù)字復制技術(shù)投入商用后新建的,所有墓主都有一個數(shù)字人格復制體,或稱游魂。游魂的物理存在依附于內(nèi)置芯片的墓碑本身,但他們的形象都是AR系統(tǒng)中生成的影像,可以看到彼此,也可以相互交流。
在法理上,數(shù)字體是對本體進行復制的產(chǎn)物,其所有權(quán)歸屬于本體的繼承者,何時蘇醒由繼承者決定。當然一般來講,繼承者會尊重游魂蘇醒的意愿,不過大部分游魂也并不想經(jīng)常醒來,在墓園中過形同坐牢的無聊生活,而常選擇只是在和親人相見的日子蘇醒。
但老傅是個例外。老傅比老魏大好幾歲,也早走幾年,是國內(nèi)最早誕生的數(shù)字體之一。他妻子早逝,無兒無女,一輩子活得灑脫,臨終前把房子賣了,委托一個殯葬公司復制了自己的數(shù)字體,根據(jù)協(xié)議,他可以自由選擇在何時蘇醒。老傅一年到頭會醒來很多天,經(jīng)常在墓園里轉(zhuǎn)悠,找人聊天和下棋(AR界面能實現(xiàn)這個功能),因此認識絕大部分游魂,可以說最是見多識廣。
老魏從老傅口中知道,原來并不是每一個數(shù)字體都能實現(xiàn)本體100%的記憶復制,這會因為臨終時大腦狀態(tài)的不同而有很大差異。老魏開始復制時大腦已經(jīng)壞死了一小部分,大約只有魏光明本人八成的記憶,因此許多年輕時的珍貴回憶,都已不復存在。
后來,老魏又蘇醒過若干次,但沈月再也沒來過,兒子來得也不怎么勤快。唯一的安慰是小孫女宸宸還很依戀爺爺,每次來看他,都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講述學校里外的趣事,排遣了老魏不少的苦悶。然而到了第二年,宸宸也來得越來越少,似乎她也發(fā)現(xiàn),停留在過去時光里的爺爺,漸漸已經(jīng)不能理解她越來越豐富有趣的生活,跟他說不到一塊兒去了。第三年,老魏更是只在清明節(jié)蘇醒過一次,和兒子孫女匆匆一面,后面就一直沉睡到了今天。
老傅也曾告訴他,像他這樣的情況并不罕見。對許多人來說,已故親人的數(shù)字體只是一個廉價的慰藉,并不是親人本身;隨著人們走出悲痛期,許多人在心理上也漸漸拉開和數(shù)字體的距離,甚至對“假冒”其親人的數(shù)字體感到反感。據(jù)說,有三分之一的家屬最終會選擇銷毀數(shù)字體,還有三分之一不愿銷毀但也不會再喚醒他們。看來,老魏的家人也進入了這一行列。
想到這里,老魏哭喪著臉說:“這么活著……不,死著還有什么意思,沈月既然不想再看到我,干脆讓他們銷毀我得了。”
“你還不知道吧,”老傅說,“前幾年國家通過了數(shù)字人格體的權(quán)利法案,保護我們的‘準生命權(quán)’,從此以后就不允許銷毀我們了。今年又通過了新的法案,我們每年都有幾天蘇醒的法定假期,還可以選擇何時蘇醒。”
老魏苦笑說:“想不到政府對我們這些孤魂野鬼還能這么好,比我老婆還強。”
老傅卻說:“別怪她,也許可能恰是因為她和你——和魏光明——的感情最深,如果她覺得你不是魏光明,反而會產(chǎn)生強烈的排斥心理。”
“那我該怎么辦?”老魏哭喪著臉說,“就這么被所有親人遺忘,孤零零地在這個破墓地里住下去?”
老傅卻笑了:“你別急啊,你看——”他指了指前方。
老魏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對拉著手游蕩的游魂,不由微微吃驚:“那不是王哥?他身邊怎么多了個女的?”
老傅說:“這是他老婆!去年剛?cè)ナ赖模缃褚渤闪藬?shù)字體,夫妻兩個在這里團聚了,現(xiàn)在整天形影不離。”
老魏心中一動,明白了老傅的意思。其實他自己也不是沒想過,等到老伴也百年歸天,多半也會成為數(shù)字體來陪伴自己,到那時候,夫妻倆同是游魂之身,還會有什么排斥芥蒂?他們可以在這里相依相偎,就像生前……
老魏不禁想,要是這一天能快點兒到來就好了。但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過于自私,不管怎么說,也不能因此就盼望沈月快點兒亡故吧?
“對了,”老傅說,“剛才不是通知了嗎,今天咱們可以去外面。你如果想家里人的話,可以回家看看。”
“真的可以?”老魏精神一振。
“嗯,沒問題的。不過你也要知道,這需要他們的AR系統(tǒng)能夠識別你。”說到這里,老傅有些吞吞吐吐。
老魏心一沉,他明白老傅的意思。既然家里人好多年都沒喚醒他,也未必會歡迎他的歸來,也許在AR系統(tǒng)中早就刪去了他的信息,也就無法再看到自己。不過見到家人的渴望仍然壓倒了一切。他眼前不禁浮現(xiàn)起多年前的某個記憶碎片:他從外地回來,推開家門,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兒子媳婦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菜等著他,沈月迎上前噓寒問暖,小宸宸更是大叫“爺爺、爺爺”撲到他的懷里——那是久違的家的感覺。
老魏感覺自己眼角濕潤了,當然那只是幻覺。他問老傅:“那我該怎么去?”
