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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 子

2023-11-24 18:15:48周山白
湖南文學 2023年11期

周山白

直到一只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她所在的房間化作一攤水墨,手里的鐵盒碎成白漿,順著指縫滑落。思緒收網,色塊歸整,她的目光回到餐桌上。她手里攥著一封“信”,她剛剛用餐巾布折成的。

哦。她嘆了一聲,耳旁沒聽見自己的聲音,倒是一些“丁零當啷”大喇喇地扎進來。刀尖鋸餐盤,湯勺刨碗底,桌桌推杯換盞,慶賀眼前的酒杯尚未被隔壁小孩的號哭聲震碎。畢竟是首日開張,這間西餐廳整個晚上都沒有一張空置的桌子。雖然來之前他說,這是來自省城的西餐廳,應該清靜,應該好吃,卻還是讓她飽餐了一頓噪音盛宴。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我們要走了嗎?她笑笑。

沿著江走,兩人都束起大衣,單看影子,很像兩捆長腿的地毯。林立文這樣想著,其實興致不多。腳下石板透寒,護欄停建,幾座施工圍擋被風打出慘聲,這兒不是把自己鋪開的好地方。她抱著臂,他亦雙手插在口袋,都不說話,令這場相親的尾聲顯得有些落寞。路過公交車站,仿佛那里還站著他們兩人,一頭一尾,目不斜視。她從沒看過他的樣子,一次都不敢,若是目光不小心碰到,她一定如拉繩回彈,等反應過來才覺得略顯刻意。所以他始終是一個輪廓,黝黑,精瘦,微駝,寸頭,以及模糊的五官。

你回去后準備怎么說?他的聲音順著風滑進她耳朵。

林立文抬起頭,他的側臉近在咫尺,她還是記不住他的樣子。怎么說?沒想到他在苦惱這個問題。錯點的鴛鴦何須憂愁,他們自然站在有理處。

不用說什么吧,她們知道的。她說。且吞了一句沒說:她們說不定還會棒打鴛鴦。

回縣城后她相了不少親,這是年前最后一次,想不到是烏龍一場,更想不到是他,一個與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她撥過被夜風攪亂的發絲,觸感糊膩膩的,早知道出門前就洗個頭了。但一轉念——憑什么?腳步已先于腦子凌亂起來,道上的石子被她踢出了視線,而后才聽見它墜入江中。

三十二歲的這一年在姻緣海里翻滾,沒被誰撈出,也沒把誰套住,她實話實說,怪自己投入不了,與人見面總像在面試。從頭發絲到嘴唇厚薄,手毛疏密到步伐大小,視線落點到說話口氣,她總在一些微乎其微的地方注目,想象把這些痕跡放入自己后半生的任何一角,床、鏡子、盥洗池、飯桌、地板,眼見它們裂成一個個漩渦,把她的生活吞沒。“沒有婚姻可談不上生活。”媒人燕姨這樣勸她,看她的眼神往往費解,川字眉把眼頭扯去,仿佛要把眼中歪斜的她扯回正形。見多了同情,她也懶得掙扎,由著墮落之水將她浸得透透,探出水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上映出她和相親對象的樣子,她的容貌逐漸化成一條湖怪,桌對面是水族館。窗外的人群在他們臉上恣意游走,但桌上的兩個人,哪一方都蹚不進另一方的水。他剛剛說他也一樣。怎么會?才二十七歲。但回憶起她的二十七,也與今日無異。他是推脫不成,她為交差,紅線牽到這里,還是差一截。他們笑了,舉杯當放假一天。此刻接著沉默,他們跨過一道道燈域,公交車站往身后倒去,昨日的他倆消失在她眼角。

再走幾步就到家樓下了。兩排銅色舊樓步步挨近,腰際的墻磚斑駁,像潦草修理的胡茬。拐進樓下鐵門,這里是四個單元,由一前一后兩道鐵門牽著,圈成了墻磚上掉了些筆畫的“林泰園3幢”。眼下到點了,摩托車和單車已經堆滿樓前的空地,只剩一條小過道供人穿行。夜里沒燈,尤其單車又愛見縫就插,兩個人并排擠在這過道,總要時時繞著車屁股走。林立文緊著腳步先走到了單元門前,轉頭才想到此刻需要說點結語。但兩人面面相覷,誰都無話可說。樓間風生猛撞來,她打了個寒顫,這才得了個話頭掛下句點。他們笑著告別,轉身各爬各樓。

這種老樓梯奇高奇長,小時候能一口氣登頂,這會兒是不可能了。還沒過半,她就得靠墻歇會。她扭過頭,對面的樓道上,他的速度倒是和她一致,都是看上去步態輕盈,實際腳已灌鉛,在轉角時尤其明顯,起踏新臺階都要鼓一鼓氣,蹬上去佯裝在平地。同步移動的兩個人,像復制粘貼的兩道影,平移,轉彎,再平移,再轉彎。林立文斜睨著她的復制品,平移,轉彎,再平移,再轉彎,她有點恍惚。余光里他隱進樓梯背后,忽如白晝乍現,轉角處溜出一個校服女孩,兩階并一步地往上攀,還不停地朝對面望。林立文撐著扶手,心在重重擊鼓。女孩好累,書包帶都掉到了肘窩,拽著半身大的包袱在腿后上下掙扎。日光插在樓道一角,女孩鉆進日光,離開日光,上了一層,再進日光,離開日光。

七樓,她登頂了,女孩沒比她快,怏怏落后兩步,趴在扶手上笑。

你贏了,恭喜。

她知道女孩是故意的,便看著女孩悄悄返下樓去。黃昏驟逝,日光熄滅,他從黑黢黢的樓道上來,碰見她沉重的一雙眼,他顯然被嚇到了,慌張地點了點頭,掏出鑰匙插進門孔。她垂下了腦袋,轉身做同樣的動作。

闔上門,她聽到對面樓也傳來關門聲,往窗戶望去,那邊的他徑直沒入屋子深處。總不見開燈。這才是熟悉的怪胎,反而餐桌上文質彬彬的人是假象。與之相對的她家,大敞的窗簾在期盼外面漏一些光進來。自從客廳吊頂上的燈管陸續壞了,家里就徹底陷入了黑夜,她懶得買燈,慢慢習慣了摸黑,反正臥室就離客廳幾步遠,那兒的燈還沒壞。她卸下短靴,感覺小腿硬得像剛從沼澤跋涉上來,以前也沒這樣,今天走太快了。她敲了敲額頭,別想了。

心上的鳴鼓還未弱,她身后啪啪的拍門聲突然就疊上了。

小妹,是媽媽,快開門!

