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雅文

2022年11月初,河南新鄭女教師遭遇“網課爆破”后去世的消息,引起了上海金山區世外學校初中部八年級某班班主任楊膳蔭的關注。結合此前觀察到未成年人在上網過程中出現的一些不文明現象,楊老師決定與她的30名學生,用兩堂班會課的時間,圍繞未成年人網暴展開討論。
“有誰曾遭遇過網暴?”楊膳蔭拋出了第一個問題。
曉靜第一個舉起了手。2022年6月上海疫情好轉,她在微博上刷到那些對上海充滿惡意的言論,便回復了一句維護自己城市的話,卻遭到鋪天蓋地的網絡攻擊。“打開微博我人都傻了,十幾條回復,什么難聽的、罵人的話都說,”她越講越激動,身體不斷往前傾,“最后我把那條回復刪掉了。”曉靜似乎猜到班主任的追問,直接接上了話茬,“不過我不是特別在意,沒造成什么心理陰影,習慣了。”
這并不是曉靜第一次遭遇網暴。她回想起六年級第一次被網暴的經歷:那時她在微博上發表支持某韓國明星的言論,被評論了不少臟話,最令曉靜崩潰的是有名網友竟然侮辱了她的母親。傷心、震驚……復雜的情緒纏繞在當時年僅12歲的女孩心頭,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直接把賬號注銷了。”
相比之下,鄭飛的遭遇更為常見。曾有一名已不在該校就讀的學生靖鵬,通過修圖軟件,將鄭飛的照片移花接木到某犯罪嫌疑人的頭上,并發在班級群。當時楊膳蔭也在群里,這一事件引起了她的警覺。最開始只是有同學惡搞,比如把他的臉貼在一只動作妖嬈的豬身上。他不是特別在意,多數時候只是一笑而過。但靖鵬之后并沒有收手,“還有一些犯罪和色情的內容,我就忍不了,很生氣。”鄭飛找靖鵬和那些肆意傳播他表情包的人私聊,那些傳播者雖然會主動發朋友圈公開道歉,但第二天還是照樣轉發鄭飛的表情包。
“你認為這是一種暴力嗎?”面對班主任的再三詢問,鄭飛右手不斷地轉著筆,思考了一會兒,“呃……應該是。”
很顯然,鄭飛并沒有意識到這屬于網絡欺凌。未意識到的一大原因在于,這種移植別人照片、貼表情包的現象在初中生群體中太常見了。
《青少年藍皮書:中國未成年人互聯網運用報告(2021)》顯示,2020年年底,中國6歲至18歲未成年網民已達1.8億,未成年人互聯網普及率高達94.9%。高中生群體中,21.5%曾在網絡上被辱罵,14.6%收到過暴力圖片或視頻;初中生群體中,15.7%曾遇到過騙子,21%曾在網絡上被辱罵。隨著互聯網在“Z世代”群體中越發普及,未成年人實施或遭遇網暴的成本正逐漸降低,而風險卻持續上升。上升的風險伴隨著集體的無意識行為。他們無法判斷娛樂和暴力的邊界在哪里,也無法判斷他人心理承受的邊界在何處。楊膳蔭想以社會熱點事件為由頭,激發討論,引導學生對網暴有正確的認知和邊界感。
兩個開放性問題將這堂班會課推向了高潮:為什么會有網暴的存在?怎么看待網暴行為?一只只手爭先恐后地舉了起來,他們迫切地想要表達觀點。
立琛先說了個現象。英國女王去世時,他在某官方媒體發表的文章底部看到一條評論“慈祥的老人,祝女王一路走好”,卻招來網友們攻擊其“不愛國”“崇洋媚外”,立琛覺得,這些網友的價值觀“有問題”。
雨涵緊接其后,“實施網暴的人就像網絡噴子一樣,他們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過得不如意,所以在網絡上發泄負面情緒。”
“他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把個人價值觀強加在別人身上,不尊重別人,不會換位思考。”菡芝話音剛落,楊膳蔭補充說:“不尊重別人就是……”“不尊重自己的人格。”全班齊聲回答。
討論氛圍越發熱烈。班長欣怡說:“網絡噴子的腦子里形成了一種固有的邏輯形態,如果你越去關注他們,反而會被卷入他們的邏輯旋渦,所以對待這種事情,看過笑過,就當沒有發生過。”
“當沒有發生過,能行嗎?”不少同學臉上露出質疑的神情。強大的心理素質是面對網暴的最優解嗎?“就算心理素質再好,遭遇‘網課爆破的老師還是會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才會讓學生做出這種事情,老師要同時承受網暴和教育責任的雙重壓力。”欣怡的回答得到很多同學的認可。
有人提到網暴的另一種行為模式——以暴制暴。黃倩曾在抖音上刷到有人惡意評論女性的視頻,評論區不少網友對此“群起而攻之”。但她認為,以暴制暴并不是理智的回擊手段,“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討論時,鄭飛始終保持沉默。課后,他判斷制作者和傳播者“只是覺得好玩”,“別人看到后覺得搞笑,他們會有一種炫耀的心態”。他認為制作者和傳播者其實并不在乎他們用的是誰的照片,在他們的觀念里,多數人的快樂比那一個人的自尊來得更重要。他坦言有過壓抑、苦悶、難過。當有同學當面討論他的表情包時,他感到“內心很受傷,甚至想上去給他們兩拳”,曾一度不想來學校面對這些看似玩笑的嘲諷,但這些他并沒有和父母溝通過。鄭飛的好朋友樺宇,也是表情包的傳播者之一。他沒有意識到這會給鄭飛帶來傷害,“鄭飛每次說不要這樣改他的照片了,都是半開玩笑說的,有時還會和我們一起討論自己的表情包,誰知道他這么在意。”當被問及如果鄭飛嚴肅表達了不滿后是否還會再發,樺宇表示,“那必然是不再亂發了,尊重他的想法。”
改變正在這堂課上悄然發生。被分成6組的30位同學,把頭湊在一起議論紛紛,他們正分頭制定本班首份網絡文明公約。楊膳蔭提出的要求是:結合個人上網經歷,不寫假大空的內容。在投票的過程中,約定內容被逐步細化。
“不得刷屏,大家同意嗎?”
“發通知算刷屏嗎?”“連續發多少條內容才算刷屏?”“我覺得刷屏可以,但不能惡意刷屏,刷一些無意義的東西……”同學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最終因為無法對“刷屏”做出具體的限定,這項條款暫時被投票“出局”。
條款中的第七條是“不得隨意傳播侵犯他(她)個人權利的內容”,所指的正是目前盛行的惡搞表情包現象。當楊膳蔭解釋這條包括“不能隨便修改他人照片發到網上”時,臺下議論紛紛,“什么照片都不能改嗎?豈不是太無趣了?”“可愛類型的可以發,惡劣的就別發了。”“那如何判斷可愛和惡劣的標準?”“這也太主觀了,很難判斷。”
話題一步步被引向楊膳蔭的預期。“可愛還是惡劣,應該取決于被修改照片那位同學的心理感受,你們覺得呢?”她引用了《民法典》中對肖像權的解釋,“我們歸納一下:凡是可能侵犯他人肖像權、名譽權的圖片或文字,都不要在網絡上發布。這樣可以嗎?”30只手紛紛舉起,第七條全票通過。
在楊膳蔭看來,班會課或許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不過,開放性討論只要觸發哪怕一點點改變,就有意義。
潘光//摘自2022年11月27日《解放日報》,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