老傅說:“很簡單,根本不用走路。在我們視野右上角有一個圖標,可以下拉一個菜單,點擊地圖,就可以到達想去的地點了。不過好像要先去登記一下,我?guī)氵^去。”
游魂的移動方式和人的肉身不同,是以虛擬大腦中的指令驅(qū)使影像在AR場域中平移位置,看起來便如同飄移。當然也可以采用行走或奔跑的表面動作,但沒有實質(zhì)意義。老魏跟著老傅在墓園中飄著,向出口移動。左顧右盼間,他發(fā)現(xiàn)這幾年公墓里多了不少新鄰居,絕大部分都是耄耋老人。雖然理論上數(shù)字人格體可以是任何模樣,但家人一般還是習慣于定制死者晚年的形象作為皮膚,否則中年人對著小伙子大姑娘叫爹媽,未免太過硌硬。當然,老傅是個例外,他雖然是快八十歲去世的,卻按自己意愿設(shè)置成四十來歲的形象,眉目修過,比本人真正年輕的時候還俊朗幾分。
老魏的目光忽然定在一個小小的身影上。那是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六七歲,頭發(fā)長長的,抱膝坐在墓碑后的陰影下,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她身上發(fā)出淡淡的白光,表示她也同樣是一個游魂,而非人類。
“老傅,那是——”他停下問。
老傅看了一眼,說:“這孩子啊,她叫林莎,死于飛來橫禍:好好在小區(qū)里玩,誰知一輛自動駕駛的汽車失控撞過來……她進墓園也有五六年了,但你一直沒醒,所以不知道。”
老魏看了這孩子幾眼,想起了幼時受了委屈躲起來哭的宸宸,心下一軟,朝她移過去:“孩子,你怎么了?”
看到有陌生人飄過來,女孩流露出恐懼的眼神,更加瑟縮。“爸爸,媽媽!”她稚氣地喊。
“莎莎別怕,”老傅上前安撫說,“這是魏爺爺,我是傅爺爺,你還記得嗎?我們前幾天還見過的。”
莎莎似乎認得老傅,猶豫地點點頭,叫了聲:“傅爺爺!”
老魏問:“她爸媽也在這里?”
老傅低聲告訴他:“當然沒有。不過當年她的大腦受損嚴重,導致數(shù)字體復制的時候錯誤太多,一大半記憶沒了,智力也明顯低于同齡孩子,她到現(xiàn)在可能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老魏的感應(yīng)場又是一陣壓抑。可憐的孩子,他想,要是我的宸宸也這樣,那真是比我自己死了還難過。
老傅說:“她父母前一兩年倒是常來,后來可能嫌她不像自己的真女兒,也不來了。這孩子好像設(shè)置了自動蘇醒,每年還會蘇醒幾天,找不到家里人就自己躲在這里,也不說話。我們別打擾她了,先出去再說。”
但莎莎聽到了他最后一句話,忽然眨巴著眼睛,問:“傅爺爺,我也可以出去嗎?”
老傅一怔,隨口說:“嗯,對,今天是中元節(jié)……”
莎莎一下子站起來,帶著哭腔說:“媽媽!我要去找媽媽……”
老傅和老魏面面相覷,老傅問她:“你要找你爸爸媽媽?”
莎莎點了點頭。
老魏問:“那你知道你媽媽在哪里嗎?”
“知道,東海市南川區(qū)江東二路296號仁愛小區(qū)C座506室。”莎莎背出一串詳細的地址。
老傅說:“應(yīng)該是生前她父母教她背的,以防走失。”
老魏說:“對,我也教孫女背過。老傅,既然有地址,不如我們帶她去找她父母?”
老傅面露難色。
“永哥~”
老傅還沒開口,忽然一個嗲嗲的女聲傳來。伴著這聲音,一個絳紫色旗袍打扮的麗影飄來,竟是一位頗具風韻的熟女,“永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怎么還在這里,到底還走不走啊?”
老傅頓時眉開眼笑:“這不是碰到老魏了嗎,聊了幾句……走,馬上走!”
“是魏哥啊,好幾年不見了!”旗袍女對他甜甜一笑。
“哦,小田啊,你好……”老魏有些尷尬地打招呼。
小田是位“零零后”,比他們都小很多,四十歲出頭因為癌癥走的。她去世后,丈夫很快便再娶,再不來祭掃,不過倒也放她自由。小田也蠻看得開,既然丈夫另尋新歡,她在墓園里也開始了第二春,到處招蜂引蝶,換了好幾個“男朋友”。雖然游魂之間無法有真正肉體關(guān)系,但虛鳳假凰,彼此倒也有一些相互感應(yīng)的滿足方式。
有段時間,她和一位英年早逝的歌唱家走得很近。在月光下,歌唱家曼聲高歌,小田翩翩起舞,郎才女貌,頗為浪漫。誰知歌唱家的妻子查看記錄,發(fā)現(xiàn)丈夫的數(shù)字體頻頻在夜里蘇醒,不覺心生疑竇,一天親自跑來墓園查看,發(fā)現(xiàn)后大吵大鬧,上演了一出“捉奸”大戲。這場“活正房大戰(zhàn)死小三”成為冷清的公墓里好幾年中最大的八卦。后來,那妻子一氣之下,將歌唱家的骨灰和數(shù)據(jù)體都移走了,小田才又寂寞了下來。
這幾年老魏沒有蘇醒,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看來,老傅已經(jīng)被她拿下了。老魏想,本來小田只找同代人,看不上他們這些比自己大幾十歲的老頭子,但在墓地里一住這么多年,這些差距慢慢也就無所謂了。
老傅把他拉到一邊,有些歉意地說:“老魏,剛才沒跟你說清楚,其實我跟小田約好了,今天要去超元宙玩一圈的……”
“超元宙?是什么?”
