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叫丁維一,今年11歲。我媽就生了我一個。爸爸說,我是一個男子漢,從不讓他擔心;媽媽說,我是她的“小暖男”,從不讓她操心。每每聽到這些話,我就知道又要好幾天見不著他們了。
離開時,他們總想跟我上演一番深情告別,我會很瀟灑地對他們揮揮手:“再見!”這讓他們懸在半空的雙手寫滿了尷尬。
可最近我挺想結束這種生活的,原因很簡單,我的玩伴好像一夜之間全當哥哥了。一放學,他們就消失了,說家里的弟弟妹妹等他們一天了!可笑!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又不是等我!可惜,抗議無效。
我有想過跟爸爸媽媽談一談這個問題,可這段時間他們實在是太忙了!而最讓我想不通的是,他們不管多晚回來都要站在門口把自己從頭到腳用酒精噴一遍,連鞋底都不放過——兩個忙得像陀螺的人為什么要這樣浪費時間?真是奇怪!
年二十的時候,爸爸又出差了,一步三回頭。媽媽眼里裝著憂傷。
這是什么情況?又不是沒出過差!
爸爸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好好待在家里,外面危險。”
媽媽出門上班時用力地抱了抱我:“最近出現的病毒會人傳人,哪也別去。”媽媽戴著帽子、眼鏡、口罩、手套,我一度以為媽媽改行做了特工。
她前腳出門,我后腳跟上。
令人驚奇的是,這個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樣了——小區里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所有小孩都銷聲匿跡,保安拿著測溫儀站成了山大王,外賣也不給進了——沒有外賣,我只能吃泡面和速凍餃子——雖然我常常一個人在家,但這不代表我是一個廚藝高手。
有人見到我,遠遠避開了,好像我是個病毒一樣。
媽媽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每天都帶回一堆東西。冰箱塞滿了,柜子塞滿了,這是動物過冬的節奏嗎?每次上班時,她的眼里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
大年三十,我坐在窗臺上等爸爸媽媽回家,看到對面那幢樓下停了一輛救護車,聽見樓下有人在說什么“疑似病例”。
有病沒病都不知道嗎?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小區在冷空氣里瑟瑟發抖,門口掛著的兩個大紅燈籠散發著幽暗的光,沒有喜氣,只有驚悚。
這時,電話手表響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媽媽說:“封城了,爸爸不能回來過年了。”停了一會兒,又說:“媽媽今天接觸了一個特殊病號,這幾天必須住在醫院里……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又不是第一次讓我獨自在家?什么叫“封城了”?什么叫“特殊病號”?不就是兩個呼吸科醫生嗎?怎么整得跟特工似的?
2
打開電視,春節晚會正在朗誦一首跟病毒有關的詩,這無孔不入的家伙!打開平板,跳出一串數字,新增,確診,隔離,死亡……死亡?這種病毒會讓人死亡?媽媽只說它會人傳人,卻沒跟我說過它會讓人死亡!我打了個激靈,這么說來,爸爸媽媽每天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嗎?他們會——死嗎?
恐懼包圍了我。
我盯著家門,突然不能確定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可以推開那扇門走進來。
我坐不住了,走進爸爸媽媽的房間。房間里堆滿了各種醫書,不上班的時候,他們就鉆進書堆里——除了病人,一切跟工作有關的事他們都會堂而皇之地帶回家。當他們跟醫書打交道的時候,我會自動在他們眼前消失。
我想睡覺,可一閉上眼就會看見“死亡”兩個字。我起身打開電視機,不一會兒,電視里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欠費界面。打開平板,網也斷了。好家伙,他們又忘記續費了!我毫無防備地與世隔絕了。
世界在黑暗中沉寂,猙獰的黑影在窗外張牙舞爪。我心里裝滿了害怕,害怕眼前的空蕩與荒蕪,更害怕素未謀面的新型病毒——它們正等著我的爸爸媽媽自投羅網。
此時此刻,他們在干什么呢?吃飯了嗎?睡覺了嗎?病毒會鉆進他們的身體里嗎……一個又一個問題如鼓槌,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我的神經,我覺得頭疼,心也疼……
我突然又想,此時此刻,他們會不會也在擔心我呢?我吃飯了嗎?生病了嗎……我突然覺得不害怕了,我的大腦被一種新的情緒占領——憤怒!是的,憤怒!憑什么他們可以在醫院里忘我地沖鋒陷陣,卻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擔驚受怕?憑什么他們可以全力去挽救他人生命,卻讓我一個人苦苦祈禱他們平安無事?一瞬間,他們這些年加的班、出的差、撒的謊、食的言,我一個人走的路、吃的飯、做的事、等的人一股腦向我涌來——憤怒趁機無限擴張,在我胸口里橫沖直撞!
