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我們本打算躲在柜子里一整天。
李西的鼻子由于有炎癥,每隔幾秒便會“呼呼”作響。靜謐的狹小空間,她如同一個年久失修的風箱。她說爸爸會回來的,最遲今晚。我的左手從一開始便被什么東西纏繞,我跟李西說,衣柜裝不下我們,何況我已經二十歲了。李西開始大喊,把頭發故意揉亂。她不久前找到了威脅我的方法,屢試不爽。我不得不縮著身子擠進衣柜的左半邊?,F在,我看清了,那是一個文胸,顏色無法分辨。是李西母親的。文胸緊緊纏繞,我為這種纏繞感到一絲羞恥。李西發現后,捂嘴偷笑,她終于忍不住開始大笑起來,衣柜隨之微微顫抖。
“一,二,三……”李西開始計數。
“什么?”我問。
李西計數的聲音里掩藏笑意。在她數到“六”的時候,我終于察覺到空氣里彌漫著的臭味,像蟲子的死尸。我不顧她的阻攔,推門而出,開始大口喘氣。
“你看,失敗了哦?!?/p>
李西揚長而去,離開臥室,走入客廳。即便是她柔弱的背影也充滿了不可捉摸的危險氣息,比如有一次李西讓我扮演醫生的角色,她說這是為了學校的話劇節目預演。李西用有線耳機當作聽診器,一左一右塞進我的耳朵。那時我們兩人各自的家庭剛剛重組,她和她的母親,我和我的父親。短暫的相處后,我發覺十六歲的她似乎對這層特殊關系并不敏感,而我又與父親向來極少交流,所以我們住在一起,不過是某種親密的鄰居。李西將耳機塞進我的耳朵的時候,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審視了她的樣子。兩道眉毛又黑又長,小小的堅挺的鼻尖如同一顆青澀的櫻桃,上嘴唇微微翹起,隨之飛出無數精美但鋒利的葉片。李西沒有叫我“哥哥”,而是叫我“張醫生”,她說“張醫生,我的心好痛”。當我按她的指示用“聽診器”的插頭觸碰她心臟位置的時候,她突然跳到床上,佯裝成大哭的樣子,跟我說:“我要告訴爸爸你對我做了什么,你對媽媽做了什么?!崩钗髡f著,揚了揚手里的文胸。她信口編造一些子虛烏有的事,并以此威脅我。如果父親生性溫吞和善我倒也不必害怕什么,但當李西提起他,稱這個跟她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為父親的時候,我還是打了個寒戰,繼而想起一些糟糕的事。
早些年父親曾迷戀過一個女詩人,他跟著她參加詩人們的沙龍活動,有時他也會寫上幾句。上高一的我曾看過。
十六等份
一塊獻給混沌
一塊獻給秩序
剩下的十四塊被肢解
我想這個女詩人也許即將成為我的繼母,她的詩我沒有讀過,父親醉酒后自顧自地說:“遲早你會見到她,她的詩遲早會為我而寫?!备赣H篤定的模樣又卑微又可笑。
那段時間,父親早出晚歸。有時我路過父親務工的啤酒廠,向他的工友詢問父親的消息,得到的都是不確定的回答?!袄蠌堃呀涀吡耍l知道去了哪兒?!?/p>
四天后,我放學回到家,滿屋子的酒氣。父親赤身裸體躺在客廳的地上,像一座被炸毀到只剩一半的山。我走近,才發現他胸前的字。血淋淋的,尚未完全結痂。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第二天清早,父親叫醒我,問我認不認識這幾個字。我愣了愣,點點頭。接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片刻后又重新回來,將手里的照片遞給我看。照片里就是名字的主人,但我沒想到,她有著十七八歲的年輕模樣,或者說,她真的只有十七八歲,甚至更小一些。她甚至可以做我父親的女兒了。所以我覺得父親在癡心妄想,詩歌和女孩都是他做的不切實際的夢。
父親的傷口結痂后漸漸恢復常態,他四十歲生日那天帶我去了幾近荒廢的動物園。是父親想要去的,他說會在回去的路上買一件禮物給我。明明是他過生日,他這樣做反而讓我有些難堪。直到這天結束我都沒有送給他什么禮物。我說我想待在家,父親語氣一轉,帶有脅迫的意味說要賣掉家里的電腦。父親以為我不去動物園是因為電腦,是,但不全是,如果換一個人過生日,我或許會樂意去。父親是否會真的賣掉電腦,我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我無法拒絕,只有陪同。這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生活里的不確定性還將伴隨我好些年,也許將伴隨一生。這個當時我也不知道。
動物園里只剩下猴山和象山兩處開放的展區,其他動物都不知去向。我們經過銹蝕的鐵網,路邊的草瘋長。象山里有一頭孤獨的成年象,它半躺在無法完全遮蔽太陽的涼亭下,是死是活,并不可知。父親沒有停下,仍往前走。也許他的目的地是猴山。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事物轉移,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如果說那天我違逆父親意愿,堅決逃出家門,沒有跟父親一同去動物園,那么對于李西的威脅我可能會置若罔聞??墒牵铱吹搅?。七八個人,男男女女圍成一個圈,在爬行動物館前站立。他們手捧書本,口中念念有詞。他們像是在哀悼整座廢舊的動物園,哀惋那些動物遺留下的標牌。