“這兩年的新玩意,就是一個賽博空間,大到無邊無際,里面各種奇觀都有,飛在天上的鯨魚、翡翠造的城市、千奇百怪的外星人……你可以想象成一萬個——不,一百萬個——幻想世界的總和。現(xiàn)在每天都有幾億人在里面玩,幾乎都不愿意出來了。”
“嗐,不就和以前那個什么元宇宙差不多嘛,騙人的花頭。”老魏不以為然。兒子魏佳杰20年代搞過創(chuàng)業(yè),投資了什么“元宇宙工業(yè)”,結(jié)果賠得一塌糊涂,大部分債都是他幫著還的。
“不一樣!這次是真的。你進來就知道了,那是一個根本想象不到的神奇世界……一般不對數(shù)字體開放,但今天是個難得的機會。有人說,將來也沒有什么人類和數(shù)字體的區(qū)別了,所有人都會住到那個世界里。據(jù)說在里面,我們也可以有真實肉體的感覺,可以……嘿嘿……”他沖老魏擠眉弄眼。
老魏說:“行吧,那你和小田去玩吧,我不當電燈泡,帶莎莎去找她爸媽好了。”
老傅想了想,說:“你也不一定好找,要不,還是我們帶莎莎去超元宙吧,那里的游樂場特別帶勁,小朋友一定喜歡。”
莎莎好像聽懂了,固執(zhí)地搖頭,說:“媽媽!我要找媽媽!”她著急之下,居然主動抓住了剛才還是陌生人的老魏的手。
老魏心一軟,說:“放心,莎莎,我?guī)闳ァ!?/p>
和老傅以及小田分開后,莎莎緊握著老魏的手不放,好像生怕他跑掉一樣。數(shù)字體沒有觸覺,但在不同數(shù)字體的影像有意接觸時,工程師仍然設(shè)計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勉強說的話,類似于黏附感。它和數(shù)字體虛擬大腦中一些深邃的區(qū)域相連接,可以在感應(yīng)場中激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情感漣漪。對老魏來說,他感到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拉著孫女去幼兒園時的情景。
完成簡單的登記之后,老魏和莎莎的地圖被激活了,一張可以隨意放大縮小的三維地圖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上面標出了AR影像的可傳送點,在東海市里至少有幾百個,基本都在馬路、廣場、公園、購物中心等公共空間。老魏先是找到莎莎家的地點,然后找到距離她家最近的一個傳送點,按下了傳送按鈕。下一個瞬間,一老一小兩個游魂就出現(xiàn)在那里了。
那是一個街心的小公園,離老魏家也不算遠,周圍的建筑和街道都似曾相識。但老魏仍然一下子感覺到了十年的時代變遷:光屏墻、掃地垃圾桶等智能設(shè)備變多了,有不少少年男女穿著時髦的飛行衣在天上飛來飛去,還有一些合金的或陶瓷的機器人在路上行走,運送外賣或者快遞,這些在老魏生前還很少見。
莎莎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忽然發(fā)出一聲歡呼,抽出小手,朝著公園里一個燈火輝煌的兒童游樂場跑去。老魏不禁莞爾,孩子就是孩子,玩性太大,這就忘了回家的事了。不過數(shù)字體孩子怎么能夠在人的游樂場里玩呢?老魏一邊想一邊跟了過去。
誰料,莎莎跑到游樂場門口,卻并不往里走,而是撲進一個中年女子的懷里:“媽媽!媽媽!”
但她整個身體竟從女子的下半身穿過,女子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一個投射在她面前的AR視頻,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有這么一個發(fā)著白光、滿面渴盼的小女孩。
“媽媽!我回來了呀,媽媽!”莎莎尖叫著,試圖抓住她的衣角。女子卻打了個哈欠,用手一撥,又換了一個搞笑的貓狗視頻。
老魏的心沉了下去,他也走到女子身邊,試探地問:“你好,請問你……”
女子沒有任何反應(yīng),繼續(xù)漠然調(diào)弄著視頻。
老魏明白了,就像老傅說的,只有在對方內(nèi)置的AR系統(tǒng)授權(quán)的情況下,游魂才可能出現(xiàn)在其視野中,被對方看到。莎莎的母親大概早已更新了AR系統(tǒng),刪除了有關(guān)她的信息,所以根本看不到她。當然,更看不到老魏。
“媽媽,媽媽,你怎么不理我,我是莎莎呀……”莎莎在她面前哭了起來,雖然流不出眼淚,但鼻子一抽,小嘴一撇,同樣令老魏的心都要碎了。
“別哭了,莎莎乖,別哭了。”他徒勞地勸道,卻不知如何是好。
但這時,女子好像聽到了什么,抬起頭,臉上忽然綻放出溫柔甜美的笑容。莎莎也怔了一下,以為母親看到了自己,急切地說:“媽媽,我在這里,媽——”
“小諾!”女子卻叫了起來,“來,媽媽在這里!”