林立文把門打開,張秀珍屁股一頂,扭著身子擠了進來。走廊盡頭的鄰居阿姨在大聲告別,張秀珍哎哎了幾聲,鄰居點頭鉆回屋去。

你怎么不接電話呢?我的不接,燕姨的也不接?張秀珍劈頭蓋臉地問來,卻不知握在手里的手機還亮著屏幕光,光線從她的下巴直直射上額頭,把中間的兩塊眼鏡片晃出厚厚的彩虹,瘆人得很。

哎喲!你怎么還不買燈啊?這烏漆嘛黑的你能看見個鬼?

這不就看見你了。林立文說完,一路順暢地摸進臥室,打開燈,房內的燈光瞬間溢出了大半,傾在張秀珍的腳上。張秀珍左右腳一踩,脫了布鞋,本想繼續說什么,卻被左邊吸引了目光。她憤憤走上前合上所有的窗玻璃,拉上窗簾。

張秀珍回頭,怎么?你還真和他相上了?

隨著張秀珍走來,房內的燈光一點一點漫上她的身子,最后在肩膀底下停住了。她抻著脖子,像被封印在黑暗里。林立文對這一幕很熟悉,兒時在同一個地點,張秀珍沒少這樣咄咄逼人,對丈夫和女兒,她總有一腔改造的欲望,前者被逼得跑船的日子越來越長,直到按年計算,張秀珍只好將所有的目光都鎖在林立文身上。回縣城的第一關便是重回這目光囚牢,多年的經驗告訴她,忤逆會適得其反,順從一半正好。

不是你們安排的嗎?林立文脫掉大衣,倚在房門邊摘發圈。

所以說你怎么不接電話啊?燕姨的名片發錯了!那人不是方醫生!張秀珍手背拍手掌,看樣子氣得不輕,聲音洪亮得關窗都沒用。

林立文進房把發圈放下,開始梳頭發。

你怎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啊?你不會真跟他相上了吧?

對啊。

不是!你們沒自我介紹嗎?我告訴過你是方醫生啊,方啊,難不成他也姓方?

他叫章淼。文章的章。

這么說你知道相錯了啊?那你還跟他約出去,你真看上他了?

林立文細細回想了一下,見面時她的驚訝不比此刻的張秀珍少。她在餐廳里遛了幾圈,才半信半疑地坐到他的對面。她喚他方醫生,他即刻困惑起來,兩人一來一回對了個遍,直到擺出兩個聊天界面才恍然大悟。想來兩方是對相親流程過于熟練了,自名片發來就相互錯認,直接約線下了。她算是低估了燕姨的紅娘事業心,原來連她的租客都不放過。想到那會兒說開后,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她不禁笑出了聲。

壞了!真壞了!張秀珍脖子往后一仰,我不同意啊!就不行!

她瞥了張秀珍一眼,放心好了,他跟我一樣,走過場而已。

什么走過場?我拜托你抓點緊,就你這條件,能見到方醫生都得燒高香了!你趕緊的,我剛剛把方醫生正確的名片發給你了,你加一下!明天下午六點,我幫你約好了,你去人民醫院門口接他,一塊見個面,吃個飯。

不是說好了今天是最后一場嗎?

是說好了啊,但我說的是那個人嗎?我說的是方醫生啊!

林立文冷笑了一聲,轉頭倒在床上,我明天沒空。一旁的張秀珍狠狠推了她胳膊一把,沒空也得去!她吃痛翻了個身,又想反駁點什么,轉回來,對面那眼鏡片已變得鋒利,青色淚溝跟著一顫,就知道那眼波要醞釀一場風雨。張秀珍開始滔滔不絕地指責她自私、忘恩負義,聲音幾乎是嘔出來的。說到過去每夜守著她念書,客廳里半點聲音都不敢響;說到一個人獨守在家,巴巴盼著女兒會在節假日回家;說到燕姨被她問得煩了,那出錯的名片定是人家故意笑話她們母女的。林立文動也不動,心里卻在配合著點頭,要感恩,自己剛從噪音盛宴回來,這會兒就接上宵夜了。筆直地躺在床上,她習慣扮演砧板上的一條魚,平靜地望著張秀珍往她肚子里塞佐料。一把,兩把,三把……也沒把肚子撐破。究竟是個多大的胃口,才能裝得下張秀珍?她暗嘆,自己才是張秀珍的宵夜吧。

張秀珍見她毫無回應,便自顧自地抄起她的手機,揚言把對面窗的那個人刪掉。張秀珍說,不是他不好,是我實在害怕他這種人,專程來挑死過人的屋子住,就這點,論誰都過不去吧?當然了,你除外,不然你也不會放著好好的家不住,一回來就奔這里。你對這里的感情有多深,我可以不管,但你必須知道,我現在哪怕站在這里我都怵,我不能以后連你我都怵。

已經數不清這外頭的光是閃的第幾下,像電光,像石火,垂在床邊的窗簾把它掩得朦朧,一明一滅,最后連張秀珍都擰眉。林立文挺身坐了起來,那邊還在閃爍。

是對面樓的空房間,燈亮了。

立文,見信好。

我想你今天是生氣了,我不是不想放學跟你一塊走,只是我覺得謝老師更需要我……希望你看到這句話時別更氣了。其實謝老師不是把腿摔了,而是把肚子摔了。(請你一定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

謝老師今天的狀態不太好,可能是因為她媽媽來了,我想如果不是我過去了,她媽媽肯定還在怨她,因為我按門鈴后,她媽媽“喂”的那一下,聲音里的怒氣都沒剎住。但進門后她媽媽又變得客氣了,噓寒問暖的,仿佛方才對講機里的人從沒存在過。于是進了謝老師的房間以后,我就偷偷把門反鎖了。

謝老師問我會考的事,我一點都不想回答,我問她身體怎么樣,她也一點都不想回答。明明是聊天,我們卻像在往墻上砸球,一面會把球全吞了的墻。我該怎么跟你形容,謝老師,變得很不謝老師。現在的她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沉甸甸的海綿,誰都碰不得,一碰,水就把你給浸濕了。也許是因為這樣,她才努力撐著自己,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變成了一塊海綿。

偏偏,我就想陪她一塊濕。

你說,人為什么要生小孩?生一個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就會快樂嗎?還是生她們這樣的小孩才會快樂?