它們的名字
一座座活著的墓碑
城市的引路人
父親此時沖了過去,他飛奔著,像個英勇的武士,后來高中畢業我再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覺得父親跑動的樣子更像只瘸腿的狗。父親與其中的一個年輕男性扭打在一起,眾人一時慌亂,驚呼聲、勸架聲繞成緊密的一團。這時,我發現了那個照片里的女孩。她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觀,像是欣賞兩只雄獅為求愛而拼命地廝殺。我和她一樣,在不遠處,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我應該沖上去幫幫父親吧,畢竟那是我的父親,他被人壓在身下,處于下風。緊接著,父親向我投來一種我從未見他有過的眼神,仿佛那不該屬于他。這時,女孩舉起了掛在胸前的相機,朝向地上的兩人,閃光燈連續閃動了幾下。她的嘴角上揚,像是在笑。女孩長得甜美可人,笑起來本該很好看,可卻莫名讓我感到一陣寒意。
后來我得知,與父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正是那女詩人的相好,他們青梅竹馬,詩趣相投。父親的臉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抓著。原來父親的臉這么小,一只手就讓他失去視野,又或許是那只手太大。與父親角斗的的確是個足夠強壯的男人。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角斗。直到兩人中的一個發出一聲慘痛的哀號,父親解脫了,更像是被推開的。男人躺在地上,雙手捂著襠部,面色痛苦。他媽的!男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聲音是顫抖的。男人重新撲向了父親。最終,父親落敗,毫無懸念。他被踹倒在一旁,臉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父親的襯衫不知是在打斗時被撕開的,還是他有意要讓那女詩人看見他胸上還沒完全脫落的字結的痂,他上身半裸著,胸脯呼哧呼哧地上下起伏,像條擱淺的魚。女詩人攙著勝利者的手臂,頭也不回地走了。好在她走了,我去攙扶父親的時候,發現他胸上的字有的地方結了疤,有的地方還留著痂,實在丑陋。要知道,男人之間打架最忌諱攻擊襠部,那是小人的手段,令人不齒,無論最終輸贏與否。晚上,父親坐在客廳里怔怔地盯著那張女詩人的照片看了好久,我從未見父親對母親的遺像有過這種神情。我感到嫉妒,為我那已經死去十七年的母親。父親看了我一眼,讓我過去。我走到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住,父親說再往前點,我又挪動了腳步。父親猛地站起身,朝我的右臉結結實實地甩了一巴掌。短暫的眩暈過后,我強忍著沒哭,我不接受這個巴掌,可我什么都沒說。我只是在想,應該挨這一巴掌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個戰勝了父親的男人。這一巴掌里藏著的是懦弱,還是埋怨,我分不清,也許都有。但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讓我意識到,我不該對父親抱有太多幻想。
當李西聲稱她要將我非禮她這件事告訴父親的時候,我在腦中產生了兩個念頭。第一個,我擔憂我的安危,父親也許會用刀片在我的胸前刻上李西的名字,顯然他喜歡這個陌生的女孩多過我;或者,再次扇我耳光,父親知道我不會還手,不敢還手。進而,我擔憂李西,雖然有時她給我帶來的煩擾常常令我頭疼,但我仍不想她與父親走得太近。父親早就不再讀詩寫詩,而我由于高考發揮失常,不得不調劑到一所財經院校的中文專業。迫于學業壓力,我拾起被父親丟棄的詩集,熬夜朗讀那些我難以理解的詩句。通過這些詩句,我順利通過考試,但我卻仍然無法理解父親。
今年六月,父親再婚,我們兩家搬到了一起。父親和繼母遠行夏威夷,開啟了他們長達一個月的蜜月之旅。我和李西迄今已相處十三天。白天,為了躲避李西,我通常找借口外出,去朋友的咖啡館小坐,或是泡在網吧。在這段時間里,我并不了解李西的動向。她就像是一個藏在幽深密林里的巫婆,熬著奇怪的藥湯。我認定她遲早會用一種方法讓我喝下去。有一次,李西給了我一顆糖果,眼看我吃下去后,李西突然笑了,問我,甜嗎,上面有我的口水哦,哈哈哈……見我臉色僵滯,李西聳聳肩,跟我使了個眼色,騙你的啦。糖果上到底有沒有李西的口水,我并不知道,可我還是立刻吐掉了那顆糖果。按李西的話,這是間接接吻。
我鎖上門,開始換衣服。暫沒想好去處,但我一定要出去。開門后,李西就站在門外,像個充滿誘惑的小惡魔般看著我。我在快速測量她兩側的寬度以便接下來能極速通過。
“等等?!崩钗魍耙徊?。
“什么?”我一時錯愕。
“等等?!?/p>
“不是陪你玩兒了嗎?”