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從游樂場出來,穿過莎莎半透明的身軀,真實地撲進了女子的懷里,驕傲地叫道:“媽媽!我剛才從最高的變形滑梯上滑下來啦!”
“真厲害!玩累了吧,滿頭大汗的。”女子說,“你爸呢?也不看著你一點兒。”
“我跟著他跑了半天,”一個男子走過來,也笑著說,“你在一邊休息,還說風涼話。”
“爸爸!”莎莎叫了起來,老魏感到的分貝比剛才還高,“爸爸呀!”
但男子同樣沒有聽到分毫聲響,對男孩說:“小諾,我們?nèi)コ员ち韬貌缓茫烤臀覀儌z,不給你媽吃。”
小諾卻說:“我跟媽媽吃,不給你吃,哼!”
“看到?jīng)]有,”母親揚揚得意地說,“兒子向著我,少挑撥離間了,走,媽媽給你買分子冰激凌。”
一家人說說笑笑地走開了。莎莎在后頭追了兩步,雖有些猶豫,但還是哭著叫“爸爸媽媽”,想跟上去。
老魏心中酸楚,拉住她說:“別哭了,莎莎,他們聽不見你。”
莎莎停住了腳步,又哭了一陣,然后問他:“魏爺爺,爸爸媽媽不要我了嗎?”
“不是不要,”老魏不知該怎么說,“怎么會呢?他們只是……”
算算時間自然明白,在莎莎去世后,她的父母很快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如今人人都有冷凍生殖細胞在生育銀行,想生幾個孩子都輕而易舉。新的小生命療愈了他們的傷口,給了他們的人生新的希望。或許他們不會忘記莎莎,但也不愿再直面這內(nèi)心的傷疤,所以多年沒有再喚醒莎莎的數(shù)字體,甚至從自己的信息管理系統(tǒng)中刪掉了女兒的一切信息。但你怎么能讓一個心智只有三四歲的孩子明白這些呢?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何況,即便能見到莎莎,她的父母又會怎樣?也許他們會痛哭流涕,抱住這個苦命的女兒,又或許,他們不愿承認這個殘缺的、不具備許多基本記憶的數(shù)字體是自己的女兒,甚至不承認她有人的意識,認為只是一段拙劣的錯誤程序,置之不理。人心的深邃與偏執(zhí),外人無法蠡測。
“只是技術(shù)故障,所以他們看不到你。”最后老魏勉強說。
“那小孩是誰?”莎莎又問。老魏知道她指的是那個小男孩。
“他應(yīng)該是你的弟弟。”
“我不要弟弟!不要!我要我的爸爸媽媽!”莎莎仿佛忽然意識到是誰奪去了自己的父母,憤恨地鼓著腮甩開他,朝父母離開的方向移去。這次她的念動力很強勁,瞬間就像箭一樣射出幾十步遠。老魏忙追上去,但忽然一群貼地飛行的小青年從他眼前沖過,逼得老魏退了幾步。老魏過了好一陣才想到,他無須躲避,就算開來的是二十噸的大卡車,也傷不到他。但此時,對面又跑過來一群打打鬧鬧的小學生,擋住了視線,人群散開后,老魏已看不到莎莎的身影了。
老魏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莎莎,只好先告放棄。反正莎莎這狀態(tài)應(yīng)該也不可能被壞人拐跑。臨走時,老傅跟他說過,十二個小時后,不論游魂身在哪里都會被強制關(guān)閉,下一次蘇醒——如果有的話——還是會在自己的本體墓碑之前,所以不可能走失。但想到莎莎此時不知會在什么角落里哭得昏天黑地,也沒有人來安慰,老魏的感應(yīng)場還是一陣陣難受。
老魏只好讓自己不去想這些糟心事,只想著自己的家人,向家的方向飄去。距離大概還有兩三千米,他本來可以傳送到更近的地點,但老魏想看幾眼家附近的街景有什么變化。當年,隔了兩條馬路的百貨大樓本來要改成一個藝術(shù)展覽館,旁邊的小巷也有改造成智能街區(qū)的計劃,他去世的時候正在動工,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其實老魏也知道,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托詞,他只是不敢馬上面對家人。也許他們和莎莎的父母一樣,早已刪去了自己的信息,也無法再看到自己,又或許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數(shù)字體在未經(jīng)授權(quán)之下,無法通過網(wǎng)絡(luò)主動聯(lián)系人類,老魏更不可能找到他們。他只希望走得慢點,讓或許非常殘忍可怕的真相更慢更遲一點到來。
老魏在路上又看到了不少游魂,有些是和活著的親人在一起的,但還有許多大概都是和他類似的情況,他們灰暗慘白、若隱如現(xiàn)、魂不守舍。其他人類都看不到他們。盡管路上有些中元節(jié)主題的表演,但似乎沒多少人知道今天是他們這些游魂返家的日子。畢竟人鬼殊途,老魏想,但也許再過幾十年,生人會越來越少,就像老傅說的,人們都搬去什么超元宙了,這座城市將被越來越多的游魂淹沒,埋葬在過去的記憶里。
在離家不遠的一條街上,老魏看到四五對男女,打扮得花花綠綠,在離地不遠的空中飛著,他們不是游魂,而是穿著飛行衣的年輕人。他們笑著鬧著,相互親吻、撫摸,交換伴侶,同時做出各種高難度飛行動作,天知道彼此是什么關(guān)系。這大概又是年輕人喜歡玩的什么時髦游戲。
他們一個個從老魏頭頂掠過,老魏只是略看了幾眼,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中,對這些造型古怪的小青年沒任何興趣。但在隊伍末尾,一個女郎似乎看到了他,好奇地看了他幾眼,忽然發(fā)出驚訝的低呼,一時沒把握住平衡,在空中畫出歪歪扭扭的曲線,差點兒摔下來。
女郎停止了飛行,緩緩落地,眼神中都是驚訝。這女郎的身姿前凸后翹,性感到夸張,大概是注射了什么智能納米液進行了身材編輯。她的衣著暴露得不能再暴露,下面露到大腿根,上面露出大半個胸脯,綠色的長發(fā)像是飄動的海草。臉上和身上不知涂了什么,發(fā)出某種五顏六色的熒光。
老魏有些詫異,為什么這個渾身抹得跟山魈屁股一樣的女郎盯著他看,難道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恐怖?還是她從未見過一個老人的游魂?