你還記得謝老師的辦公桌上出現過一套俄羅斯套娃嗎?話說她很愛收集這些小娃娃,她的房間里還有一面玻璃柜,只用來擺放那些小玩意。俄羅斯套娃出現的那天我去了趟辦公室,那時謝老師的桌前湊著幾位老師,我擠上去,才知道她們在把弄那幾只娃娃,嘴里一邊喊著可愛,一邊互相指揮,要把大娃娃掏空。整個課間,我都站在她們身后,看著那群金色的女孩們從大排到小,像拖著一條沒完沒了的尾巴。娃娃們列隊站在那,老師們都在笑,我卻覺得挺詭異的。你看,人人來翻開它,然后說愛它,他們愛的是它體內擁有永遠的驚喜,是這些驚喜組成了它的可愛,甚至意義,如果沒有這些驚喜,它不過是個易碎的丑娃娃,誰還會不停地把它拿起,放下?

套娃是那個人送的。看謝老師那么寶貝,我就猜出來了,所以它后來碎了,謝老師的反應才那么大。我說,應該買木制的,瓷的易碎。謝老師說,怪就怪她擺在辦公桌上。我說,難道要它一輩子待在柜子里嗎?它應該放在桌面上,讓所有人都看看的。謝老師說它生來就不能草草放在桌面上。我說那就買木制的,不要買瓷的。

那一天她發下來的作業本都是用鋼筆批改的,她不擅長用這個,我們的本子幾乎都被她劃裂了。我算是多管閑事,拿著我的紅色水性筆跑去借給她,她愣了愣,然后叫我不要管她。那時的垃圾桶已經空了。但放學后她又跑來跟我說對不起,還約我一起去買筆。我覺著,那天應該不止發生套娃碎了這件事。

之所以說起俄羅斯套娃,是因為我今天又看到它們了,就放在謝老師的房間里,一個大袋子裝著,包裝盒都沒打開。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謝老師躺在床上的樣子,她現在就是那個碎了的丑娃娃,是真的丑。以至于從坐到她床前起,我就一直在想一個事。立文,你應該是最懂的。我想成為謝老師的愛人。只有她的愛人,才能讓她恢復以前的模樣,只有愛人,才是最想把她拼起來的人。但立文,這個人不是她心里的那個人。

在上公交車時,林立文又遇見了他。他從遠處跑來,登上車,她剛在后座坐下。這回誰都不躲閃,兩人客客氣氣地點頭示意。他緩步走著,像卷尺的一頭向她這邊縮來。她靠窗坐著,旁邊有空位。

要出去啊?

對,你呢?

我去超市。

哦。

她的話音剛落,他往另一排座位坐去,也靠著窗。

公交車開始沿江行進,她看向車外,昨晚走過的步道被車窗一寸一寸吞去,再往前,連江都失去了。她蜷在衣領里,竟感覺似曾相識。抬頭望,天色漸暗,幾道紅色傷口在天邊兀自凸著,底下的電線桿來來回回,拉著電線像在計算縫合。她想到搬家那天,也是這樣血淋淋的天,仿佛是她們劃開的口,她們要落荒而逃。那年的水泥路還沒上瀝青,貨車顛顛簸簸,沙子漫天飛揚。她瞇著眼睛望那排銅色樓房越來越小,有關童年,還有青春,都被埋在沙塵后面。身旁的張秀珍猛地搖上車窗,她的過去就此披上白布。她以為那會是生離死別,卻沒想到十四年來,記憶中的沙塵會卷成風暴,推她踏上故土。

方醫生發來信息:你知道新開的那家西餐廳嗎?不介意的話,咱們改去那里會面吧。

林立文看見天邊的疤痕漸漸愈合,沉淀。公交車停在燈光璀璨的商業街,他隔著車窗擠進風團,向光亮走去。車門迅速合上,公交車再次起步,車內騰的一聲亮了燈,把她震了震,心里有處燈也給打開了。

麻煩停車!

她跟在他身后,學他推著超市購物車。他略過糧油區,直奔方便面區,想也沒想,拎起兩袋方便面就走。她速速跟上,隨手掃下一袋方便面至購物車,繼續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矯健地拐了又拐,目光在每個貨架上巡游,卻不靠岸。零食,飲料,冷凍食品,生鮮,很快,他停在酒水區,這一待就是幾分鐘。她藏在一排飲料后面,見他左手剛把一罐啤酒放下購物車,右手又掏出另一罐酒,目光順勢捕住第三罐酒。這樣忙忙碌碌了一陣,他終于移出酒水區,大步流星地滑向收銀臺。

你到了嗎?方醫生又發來信息。

她排在收銀隊伍最后,不假思索地啪啪敲字:我突然身體不舒服,去不了了,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

甫一發送,方醫生就回:哪兒不舒服?