玄關上那張合影里的一家三口正看著我,照片中的三個人多親密呀!可誰知道他們在拍這張照片時手里都捧著醫書呢?我猛地拿起相框往地下一砸,一聲巨響,相框碎了,照片里的人在碎玻璃下布滿了傷痕。
我的憤怒被這一聲巨響嚇跑了,只剩下孤獨和悲傷。照片里的人還在笑,他們就在眼前,卻又遙隔千里。我伸出手,想把照片取出來,卻感覺相框里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攥住了我的手,我來不及做任何掙扎,就被帶進了一條黑暗曲折的隧道里……
3
“小螺號,嘀嘀嘀吹……”
“月兒鳴,風兒輕……”
“寶貝,媽媽回來啦……”
各種渾雜的聲音鉆進耳朵里,我睜開眼,這是哪兒?
“嗨,你來啦!”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到一個大腦袋,那人十七八歲的樣子,笑容有點好看。
“我認識你嗎?這是什么地方?”我東張西望。
“看到那個招牌了嗎?我是這里的街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街口立著一個牌坊,上面寫著“吧吧嗎嗎留聲街”。
我的腦袋里至少冒出了一百個問題,可街長并沒有給我提問的機會,自來熟地搭著我的肩膀推著我往前走。
“你想先逛哪家店?”
我又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店!
“這里有哈哈大笑鋪、哭哭啼啼鋪、竊竊私語鋪、嘮嘮叨叨鋪、輕聲細語鋪、河東獅吼鋪、謊話連篇鋪、甜言蜜語鋪……你想先逛哪一家?”
好奇怪的店名,賣啥的?我隨便說了一個:“哈哈大笑鋪吧。”
“就這家。”街長指指旁邊的店鋪,“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小店不大,只有一排柜子,每個柜子上掛著一個耳機。一個長得像彌勒佛的店員抬眼看見我,說:“你來啦!”
聽這語氣,好像他一直在等著我似的。
“這是你的專柜。”“彌勒佛”打開一個木柜,遞給我一個耳機。
我驚訝極了:“怎么會有我的專柜?”
“每個熊孩子都問同樣的問題,沒點新意!”“彌樂佛”聳聳肩。
我不樂意了:“憑什么說我是熊孩子!”
“把一家三口的合照都砸了,還不是熊孩子?”
“砸合照就是熊孩子啦?那我做好孩子的時候你知道嗎?”
“知道,不然你早就來這里啦!”
“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
“還有3分鐘,倒計時開始。”“彌勒佛”把耳機往我頭上一戴,又按下專柜里的“1”字鍵。
“哈哈哈,我當爹啦!我的小一一,你好呀!”
“你看他,長得多好看。像我,像我,嘿嘿。”
突然冒出的聲音把我嚇了一大跳。
“一一今天會叫爸爸啦!哈哈哈……”
“一一會爬了,小屁股一撅一撅的樣子,笑死我了,哈哈哈……”
我有點懵。他們說的小一一是我嗎?好熟悉的聲音……
“還有一分鐘……”“彌勒佛”喊。
我慌忙按了個“6”。
“今天兒子在臺上唱了《爸爸去哪兒》,可好聽啦!我一想到他是我兒子,我就想笑,哈哈哈!”
“沒見過這么驕傲的爹!嘿嘿!”
我確定說話的是我的爸爸媽媽。爸爸笑的時候像公雞打鳴,媽媽笑的時候像母雞下蛋。每次他們笑的時候我也笑,他們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時間到!”