但忽然間,他想到了一點,整個感應(yīng)場戰(zhàn)栗起來。
這個飛天女郎既然能夠看到他,難道……
他緊張地望向那女郎,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年輕,并從那張濃妝艷抹的面孔深處認出了一張熟悉小臉的痕跡——但這怎么可能啊!
“若宸,你下來干嗎!跟見了鬼似的!”她身后,一個辮發(fā)文身的青年男子也跳到地上,不滿地叫道。顯然沒有看到他。
沒錯了,老魏的感應(yīng)場一陣緊縮。眼前這個一身非主流打扮的女妖精,正是記憶中活潑可愛的宸宸,他從搖籃里一直帶到八九歲的小孫女。
算起來,今年的宸宸的確也有二十左右了。老魏也想過,她應(yīng)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怎么也想不到,孫女是這副模樣。
“宸宸……魏若宸?”他試探地叫道,朝前走了兩步。
魏若宸緊張兮兮地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口。她尷尬地抬了下手,好像打算遮擋下自己性感暴露的身軀,又發(fā)現(xiàn)實在欲蓋彌彰,想了想,只好更尷尬地放下手臂,兩只手擰在了一起。
“若宸!我跟你說話呢!”辮發(fā)男有些猥瑣地摟住她的腰肢。
魏若宸罵出一個臟字,略放低一點兒聲音:“滾開,我爺爺來了!”
“你爺爺?你跟我說過的那個什么數(shù)字體嗎?”
“閉嘴!”魏若宸說,在一個老魏看不到的界面上操作了幾下,大概是共享了AR界面,男青年忽然也能看到他了,一時呆了,然后傻兮兮地鞠了一個躬:“叔叔……啊呸,爺爺好!”
“爺爺,”魏若宸稍微鎮(zhèn)定了些,迎上前說,“你怎么來了呀?也不打個招呼。”
“宸宸,你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老魏說,稍微移開目光,不便正視孫女豐滿的酥胸。一陣時光的悲涼從心底升起,那個嬌憨可愛的小女孩永遠也回不來了,“一晃都七八年了,爺爺一直很牽掛你……”
魏若宸也不好意思看他,低著頭,干巴巴地說:“爺爺,我也想你……你在那邊還好嗎?”
老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說:“孤魂野鬼的,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們也不來看爺爺,只有爺爺來看你們了。”
“對了!”辮發(fā)男插嘴說,“我今天看到新聞,說數(shù)字體可以在中元節(jié)放假回家!我還尋思你爺爺會不會來呢。”
“那你怎么不告訴我?”魏若宸瞪了他一眼,又對老魏說,“其實我一直想去看您,就是奶奶不讓……”
她不知該怎么表達,但老魏也知道她的意思,搖頭說:“我真不懂,你奶奶為什么這樣,就算我……可我對你們……”他也說不下去了。
魏若宸趕緊換了一個話題,“對了,爺爺,我爸就在家里呢,我?guī)闳タ此伞@螷,你在下面等我一會兒。”
辮發(fā)男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一老一少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一條馬路,走進一座公寓大樓,這里一切倒基本還是老樣子,只是更破舊了幾分。魏若宸按了指紋,走進電梯,電梯識別了她的身份,自動帶她上到三十五樓。
電梯里,兩人相對無語。尷尬的氣氛又籠罩下來,老魏打破沉默,問:“宸宸,剛才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也不算吧,”魏若宸含含糊糊地說,“就一朋友。”
老魏想提醒她幾句注意檢點,但多少年沒見了,自然也拿不出長輩的權(quán)威,只好說:“那個,你爸媽都在家嗎?”
“我爸在,我媽嘛,哼,他倆早離了。”
“什么?!”老魏大吃一驚,“這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離了呢?”
“都離了七八年了。”說到父母的事,魏若宸說話順暢了許多,“您老人家在世的時候他們也沒少吵,您又不是不知道。后面更是過不下去了。我媽倒好,現(xiàn)在找了一個外籍華人,去加國了!”
“加拿大?”