也是,她都忘了對方是醫生,竟敢在人家門前舞刀。她本想斟酌幾句再回,卻抬眼看見他離開收銀臺,朝大門走去。她趕緊把手機塞進手袋,貼上隊伍。

剛追到公交車站,1路就來了,眼見人群擁著他上車,她擠在倒數第二。她靠前門,他靠后門。跟來時的公交車不同,1路得繞路,林立文從不坐這趟車。此時又撞上周六的下班高峰期,在這臺人造子宮里攢動的,基本是上班族和學生黨,門一打開,他們誕生在縣城各處。門口好不容易松動了一點,林立文給新上乘客騰了條道,面前仍是一車看手機的歪脖子。唯獨間隙中插著兩個女學生,正說說笑笑,揚著好看的臉。窗外的人間星火流轉在她們臉上,就好像她們站在水族館里,粼粼波光要滲進她們的肌底,一個縹緲的世界在她們眼中跳躍。其實當年,她也是在這條公交車線上被孵化,一如她們。雖然那時車殼車窗都陳舊,陳舊得灰撲撲的,但那時,也有人是這樣看她的吧。林立文的腦中浮出一些年輕的視角,虛虛實實交晃在同一個車廂。一個剎車,把她調回神來,面前的人正順著她凝住的視線望去,卻找不到新奇,她趕緊假裝看向別處。公交車已經走到一片老城區,路很窄,要走走停停,這兒商業氣息弱,樹密匝匝的,把路燈都給掩了,公交車在這像穿進忽明忽暗的隧道。她往身旁一瞥,才見車門上映出了一張粉面紅唇,她不由得沉下臉。那是離開水族館的自己,從此跳進了湖底。她嘆了口氣,實在不忍看自己一副疲態,便側了側身轉換視線。這一側,學生的身影自她后方疊在她眼前的車門上,仿佛她和學生靠在一起,學生看著她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與她說話。

畢業后,我們一起逃走吧。

好啊。

再也不要回來這里。

好。

那一天的六樓走廊,對面的窗戶浸潤在她的眼淚里,兩條透明的影子在里頭隨波浮動,半邊天空在影子身后蕩漾,把藍色都給抖了出來,順著汗膩膩的脖子一路染去,給一些褪色的心上了色,讓人誤以為自己會是天空的一部分。樓間的空地上,白色紙片從七樓飛旋,一場夏雪遲遲不停。

直到公交車駛出隧道,眼前兩個挨在一起的腦袋瞬間失散在光亮里,一些記憶戛然而止。

公交車到站,林立文擦過學生的肩跳下車,恍如隔世。現實中的他已經先走了兩步。她追著他長長的影子,喉嚨一陣發緊。都跟到這里了,實在不好退走。幾番掙扎,在他即將走到單元門前,她喊住了他。

他看見她手里拎著超市的塑料袋,你也——?

她尷尬地笑笑,突然脫口而出,嗯,請我去你家吃飯好嗎?我還沒吃飯。

他怔住,嘴巴張了張,半晌才憋出一句,啊……我家里……他打開手里的塑料袋說,只有面……

林立文也打開自己的塑料袋,沒關系,我也帶的面。

水磨石地磚冰冰涼涼,他叫她不用脫鞋,她又把脫了的運動鞋給穿上了。他打開飯廳的燈,開始翻冰箱。林立文謹慎地走向客廳,當中只有一張實木茶幾擺著,桌腳下是地磚最大的花色——黃綠方塊湊成的幾何圖形,顏色卻暗沉。她心知是自己心理作用,但還是假裝沒有注意。

你為什么不開客廳的燈?

他從冰箱里探頭,你要開就開吧,開關在大門那里。

你平時不開嗎?她明知故問,伸手按下墻上的開關,頂上的燈卻不亮。

我平時都待在房里,不常在客廳。他關上冰箱,雙手舉著兩顆蛋,不好意思,實在沒什么東西可吃,但有蛋,你帶了什么面?

她打開自己的超市塑料袋,抓起唯一的一袋方便面,紅燒牛肉味的。

好吧,那我炒兩個蛋?他明顯故作鎮定。

趁他進廚房忙碌,林立文走到窗前。從這個視角看向自己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打開了第三只眼。那邊的窗臺滿是銹跡,兩個盛滿舊泥的花盆插著幾根枯枝,像鑲在防盜窗上了,她從沒動過。那是很久以前張秀珍愛倒騰的玩具,為此苦心栽培了滿滿一窗綠植。當房里的女兒不聽話時,這窗綠色孩子就能及時補給她巨大的慰藉。可如今孩子就被棄在窗臺上,再沒有人去處置它,只有里頭半拉的窗簾會飛過來安慰它。怪不得屋里的墻角總有些泥點子,原來是窗簾掃下來的。再眺遠一點,黑漆漆的客廳深處堆了些紙箱雜物,鞋柜一邊的門開著,那里隱隱約約躺著她昨天的灰色短靴。她把視線撤了出來,望向一旁她的房間窗戶,它的對面是她此時左手邊關著的房間。她走過去轉開把手,門沒落鎖,很輕松就打開了。摁下墻壁上的開關,這兒的燈倒是瞬間醒來,卻閃個沒停。她勉強望去,燈管兩端都焦了,看來命不久矣,她只好關上了。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她踏進房去。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板,窗簾緊緊合著,那底下的地板比周圍的顏色更淺——那兒原先有張書桌。書桌的對面也應該有個衣柜,因為這兒的墻壁比整體顏色更白。門的背后有些膠跡殘留,是貼過海報還是視力表?她轉著圈子,努力還原房間的模樣——書桌旁邊要壘起書,床頭貼上明星貼紙,白色的蚊帳頂端塌著,黃格子窗簾必須拉開……她怔了一怔,目光在窗簾上一陣搜索,手不由自主地往窗簾縫邊捏去。果然縫邊里有東西。她伸手撈了出來,攤開手,一個紙塊就躺在她的掌心,對角相疊,是她熟悉的信紙折法,由一束光照耀著,像佇在舞臺中央。細塵徐徐散場,她才發現兩條帷幕被她扯出了一條縫,光束透出縫,投在對面樓的墻壁上,半邊手的影子落在她的房間窗戶上。

他敲了敲門,蹙著眉,看向林立文和那條縫。

這樣看,感覺我們家離得挺近的。她解釋道,并悄悄把信捂進了口袋。

他走過來,嗯了一聲說,確實近,可能搭個梯子就能串門了。

一股熱流急急沖刷林立文的后腦,她的耳朵頓時嗡嗡作響。她看見他張合著嘴巴說些什么,但她耳旁什么都接收不到了。她的腦內有個偌大的空間,一個好聽的聲音在循環播放。

我們可以做一把梯子,這樣你能找到我,我也能找到你。

在飯廳吃完面,他們靠墻坐著,面對沒開燈的客廳。林立文決意開門見山,你知道這兒發生的命案嗎?