“哎,我還沒聽完!”
“聽完?11年呢!想得美!”“彌勒佛”一把把我推出門外。
11年?專柜里只有“1”至“11”的按鍵,這代表我的年齡嗎?
4
“心情好點了嗎?”街長迎了上來。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走進這條街,”街長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去逛逛別的店。”
“這條街幾點打烊?”
“隨時。”
我覺得街長在故弄玄虛,但我沒心思揭穿他。
我走進了“竊竊私語鋪”。
店員把我帶到一個木柜面前。他的腳步極輕,像怕驚擾了誰似的。木柜里還是只有一組數字鍵,從“1”至“11”。我戴上耳機,按下“1”,耳邊傳來了極細微的聲音。
“噓!一一睡著啦。”聲音輕得像在對口型。
“累壞了吧?長牙的孩子特別鬧騰,偏偏這幾天我又出差了。”更輕的聲音傳來。
“我不也總加班嗎?唉,有時覺得自己像后媽。”
“別這么說,一一要是知道我們在忙什么,一定會支持我們的。”
“他還只是個小寶寶,我只想多陪陪他……”
我按下了“7”。
“輕點兒,別吵醒他,把禮物放在床頭就好了。”
“你說一一還相信世界上有圣誕老人嗎?”
“我希望他永遠相信,永遠天真。”
“我也希望這樣,可你有沒有發現,一一越來越獨立了,很多事情都想一個人去做,我感覺他不需要我們了……”
店員向我示意,還剩1分鐘。
我按下了“10”。
“一一睡著啦?”
“嗯,今晚我跟他一起睡,我想好好看看他。”
“我今天偷偷跟過去看了他的武術表演,棒極了,真想沖上去抱抱他!”
“你說,一一真的不想我們陪嗎?”
“他說一個人更淡定。”
“可我們都知道,他不過是想讓我們更安心地工作……”
耳機突然被摘掉了,店員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媽媽的話還在我耳邊回響……
5
走出“竊竊私語鋪”,我向“河東獅吼鋪”走去。
街長拉住我:“聽點好聽的吧!傷人的話就像刀子,干嗎還要再去挨一刀呢?”
我掙脫街長的手,推門走了進去。
店鋪只有一盞昏暗的燈,一切都是模糊的。
“看什么看!快點過來拿鑰匙!”一聲吼叫把我嚇了一跳,我這才看到柜臺里面坐著一個人。他穿著一身黑衣服,黑著一張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只黑蝙蝠。
我趕緊接過鑰匙,打開木柜,戴上耳機,按下“1”鍵。沒有聲音。按下“2”鍵,還是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我摘下了耳機。
黑蝙蝠撇撇嘴:“受不了了?”
我沒說話,走出了店門。
“這么快?聽不下去了吧?”街長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什么都沒有聽到!”我聳聳肩。
“怎么可能?”
“我爸媽從來不吼我,我以為打我記事起沒有,結果小時候也沒有。”
街長揚揚眉:“你真是個幸運兒!”
這時,我看到了“哭哭啼啼鋪”。
一進門,我就感覺自己站在了荒野里。
“寶寶乖,寶寶肚子疼是不是?媽媽抱抱,媽媽揉揉……”緊接著是一陣抽泣聲。
“你怎么也哭了呀?一一是腸絞痛,你知道這是很多小寶寶的必經階段。”
“可我也知道腸絞痛有多痛,我心疼……”又是一陣抽泣聲。
我有點恍惚,隨即按下了“11”。
“你說天下哪有我們這樣不負責任的父母,把孩子丟在家里擔驚受怕……”媽媽似乎在極力壓抑自己的哭聲。
“都怪我,把你們娘倆丟在深圳,是我不對。我沒想到這次病毒會如此兇險,更沒想到會封城,家都回不去了。”
“就算能回,你也不會回的,我太了解你了。那里是最早發現病毒的地方,任何發現都很有價值……”
“還是你最懂我……別哭了,如果一一知道我們正在做什么,他也會支持我們的!”