“不是,加利福尼亞共和國,剛獨立幾年吧。自從美國鬧兩黨戰(zhàn)爭以后,好幾個州都……”
這時電梯“叮”的一聲,門打開了,正對著的就是他的家門。魏若宸說:“對不起,爺爺,我和朋友約好了還有點事,今晚就不陪您了啊,過幾天我專門去那邊看您!對了,一會兒您就說只看到我一個人就行了!”
魏若宸快步走到門口,用指紋鎖打開了門,里面似乎有一股氣味傳來,她皺著眉頭嘟囔了一聲“又喝酒了”,然后喊了一聲“爸,爺爺回來了”就溜之大吉。
老魏緩緩飄進房中,這套房子是他去世前三年全家五口一起搬進來的,裝修還是他親自監(jiān)工的。如今依稀仍是記憶中的樣子,但也殘舊了許多,家具隱隱都有了包漿,地板上臟兮兮的,掉了許多紙巾和食物碎屑,顯然好多天都沒打掃了。他看到兒子魏佳杰坐在餐桌邊自斟自飲,頭上明顯有了不少白發(fā),臉上也蒼老了幾分,一臉酒氣,面前有好幾個空了的啤酒瓶。
老魏心疼地叫了一聲,“佳杰!”
總算兒子沒有把他刪掉,一瞥眼也看到了他,立刻酒醒了一半,“爸?!”手一抖,碰倒了邊上的酒瓶,啤酒“嘩嘩”地流到地上。
老魏一時氣上心頭,皺眉說:“你怎么一個人又喝上了,以前就跟你說要戒酒戒酒,還是喝個沒完!怪不得小冰要和你離婚呢!”
“爸,你、你怎么來了?”
“我不來還不知道你把家都給搞散了!”老魏越說越氣,“你知不知道若宸現(xiàn)在在做什么?和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小混混在一起鬼混……她小時候成績那么好,難道沒上大學?”
魏佳杰搖搖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離最、最低分數(shù)線還差、差一百多分呢,去酒、酒吧里上班了。”
“你小子怎么把我的小孫女教成這樣了!”
“我有什么辦法,”魏佳杰嘟囔著說,“丫頭大了,不聽我的,她媽又跑了……”
“老婆老婆你管不住,女兒女兒你教不好,老子在墳里等了好些年也沒見你來看過我,每天就知道喝酒……廢物!早知道老子當初就不生你了!”老魏教訓起兒子,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說個沒完沒了,沒注意到兒子的神態(tài)變化。
砰!
忽然間,一個酒瓶砸到地上,酒水和玻璃片四濺,好幾片碎玻璃甚至穿過了老魏的身體。魏佳杰扶著墻站起來,指著他,喘息著說:“你他媽什么時候生過我?你是我爸嗎?憑什么管、管我?”
老魏蒙了,“我怎么不是你爸?”
“拉倒吧!你就是我爸的一個低級復制品,還沒復制全!當年我媽就說,你根本不是我爸,讓我們把你銷毀了,我不忍心,讓你活到現(xiàn)在,你居然還教訓起我來了!早知道就該聽我媽的,把你給……”
老魏氣得要發(fā)瘋,“你媽呢?讓她出來,今天老子要跟她說個清楚!”
魏佳杰卻怪笑起來,“怎么,你在那邊沒見到她啊?”
“我在哪邊沒見到她?”老魏想,難道沈月今天去那邊看自己了?但也沒人通知啊?
“在游魂那邊啊。她都走了大半年了。”
老魏一怔,隨后一股寒氣仿佛籠罩了他的感應(yīng)場,他明白了兒子的意思,“你是說,怎么會……”
魏佳杰頹然坐倒在地上,語氣也和緩了下來,“腸癌,折騰了一年多,受了不知多少罪……去年冬天,總算解脫了。”
老魏只覺得心緒紛亂,相伴一生的妻子死了,他不能不感到難過。但是他自己都早已不在人世,去哀悼一個比自己走得晚得多的人,也未免奇怪……
忽然間,他想到那件事,傷感與希冀同時在感應(yīng)場中攪動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媽有沒有復制?”
兒子搖了搖頭,“沒有,什么都沒有。”
老魏感到了一陣數(shù)字體應(yīng)該不可能感到的暈眩,仿佛整個感應(yīng)場都在無底深淵中下墜、分解。妻子是真的死了,不僅肉身死了,而且一切信息都消失了,變成了虛無,不會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個角落。雖然他一時還不明白,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魏佳杰的話似乎還在從遠處飄來,“其實她一直很想你,應(yīng)該說是想魏光明。她后來信了教,天天去教堂念經(jīng),她說你的靈魂應(yīng)該上了天堂,而不是在那個墓園里。她死的時候斬釘截鐵,說絕不要復制數(shù)字體,說那個墓園是魔鬼聚會的場所,她臨終時甚至決定移走你的骨灰,另外找一個教友的墓地合葬。我也攔不住,只好一切順著她……”
“移走我的骨灰,另外合葬……”老魏感覺,這無比荒謬,簡直連語法都不通。原來,他的骨灰都不在自己的墓地里了,而被葬到了別的地方!那還在那里的他算什么?鬧了半天,他不但不是人,連個正經(jīng)的鬼都算不上!
