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1994年暑假將盡,牧馬河堤上忽然出現了一名金發高鼻的外國人,在這座陜南小縣城可謂百年不遇。
外國人看起來已到中年,個頭不高,巨胖,挎一個比他肚子還鼓的包沿著河流信步而走。走上一段,他就從挎包取出一套黑色的家伙,組裝好后對著牧馬河“咔嚓咔嚓”地按。有見識的年輕人說,那是一種高級照相機。
騷動像風一樣傳遍了寡淡無味的縣城,有派出所的警察前來禮貌而謹慎地與外國人接觸,還叫他在縣高中當英語老師的親戚過來翻譯。
隨后得知,這是一名美國旅行者,因為癡迷中國山水已經游歷了大半個中國,也是慕名來到我們縣,想好好探訪一下這里的美景。說完還大方地將相機取出來,分享他拍攝的照片。
那名警察就是我父親。當天下班回家之后,他的神色一反常態,滿腹心事地將我看了又看。
“兒子,你……你想做什么?”父親笨拙地問,而我瞪大了疑惑的眼作為回應。
“我是說,你以后有什么理想?”父親臉憋得通紅,終于說明白了意思。
“我想當科學家?!睆男蠋熂议L這種提問,我回答過無數遍。
“不不?!备赣H有些焦躁地搖著頭,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你都沒有見過真正的科學家,怎么確定以后要做科學家呢?你還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種職業嗎?爸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你可不能再跟我一樣了,外面的世界其實很大呢?!?/p>
原來當天在美國人的相機里,父親被五彩斑斕的世界徹底震撼了。那些照片有高樓聳峙的大都市,有美到令人窒息的山水,有正在建造大橋的工程師……都是我們國家眼下擁有的一切,而對我們這個角落里的小家庭來說,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回頭再看看自己周圍,瞬間暗淡了許多顏色,父親第一個念頭是,不能再讓自己兒子有這樣的失落了,他有些羞愧地把相機還給老外,恭敬地目送他繼續游玩。
當晚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里不知什么時候,他把我搖醒?!皟鹤?,暑假還有三天就結束了,爸明天請假帶你上市里動物園玩好不好?你九歲了,還沒見過老虎獅子呢?!?/p>
我一骨碌從睡夢中爬起來,望著父親閃亮的眼睛,狠狠地點點頭。
從那晚起,我這個工薪家庭的孩子幸福地擁有了超越同齡人的探索經歷,我在班級里是第一個坐火車去省城西安旅游的,第一個報名參加中學冬令營的,第一個坐飛機的,第一個使用互聯網的。
這些都是父親從他微薄的工資里擠出“專項教育基金”所支持,他和母親那些年過得很辛苦,卻讓我奢侈地開闊了視野。正是如此,我明白了在更大的范圍里,自己并不是“第一個”。
二十多年過去,我在大大小小的城市學習和工作過,再也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少年。但我也只成為一個普通的企業職員,父親的付出并沒有讓我的人生變得輝煌奪目,唯一的作用是讓我在面對困境時告訴自己,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這就足夠了,這是夠我享用一生的精神財富。
早在2002年,父親下鄉辦案時發生車禍,犧牲在了大山深處,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在對父親思念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女兒,列出的教育計劃中,第一條就是遵循父親的方式,讓我的孩子去見識更大的世界。這時我才放下了痛苦,因為我變成了父親。
有一日在電視里看到,歌手李健彈著吉他,娓娓地唱著:“So I miss you,大海在等候,那條河流。”我忍不住潸然淚下,我的父親曾經是一條帶我走向遠方的河流,而現在他是一片安詳寧靜的大海。
河豚//摘自心動了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