你是……他掰起手指數數,接著說,第三個問我的。

還有誰?

樓下的阿叔,燕姨,再就是你。

那你為什么還要租下來?

他環顧了房子一周,擺出請的手勢,我為什么不租?

她啞然。也是,這么多年,這間房子就像一個局外人坐在這里安靜地生長。天花板沒有裂縫,墻壁也無掉皮,雖說片片霉跡在透露它的年紀,但除此之外,它怎么看都是筋骨如初。如果不是那個傳說,它不該孤獨終老,連帶整棟樓,甚至前后樓成為人們心照不宣的禁區。

你知道在哪兒嗎?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問。

我知道。林立文回。

這次輪到他失聲。他看向她,她也看向他,接著兩人齊齊望向前方實木茶幾下的地板。

你為什么租對面?他大概有所懷疑。

林立文說,那是我小時候的家。

不是租的?

是租的,那個房子早就賣了。

剛說完,對面樓就傳來陣陣敲門聲。

小妹!小妹!

卻無人回應。

隨后遠處飄來鈴聲,越聽越像埋在墻里,林立文愣了幾秒,才急忙翻開手袋,摁滅了手機。她聽見對面的人說奇怪,而后有人開門說,她還沒回來,沒聽見鑰匙聲。說話的兩個人便聊了起來,聲音漸漸弱去,門被關上,對面再無聲響。

林立文無奈地笑笑,是我媽。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

她站起來,今天晚上打擾你了,我該走了。謝謝款待。

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目光卻緊緊粘著她走。她正要開門,他突然開口,你認識燁燁,對嗎?

他補充著,否則你為什么會來這?

她沒有轉身,手定在門把手上不知進退。

她說,那么你呢,你為什么要來這?

像一前一后投入水中的兩顆石,他們被隔絕在世界之外,風聲嗚嗚敲打著窗戶,水里空洞洞。

我來找她。他如此斬釘截鐵。

她松開門把手,我也來找她。

立文,見信好。

看你今天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我就知道你原想說什么。我跟那個男生沒有關系,一切都是謠言。雖然我不清楚是誰傳的謠。

那個男生是來跟我道歉的。他說他曾經在他班里發了脾氣,大概是說他壓根就不認識我之類的話,導致謠言一百八十度轉彎,沖我一個人來了。我說沒關系,是我連累的他。他問為什么,你就來了,我就走了。

我相信謠言也不是楊會穎傳的,她不會在她男朋友頭上編排這樣的事,更何況,我相信她比任何人都不齒這種事。至于為什么是我們,可能是那天我和她在洗手間里吵架,被偷聽的人取了“狐貍精”三個字出去編故事了。楊會穎肯定也猜到了,但她不想解釋,大概是想懲罰我吧。

楊會穎就是那個人的女兒。當她出現在我們教室樓層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也知道了。我看到她盛了一杯開水走向謝老師,她很冷靜,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感覺她的眼睛都在沸騰,所以我沖了上去。她呆住了,手卻已經揚了出來,開水淋了我一身。我沒有喊出聲,辦公室里大家各忙各的,只有謝老師發現這一幕。謝老師去找醫藥箱,楊會穎就陪我到洗手間擦身,她連聲道歉,一直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說著說著她就有了哭腔。不是你的錯,我當時就這么對她說。也不是想安慰她,只是想說一句實話。我說謝老師被騙了,她才靜下來,眼睛里的死水又活了。她問我是不是跟謝老師是一伙的?我說我沒想跟任何人一伙,但謝老師是無辜的。她突然就沖我喊,那我媽呢?我媽算什么?我說,你得問你爸。她就打過來了。怎么打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只是記得這些話,以及最后她說,你也是狐貍精吧,只有狐貍精才能理解狐貍精。你看,就是跟事實相比,謠言都變成了小事。所以我不怪她,不怪那個造謠的人,不怪那群討厭我的人,反正那些話,我從小聽到大。

他說他小時候來過這里兩次。第一次來,他感覺這間屋子熱得慌,落地風扇給他劃定了一個保護圈,在此之外是重重熱浪,出去了要掉半條命。從飛速轉動的綠色扇葉望進去,燁燁就坐在那個房間里,一只手搖著塑料扇子,一只手持筆寫作業,對隔壁房間里的打罵聲置若罔聞。他爹垮著一張臉從房間里出來,捉起他的手就往屋外走,臨到門口時被背后的女人撲上來拉扯,他爹猛地一甩胳膊,汗水蹭了他一嘴。他熱得愈發煩躁起來,明明風扇就在眼前,他爹卻緊緊拎著他的手不讓他移動。屋子里的熱氣焗得他頭昏腦熱,偏偏這時候,房間里的燁燁轉過頭來瞪了他一眼。像被冰柱穿目,他涼得聳了一聳。真是莫名其妙,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冒犯,本來他就不愿來這。他叫喊起來,連吵帶鬧拖著他爹下樓去。第二次來,他在門檻上踟躕,不肯進屋,只等著他爹出來再一起回家。但轉眼就遇上燁燁,她剛從樓梯下冒了個頭,抬頭一見自己就停住了。兩人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對視了幾秒,她又重新走下樓去。他爹出來后,他們一路都沒見到燁燁。下到一樓,才見她就靠在墻上,她掃了他們一眼,轉身往樓上走。但他爹定然是不會放過她,他嘖了嘖,經過她時猛地往她的后腦一砸,她踉蹌了一下,沒有摔倒,昂起頭仿佛無事發生一樣走上樓去。有什么好拽的?他在心里暗自叫好。即使他那時候已經知道,他得喚她一聲姐。