“哈哈哈哈哈……”老魏聽到一陣怪異的笑聲,又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自己發(fā)出來的。
“我懂了,我懂了!”老魏一邊笑,一邊說,“我也太傻了,真相是,魏光明早就死了,這十年來,根本就沒存在過。我他媽的根本什么都不是!所以魏家這一切破事和我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老婆、兒子、孫女,都和我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我還活著干什么,不,我還死著干什么啊!把我銷毀了吧,快點兒!”他語無倫次地嚷嚷著。
魏佳杰反而有點害怕了,“爸,你別激動,你,你——”
“爸?誰是你爸?你爸和你媽已經(jīng)在天堂團聚了吧!我只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shù)據(jù),一個根本談不上有生命的程序,壓根不是你爸!”
老魏罵著,但不知怎么,兒子從牙牙學語到工作結(jié)婚的一系列畫面在老魏眼前閃現(xiàn),仿佛告訴他這些話都不是真的。但老魏揮揮手,把這一切都抹掉了。他既然根本什么都不是,這些記憶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老魏只想趕緊離開這里,他調(diào)出地圖界面,隨便找了一個傳送點,按了一下。
魏佳杰和整個客廳都消失了,眼前一下子暗了下來。
老魏發(fā)現(xiàn),自己被傳送到了一條河邊。他花了一點時間認出來,這是一條城中的河流,距離他家也不遠。河面上有幾點螢火蟲般的光暈閃動,花朵形的紙船上插著蠟燭,卻是如今已經(jīng)很少見了的河燈,用來超度亡魂的。老魏飄近前去,看到一個看上去差不多有一百歲的老婆婆在河邊上一邊放著河燈,一邊口中喃喃念誦著佛經(jīng):
“無常大鬼,不期而到。冥冥游神,未知罪福。七七日內(nèi),如癡如聾。或在諸司,辯論業(yè)果,審定之后,據(jù)業(yè)受生。未測之間,千萬愁苦……”
放河燈本來是中元節(jié)的舊俗,但到了這個時代,早已沒什么人記得了。老魏記得自己小時候,20世紀80年代,雖然已經(jīng)是移風易俗的新社會,但中元節(jié)還見到過許多河燈在小河中飄蕩,仿佛是天上的星河流淌下來。想來那時候,還是有許多老一輩的人在以此懷念自己的親人吧。如今他們也都故去了,成了亡魂,無人懷念,無人知曉。就連他自己,也有不知多少年沒有想到早已去世的父母了。人類啊,嘗試用記憶抵擋遺忘,最終歸于徒勞……
老魏又想,這位老婆婆是在超度誰呢,多半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應(yīng)該走得很早,也沒有數(shù)字體留下來,她只能以此寄托對丈夫的思念。忽然間,老婆婆的背影仿佛幻化成了沈月,老魏好像看到她在教堂里,在家中一遍遍念經(jīng),祈禱著能在另一個世界和自己團圓。一股悲愴擊倒了他。
原來這一切的背后只是愛,無法再尋回的愛,如今已化為虛無的愛。
沈月恨自己,這其實也并不要緊,因為沈月至死不渝地愛著魏光明,這就夠了。恰因為沈月愛著魏光明,才會恨他。作為魏光明殘留的一部分,或者說魏光明的一個影子,他沒有理由生氣,而應(yīng)該為此感到高興,這是他的救贖、他的榮耀。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只在于他違反了自從有生命以來的自然規(guī)律,他本不應(yīng)該存在。如今,沈月和魏光明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他就應(yīng)該平靜地化為虛無,那也沒有什么不好。佛經(jīng)怎么說來著,四大皆空,涅槃寂靜。
在這個中元節(jié),沒人會超度他,但也許他能夠超度他自己。老魏知道,雖然他無法被合法銷毀,但他現(xiàn)在不是有了“人權(quán)”嗎?可以向園方申請,從此以后永不被喚醒,結(jié)果是一樣的。如果他愛沈月,愛自己的家人,他早應(yīng)該這么做。除了以此來減少他們的苦惱,他也不可能再幫到家人什么了。
老魏決定,一回到墓園就這么辦。但漂浮的河燈喚起了他一點兒遙遠的回憶,他打算在這個悲傷的夜晚,再在這座城市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和家鄉(xiāng)做最后的告別。
老魏讓自己御風而行,飄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這些地方曾留下了他從小到大的許多人生回憶,不過其中有不少記憶也被抹去了,想不起來發(fā)生過什么,只覺得那些名字熟悉而親切:建設(shè)南路、新豐路、仁愛小區(qū)——
等等,仁愛小區(qū)?
老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早該想到的事。
他迅速穿過大門,沿著主路進入這個不大的小區(qū)。夜色深沉,行人不多,綠化帶中掩映著一座座燈火通明的小樓房,A座,B座,C座——對了,是C座。
他在樓梯間飄升,來到五樓,果然看到一團淡淡的白光照亮了昏暗的樓梯。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門口,就像一只流浪小貓一樣孤單無助。
老魏緩緩平移過去。他猜想得不錯,剛才莎莎跟著父母走回到自己家門口,但她無法入內(nèi)。住宅是私人領(lǐng)域,既然她的父母都已經(jīng)刪除了與她的聯(lián)系,她也就無法進入房間內(nèi)的AR場域,甚至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東西,只有一片黑暗。可憐的莎莎不知怎么辦才好,只有待在門外面,像在墓園里一樣,蜷縮成一團。
老魏俯下身,生怕嚇著她,輕聲說:“莎莎,你在這里啊。”
莎莎抬起頭,雖然沒有淚痕,但表情顯然已經(jīng)哭過很久了。看到他,眼中閃現(xiàn)出一絲猶豫的光亮:“魏爺爺……”
老魏說:“莎莎,我們走吧。”
“可是,這是我家啊……”
老魏盡量柔聲細語地說:“其實,你爸爸媽媽剛才跟我說了,讓我先帶你回去,他們……現(xiàn)在還有一些技術(shù)問題,看不到你,但過幾天就會來接你的。”
“真的嗎?”莎莎的眼中放出光彩,“他們真的會接我回家嗎?”