“我知道他很懂事,可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外面又那么危險,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所以我們更要打起精神來,換種方式保護一一。”
“嗯,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那邊情況怎么樣?”媽媽似乎在努力平復情緒。
“不太樂觀,病患越來越多……”
“你一定要小心點兒,我怕……”又是極力壓抑的哭聲。
“別怕,我會小心的!當年‘非典帶走了你爸,我絕不會讓‘新冠帶走一一的爸爸。”
“嗯。”帶著哭腔的應答。
“你要好好的,等我回家。我們不是說好了要給一一生個弟弟或妹妹嗎?他早就想當哥哥了,我們要給他一個驚喜……”
6
走出店鋪,我有些恍惚,我一直以為爸爸媽媽的話題里只有病毒,沒想到他們其實句句不離“我”。這條街還有多少我不曾聽見的聲音,還有多少我應該知曉的秘密?街長說這條街隨時都會打烊,我開始擔心他說的是真的。
“我還能再來這里嗎?”我問街長。
“不知道。沒人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來這條街,沒人知道自己能不能來這條街。”
我緊咬下唇,我要想辦法把這些聲音帶走。
“這里的買賣怎么做?”
“只支持‘以物換聲。”
“什么物品才能換?”
“不知道,每家店主想要的都不一樣。”
我心里涼了一大截,但我還是要試試。
“這是交易柜臺,先點擊你的編號,再把你的物品放進這個木筐里。”街長把我帶到一個開著窗口的小木屋前。
放什么進去呢?來得太急,什么都沒帶。我把自己摸索了一遍,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放進去,玉佩卻馬上回到了我的脖子上。街長說:“交易失敗。”
我又把外套和馬夾放進去,卻都重回我身上。我不甘心,咧開嘴對著木筐哈哈大笑。爸爸媽媽喜歡我笑,說不定能“以笑換聲”。可惜,笑聲又從里頭彈出來,化作一個個“笑字符”消失在空氣里。
“要打烊了!”街長突然說。
我側頭一看,街口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靠近街口的店鋪正在漸漸消失,并迅速向我這邊蔓延。我急了,一想到那些聲音和秘密可能再也無從知曉,眼淚就開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有的掉到了地上,有的掉在窗臺上,彈進了木筐里。
“嘿!眼淚沒有彈回來,交易成功啦!”街長抓住我的手臂。
“貨物呢?貨物呢?”我大喊,感覺腳下的大地正在劇烈地顫動。
街長好像說了什么,可我什么也聽不見了……
7
四周安靜極了。我睜開眼睛,噢,天亮了。看著地上破碎的相框,我有些恍惚,我這是做了一場夢嗎?
靠在沙發上,往事在眼前鋪開。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一個人的生活的?大概是7歲那年吧,在我剛好能讀懂日記的時候。我看到了媽媽的一篇日記,日記結尾是這樣寫的:“‘非典帶走了我的爸爸,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愛我。從今以后,我要跟病毒作戰到底,不讓病毒再帶走任何一個人的父親。”
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一個人的生活。
叮咚……門鈴響了。
打開門,沒人。地上放著兩盒熱乎乎的餃子,還有一張便利貼:“一一,有事按門鈴,24小時在線。向叔叔阿姨致敬,他們是我們的英雄!”
我朝對門做了個“OK”的手勢。
關上門,我決定在爸爸媽媽回來之前再也不出門了。
以前,我把時間送給他們,現在,我把安心送給他們。
洗個澡吧,我要穿上媽媽給我買的新衣服,迎接新的一年。
習慣性地掏褲兜,掏出一張紙片,瞥了一眼,心跳瞬間加速——
我把邀請函緊緊地握在手心里。我知道,這一定是爸爸媽媽送給我的新年禮物——他們委托留聲街收留了我的眼淚與悲傷,好讓我把快樂和幸福留在心里。
一定是這樣的!
作者簡介
李文芬,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深圳市龍華區外國語學校教育集團語文教師,出版長篇兒童小說《無獨有偶》、散文集《時間的禮物》,在《兒童文學》《少男少女》等刊物上發表文章400余篇,曾獲“西鳳杯”全國青年散文大賽金獎、“龍華杯”全國散文大賽二等獎、“溫泉杯”全國短篇童話大賽優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