林立文的面前是一個明晃晃的陽臺,下午四點的日光柔情款款,張秀珍擺了兩椅子棉被在那曬著。白被套映得四周雪亮雪亮,恍如陽臺上藏了一片雪地。盯得久了,在眨眼的間隙,她的眼睛里像戴了一副負片,白茫茫中總是掠過一層黑色。是那天晚上他靠在他家窗沿抽煙的景色。他說的故事在她腦內被她嚼了又嚼,如同當事人之一,她在記憶中的房子里走了幾場,唯獨很難探透燁燁在故事里的表情。回想那時他站在她對面,他的身子和一屋黑色融為一體,一點星火是最亮的光,他像灰燼重生。

你是來復仇的嗎?她擔心星火燃起來。

其實七樓那男的也不是不行,比我小幾歲,那不就會比我晚走,我后半生他能照顧,你也不必愁了。她突然打斷了張秀珍和燕姨在屋子里的怪聲怪氣,彼時她們正說起另一個三十歲的女孩是如何撞上好運氣,撿漏一個公職丈夫,攜手上岸美滿人生的。張秀珍沉下嘴角,燕姨也閉了嘴,林立文只是直直望著對面那條白被子,當下仿佛能聽到上面螨蟲被曬焦的聲音。她說,有這么晦氣嗎?只是住那房子怎么了?人又不是他殺的……張秀珍截住她的話說,你別忘了你今天是來給燕姨和我賠罪的,不是來添堵的。燕姨倒是直接,小妹,你真要他?張秀珍壓住燕姨的手,說要不得要不得,我不喜歡。林立文卻說只要是我樂意的,你都不喜歡。張秀珍說這算哪門子廢話,你樂意的能是好人嗎?林立文反問她,我樂意的哪個不是好人?

像連突了好幾發子彈,回歸的平靜總是更加刺耳。張秀珍癟著嘴,眼神又在刺那厚厚的眼鏡片。沒有了先前說一不二的狠勁,她的眼角動了動,但即刻就將疑心隱在紋路里。這些年她也老了,眼皮耷了,紋更顯了,只是這眼神,是半點不愿退休。大門外的小孩從樓上奔下樓去,像一群巨人路過,聲響地動山搖。以前倒不這樣,這幾年每回回到這家,總覺得小區里的小孩跟春筍似的躥起,從早到晚發泄生機。但此刻感謝這一串震動接替了沉默,她站起身說,你們聊,我回房了。

撥開雜物,鐵盒就放在抽屜最底下,林立文把它取了出來。那是一個小時候存起來的糖果罐,如今有些銹,好在還能打開。她轉開蓋子,里面露出了一沓瑞士糖的糖紙,紅色和橙色居多,紫色和黃色最難攢上,她還記得這點。那時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攢色彩豐富的糖紙,總覺得將來會有利用價值,然而這會兒它們才重見天日,那時的“將來”還是沒來。抽屜里泛著陳年悶味,她想合上,視線剛一落下,就發現剛剛移開鐵盒的地方露出了幾張小臉——那底下壓著幾張畢業照。她全抽了出來,一張一張翻著,目之所及全是昨日的膠原蛋白,但對比著還是能把自己身上的變化看得具體,比如頭上的發型從張揚變得妥帖,輪廓從柔和變得銳利,笑容從童稚變得克制,記憶跟著走馬觀花。翻至高三那張,畫面中的她稍稍向左騰了一掌空間,沒有笑,在緊密的陣型里顯得離群又孤僻。

她就是還在介懷我早年扔了她的東西,不讓她跟那小孩玩。

事實上拍畢業照那天她沒有不愉快,拿到照片時她也錯愕,明明集體照后她還和幾個同學拍了留念照,氛圍一直是輕松的。那天的天氣很爭氣,不涼不熱,學生和老師偷得半日閑,一掃備考陰霾,一片歡聲笑語。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她跟那小孩才認識幾年,跟我又認識幾年?一個玩伴,搞得比親媽都重要。

她翻過那張畢業照,照片背面印著所有人的名字,她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畢竟她的名字旁邊,黑色筆跡擠著一個人的名字:燁燁。她把照片翻回正面,那一掌距離怎么看都塞不下一個人,雖說她當時是盡力了,再寬一些的話,拍照的老師就要注意到了。但看這呈現的效果,燁燁若是見到了,不知道會如何取笑她。

得虧我不讓她跟那小孩玩,要不你說,人家殺了自己爹,她會不會有樣學樣殺了自己媽?你看她這么恨我,也不是沒那個可能。

哎呀,你就少說兩句氣話吧!

林立文看回鐵盒,伸手掀開那沓糖紙,把大衣口袋里的信丟了進去。里邊連同當年從張秀珍手上搶救下來的兩封信,因她聲嘶力竭,證明是燁燁寫的,才免遭撕碎。此時一二三,三封信,竟像湊成了一份人生的上中下冊。門外說著說著,聲音就暗去,竊竊私語再難分辨。她坐在書桌前,想起小時候在房內學習,她得戴上耳機才能勉強不讓外面的窸窸窣窣奪去注意力。幾次出門倒水,張秀珍就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話,有時拿著聽筒,狠話切齒而落,恨一腔怨情塞不進話筒里。再后來電話打得少了,屋外過分安靜,她要特地出去轉一圈,回房時她才忍不住扭頭,張秀珍手里握著眼鏡,赤裸的一雙眼早就掛上了她。便是從那時起,張秀珍像恩準了她成人,往事一夜開閘,那些平日不能與小孩言的大人事通通向她傾吐去,也不管她會不會決堤。張秀珍說:“我只有你了。”張秀珍又說:“你只有我了。”摘了眼鏡的眼睛留白太多,林立文不喜歡,看向她時像隔著一片霧,張秀珍要用聲音探路。她在霧的這邊卻很清晰,兩個紅色警報轉來轉去,為此她搶救了很多年。直到離開這里,好像走出了一場夢,她漸漸理清警報的意思,她得多淹幾次,才能懂事地成為一塊泄洪區。她收回浮想,揣起鐵盒就走出房去,對著張秀珍說,媽,這些話說得再多,也不會變成真的。