老魏說:“對,我保證會有人接你回家的。”
但也許,是另一個人,接你回到另一個家。
莎莎猶豫地伸出手,老魏拉住她的手,轉(zhuǎn)身下樓。他想起第一天送宸宸上幼兒園時的場景,一切歷歷宛在面前。如今,仿佛又有了新的義不容辭的責任召喚著他。愛與溫柔在他心底復活。
老魏想,如果善良了一輩子的沈月能見到莎莎,肯定也不會再去想什么數(shù)字體和人的區(qū)別,什么誰是魔鬼了。那樣柔弱的一個孩子,需要照顧和安慰,這是超越人和游魂的區(qū)別,超越任何教義的簡單事實。沈月一定會比自己更加熱情和細心地照顧好這個孩子,讓她臉上露出笑容。如果沈月能見到莎莎,說不定也就能理解我了。
老魏又想,雖然沈月已經(jīng)不可能見到莎莎了,但還有他。如果今后他能夠照顧莎莎,讓她重新幸福快樂起來,找到家的感覺,如果將來他能帶她去老傅說的那個超元宙里生活,能夠見到千千萬萬個神奇的世界,如果在未來,新的科技能讓莎莎再次長大……
這些“如果”,這些讓一個孩子幸福的可能,雖然還不能說是確鑿存在的,但已經(jīng)不是虛無,它們在有無之間閃現(xiàn),是有意義的指引,它們的名字,叫作未來。未來,讓時間成為時間。
縱然他并沒有真正的生命,但他仍然、仍然被另一顆小小的心靈需要著,所以,他也仍然要活著,仍然不能去選擇走入那最后的良夜。仍然要擁抱那個渺茫的未來。
謝謝你,莎莎,挽救了我這個老東西的存在。老魏暗自想。
“嗯,莎莎,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想聽嗎?”
“想聽。”
“從前有一座山,叫作花果山,山上有一塊仙石……”
“這個故事我聽過了。”
“那我再想想啊,從前有個小男孩,額頭上有一道閃電一樣的疤痕,他叫……”
最漫長的一夜過去了,天色已經(jīng)微明,游魂們半日的假期也將要結(jié)束了。
老魏和莎莎早已回來,在墓園里講了很久的故事,做了一會兒游戲,又講了一會兒故事。莎莎有些困倦,躺在自己的墓碑下面,閉上眼睛睡了——數(shù)字體既然模仿人腦的構(gòu)造,便仍然有一些睡眠的需要。老魏坐在她身邊很久,直到聽到老傅和小田回來的歡聲笑語。
老傅一回來就高談闊論:“老魏啊,你沒去太可惜了,超元宙太了不起了!我去了都覺得這輩子白活了!我告訴你,那一定是人類的未來,也是我們的未來……”
游魂們漸漸都圍過來傾聽。老魏聽他講了一會兒,也神往不已。但這時,一條推送提示他,剛剛又收到了一條信息,來自一個老魏沒有印象的私人號碼。
老魏有些詫異地走到一邊,打開信息,發(fā)現(xiàn)是一幅非常簡單稚嫩的蠟筆畫:太陽高照,一個老人拉著一個小女孩,走在馬路上。老人和小女孩臉上都在微笑,雖然筆法簡陋,卻頗為傳神。
“魏爺爺,這上面畫的是誰呀?”莎莎不知什么時候也醒來了,看到了問。
老魏不知怎么說才好,于是笑了笑,拉著她說:“是魏爺爺和莎莎呀,你看像不像呢?”
“是誰畫的呢?”
“是一個姐姐,一個很好很好的姐姐。”
老魏永遠不會忘記這幅畫,那是多年前他剛?cè)ナ赖臅r候宸宸畫的,那一年,她還曾專門拿來墓園給他看過,告訴他,自己很想爺爺,所以畫了這幅畫。
如今這幅畫,當然是魏若宸發(fā)送給他的。想不到她還一直保留著這幅小畫,也許是她翻了一夜才找出來的,又或許,是她在一夜狂歡之后,午夜夢回忽然又想了起來。雖然早已物是人非,但無疑,宸宸的心里仍然記得爺爺,記得童年那些相伴的美好。不僅是在魏光明生前,還包括那些在墓園中和老魏爺孫歡聚的日子。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宸宸仍然關(guān)心著他,需要著他。
縱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許有這些,也就足夠。
隨著這幅畫一起發(fā)給他的,還有一段長長的語音留言。老魏不知道魏若宸會對他說什么,但已經(jīng)充滿期待中的幸福感。他一邊握緊了莎莎的手,一邊在感應(yīng)場的微微顫抖中,點下了播放按鈕。
透過黑色墓碑群的間隙,第一縷陽光照亮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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