下了公交車,林立文才發現這一帶都停電了,怪不得一路上是莫名的冷清。她仰起頭,樓上方是黑糊糊的一片,零星窗口透出黃澄澄的燭光,另一些白光大抵是應急燈。她沉思了一下,轉身往街角走去。五金店的老板以為她是來買應急燈的,指了指里屋,他要去取,結果她說只要普通燈管。買了兩條燈管,她一手拎著一條,上樓時像在爬山。到了七樓,她拄著燈息喘了一會,按下門鈴。

我剛剛去買燈,順手給你家也買了。

她幫他扶穩折梯,接住他在上面換下的舊燈管,再遞給他一條新燈管。等他下了折梯,他們按下客廳燈的開關,燈沒亮,才驚覺這時還停著電。

還有臥室,也換了吧。

這不是你家的燈嗎?

她說哦,我忘了給自己買了,先給你吧,我一會兒還要回去,再去買就行了。

他盯著她,也不動彈,她錯開目光,收起折梯就想往房里拖,他急忙接手幫忙。換好臥室的燈,他們按下開關,坐在床板上等電來。紅色的蠟燭立在墻邊的折梯上。

他問她,你為什么總來找我?

也才兩次吧,這算總來嗎?

他笑了,在褲袋摸出了煙盒,問她介意嗎。她搖搖頭,示意他到窗那邊去。他起身拉開窗簾,打開一條窗戶縫,像那天晚上一樣靠在窗沿,手攏著香煙點了火,深吸一口,吐到縫外去。他說你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誰不知道呢。她心里接話,卻沒跟著吐出來。頓了片刻,不瞞你說,我從沒來過這里,以前從我住的地方看過來,這房間就是一個平面,一扇窗那么大。她張開臂膀,比畫了一窗大小,但實際以她在對面的視角,一個窗口可能才兩掌大,所以她又把比畫的距離壓縮了一下,仍是沒量好,她索性放棄。如果不是認識你,我沒想過我還能坐在這兒。

是嗎?他說著將手探出了窗,她點點頭,看著他的食指輕輕一敲,指間的煙灰掉了半指就四散在風中。會不會飛到對面?她無端端發想。繼而在那扇窗里,她仿佛望見張秀珍從遠處走來,惶惶關上窗戶,生怕一些不好的東西漫進屋里去。很多年前,這間房子的局部地震時有發生,張秀珍就是這樣隔絕裂縫的。在吵聲中,她們坐在廳里吃飯,那是張秀珍一天中最安靜的一刻,連舀個湯都輕輕的,唯恐添亂。林立文也不敢出聲,她只會盯著湯里的漣漪,圓生圓,圈環圈,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在與這碗湯共振。直到一串下樓的腳步聲遠去,對面的震動才算結束。但張秀珍大氣都不敢喘,黑眼珠子在眼眶里滑來滑去。霎時間的沉靜正穿進周圍每一扇薄薄的窗戶。還需再等等。有時十分鐘,有時半小時,更晚則是半夜,鐵門關上,玻璃碎片掃動,女人抽噎,余震接踵而至。張秀珍終于嘆了口氣,在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心理是不會健康的,你還是不要跟她來往的好。

你不恨我嗎?他突然問。

我恨你做什么?

我搶走了你朋友的人生。

她皺了皺眉,仔細琢磨,總覺得這話說得有誤,卻不想承認心里的不舒服,她抓住一塊錯誤,我不認為是你搶走的,非要說的話,可能是她讓給你的。

他笑了,她有什么能讓給我?

她的后半生。

他微瞇起眼睛看著她,其間目光掉地上一秒,撿起來時就換了另一副神色。他吞吐了幾輪煙,之后低著頭,嘴里不時咕噥些什么,她聽不清。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何苦要在這事上鉆牛角尖,你們是一樣的。

你們是一樣的……他喃喃,隨后撣撣身上的灰,伸了腰,背過身去望窗外,從來沒有人這么對我說過,他們都說我們是不一樣的。起初我也是這么覺得,但后來,我爹就裝不下去了,我媽卻還在拼命對我說你是不一樣的。你是不一樣的,這話聽著,就好像我是對的,可既然我是對的,為什么我和燁燁是一樣的下場,我們究竟不一樣在哪?

林立文認真思量了這個問題,翻了翻腦內的經驗之談,沒一條套得上。這才想到,有些問題,出題人才是答題人。

其實把往事拉出來捋一捋,很容易就能羅列誰對誰錯。但我和燁燁不在往事里啊,怎么我們也有對錯呢?現在想想,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根本沒發現我和她有不一樣的地方,血緣把我們綁在一塊,我們是面對一樣的命運啊。你說的后半生,也對,因為我們當中只要有一個人劃開繩子,另一個人就能擺脫這種命運。最后她拿刀了,我解脫了。

很難想象他是如此坦誠,像終于抓住了一個人訴說,而她竟也順勢唐突,在一段陌生的歷史里鉆進鉆出。她有些無措,把雙手塞在腘窩里,不置可否,看他的后背上一叢叢毛球,忽而覺得時間漫長得過分。燭光撲閃了一下,滅了。突然陷在黑暗里,她蒙了,他卻是立刻反應過來,伸手把窗戶合小了點,她才意識到是他換了姿勢,沒能擋住鉆進來的風。好險,她放下心來,所幸不是某個魂魄要發火。對面的他只剩一個剪影立在那,他已經轉過身來。黑夜賜她斗膽,她直視得敞亮,不知在他眼里,自己是否也是這一屋黑色的一角,他燃起的灰燼里是否也有她的一部分。煙霧如紗籠在他身上,她想從他朦朦朧朧的眉目里尋出一絲燁燁的痕跡,但他太黑,在這夜里像個壞人,燁燁從來都在陽光下,看著比他順眼多了。這樣想著,他已經用手中的星火催出一簇火焰。

你找到她了嗎?

她搖搖頭。

你找了嗎?

他又問。她再次搖搖頭,反問,你呢?

他也搖搖頭。

別找了,何必再把她拉回來。

但你找到了。那封信。他望著她。

她心里一緊,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們一起吃飯,你說你叫立文,跟信上的名字一模一樣,我才知道是你。

我是問,你怎么知道那封信的?

你那邊的燈很亮。他拿過蠟燭移向窗簾,窗簾逐漸變得透亮。他又把蠟燭放回原位,他說,我一直以為是個男的,原來立文就在對面。

她想起那時坐在餐桌對面的他,聽她說起名字時是那樣認真,還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確定她的名字,她還以為他性格如此。如今她竟有些猶疑,張了張嘴還是問了出來,你在等我嗎?話剛出口,就覺得措辭有點親密,她垂下了眼睛,已是潑水難回。

但他沒有回應。

如果立文已經忘了燁燁,他要拿這封信怎么辦?事實上燁燁也沒告訴她,有封信在這里等她,若不是她進到這房間,想起過去燁燁教她藏信的辦法,她怎么也想不到,時隔多年還有來信。又或許連燁燁自己都不知道,這會是她寫給立文的最后一封信。時間到底是沒走,漫長都是錯覺。他們沒再說話,但此刻她坐在這里,他站在那里,已經是答案。她又換了個問題,你為什么覺得我是個男的?

聽說她在學校里有喜歡的男生。

我跟她是同班的,她沒有。

見他顯出怪異的神情,她又問,你從哪里聽說的?難道你跟我們是同個學校?

嗯。那可能是我聽錯了。他熄了煙,站起來,或許是想走出房去丟煙蒂。她的喉嚨里卻生出一些底氣,她鄭重地攔住他說,那是謠言,不是真的,她沒有那樣做。

原來是這樣,不好意思。他停在門口。

她咽了咽,想說些什么,卻被他一句不好意思堵住了。蠟燭上的火苗不停搖曳,房內的兩張影子抖來抖去。終究還是不能像他一樣坦誠,這么多年她一直是這樣。從她看見燁燁和楊會穎一起進了洗手間,聽見她們在里面吵架,后來穿過謠言滿天飛的校園,終于擦過燁燁的眼淚,沉默一再捆住了她,到現在都沒松綁。如果找不到理由就好了,她還可以恨自己一時懦弱,偏偏她最清楚自己的私心,她和這棟樓的所有鄰居一樣,純粹地冷漠,純粹地怪裂縫蔓延。

他送她到樓下,兩人面對面站著,欲言又止。他身后的樓道里一片漆黑,他們沉在夜晚里,又跟上一次一樣站在這里。這夜風不大,她也裹得緊,沒有誰替他們開口,她只好先說,我上去了。但剛打開單元門,還沒進去,身后突然蕩起了喝彩聲,頭上的窗戶一扇扇亮了起來。來電了,她愣了一下,腿也忘了走。從這里望上去,這些方形亮片整齊地向上伸去,直達那個頂多巴掌大的黑茫茫的天口。小時候以為逃出去要往上爬,天外有天,終能攀上那天,但七樓是這里的極限,舉目都碰不到天頂。她偏過頭,他也在守著這天井。只是視線比她矮了幾分。她跟著看過去,他們剛剛待著的房間,此刻新裝的光路正直直通向對面她的房間窗戶。她揉了揉眼瞼,眼睛被風撩得有些酸脹了,她卻不肯離開。眼下那個明亮的破口像是由他們兩雙眼睛發電似的。

她說,其實我們都在等那盞燈開吧。

他說,現在它開了。

立文,見信好。

我現在坐在窗前,今天的天空是藍紫色的。不知你見沒見過藍紫色的這里,樓外墻都換成了銹色,玻璃卻是黑咕隆咚的,少有的幾抹彩色是那些掛在窗上的綠葉和衣服,在我的窗框里,顯得濃郁又新鮮。唯一的遺憾是這防盜窗,把天空割成四四方方的好幾小塊,如果沒有它就更好了。想到我小時候很愛把腿伸出窗外,坐到防盜窗上面去,手扒著護欄,使勁把臉往護欄外塞。那樣視野才沒有遮擋,還感覺自己騰空了,連帶世界也清晰了,天空是完整的一片。的確我現在很想這么做,可惜我長大了,腿伸不出去了,防盜窗應該也承受不了我了吧。再則,當我寫下這些,一分鐘,眼前的飽和度就降低,兩分鐘,這里又要變得老氣,讓人忍不住要怪這景不努力。但看著它一分鐘一分鐘地掉色,直至恢復平時的模樣,那樣臟,那樣死板,那樣無趣,我又突然心生憐惜,這不該是它的錯,它只是被太陽照拂了一下,我就以為它應當永遠美麗。

我今天下午終于去小賣部買紅筆了,用藍筆代替紅筆工作那么久,始終是不帶勁啊。實際紅筆使用的機會少,但筆記上缺了一個色,看上去還是很單調。我還試過拿其他顏色來替補,比如綠色和粉色,卻把本子搞得很花,一點也不嚴肅,所以還是換成藍筆了。記得那時我在小賣部拼命回憶上一支紅筆的樣子,好奇怪,明明坐教室里還有點印象,但站在琳瑯滿目的紅筆面前,倒找不清是哪一種了。我知道你會說隨便挑一支就好了,用起來沒什么區別,后來我也是這樣想的,隨便好了。可能原先借給謝老師的那支筆被她弄丟了,她走時才沒還給我。隨便好了,這世上有那么多間小賣部,我們走到哪都不會缺紅筆的。

夜來了,我開始看不清字了,但你開燈了,借你的光,我又能繼續寫了。我們也算是走到同一條道上了,只是你幫我,我幫你,反倒誰都幫不成。立文,其實我們都清楚,這就是結局了。可能就按我們那天說的,再等等吧。再等等,等畢業,我們就能自由了。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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