李西抿嘴一笑,摸了摸肚皮,說她餓了。我舒緩一口氣,只要給她點個外賣就好,五分鐘搞定。
“想吃什么?”我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我想想哦……”
我的左手拇指在外賣軟件的菜單上無措地上下滑動,等待李西的回答。
李西雙手一拍,隨即扣合在一起:“披薩,披薩好了?!?/p>
由此,我回想起一個月前,父親婚禮上的一件糟糕的事,那件事甚至近乎毀掉整場婚禮。但那與我,與李西無關,我們只是那場迫害的見證人。西式的婚禮是出于繼母的意愿,整個婚禮的準備工作幾乎全部委托給婚慶公司。我跟學院請了三天假,所需做的便是認識一下即將成為我繼母的這個女人以及她的親屬團。
繼母三十五歲,一眼看去便是那種精致的都市女人。婚禮當天,她與來客熱絡交談,不時摻雜幾個蹩腳的英文單詞。見到我的時候同樣行了國外貼臉的禮儀,撲鼻的濃重香味,假模假式的溢美之辭。我點頭以示微笑后,步入婚宴大廳。總之,繼母與此前照片里的女詩人完全是兩個極端,我有時在想,是不是母親也是她們中的一類。父親是在她們之中尋找母親的影子。依據名字落座后,旁邊的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以后我們就是兄妹了哦。”
她是安分的,婚禮上的鬧劇似乎與她無關。披薩在后半段上桌,混合口味,我拿到的一塊是“夏威夷”。且不說我本不愛吃披薩,整個婚禮雖然是西式,但餐飲幾乎是按中式來準備的。所以,披薩上桌的時候我以為上錯了菜,隨時等待它被撤掉。直到試探著咬下第一口,我隱隱有種感覺,對于即將重組的新家庭而言,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就像在那場婚禮上,一個陌生男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了頭,沖到即將接吻的新郎新娘面前,指著新娘破口大罵。為了擴大音量,讓更多人關注到他,他甚至攜帶了一個紅色的擴音喇叭。喇叭里傳出的聲音經由電流分解,略帶沙啞:“你是個負心的女人!”我只聽過負心漢,沒聽過負心的女人,這些罵人的話軟塌塌,毫無攻擊力,以至于那個場面其實有些滑稽。鬧事的男人很快被幾個酒店的保安擒住,沿原路往宴會廳外拖拽,他的身體后仰,失去了對抗的欲望,漸漸,他變得不爭不吵,似乎已經意識到對這場婚禮他再也做不了什么。那些從喇叭里擠出的臟話聽來生澀,反反復復幾句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我莫名覺得他可憐。臺上的父親高揚頭顱,像一個躲在城堡里的國王,指使著士兵將這個闖入者驅逐出去。這時,父親倒成了勝利者。經過我們這桌的時候,男人像是偶然發現了什么,兩眼突然瞪大,喊了一句,“西西,勸勸你媽,她會后悔的!”只是那聲音一發出便迅速被《婚禮進行曲》淹沒,石沉大海。一旁的李西面無表情,盯著臺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問我:“你說,他們為什么還不接吻呢?”
婚禮在五分鐘后重新進行,跳過了接吻的流程,新郎新娘并排站著,受刑般面對著無數充滿疑惑和恥笑的目光。父親的左手食指在褲縫處打著圈,一圈又一圈,卷到極限再散開。新娘的手垂懸,孤孤單單,父親本該牽起她的手。只要牽起手,就足夠證明了。閃光燈仍在不停閃爍。這一刻,父親在等什么?我突然回想起當年在動物園里父親落敗的情景,也有幾乎相同的閃光。當時父親雖然打斗的手段卑鄙,但多少我還覺得他是個英勇的人。直到上了大學,以成人的身份參加父親的婚禮,我才恍然發覺,父親當時軟硬兼施地要帶上我,會不會是他不敢一個人去,所以才要拉上他那個剛上高一的兒子壯膽。父親當時被人壓在身下向我投來的眼神里陌生的部分,此刻我終于明白過來,父親分明是在求救?。∠蛭?,向他的兒子,求救。父親想方設法地引誘、逼迫我跟他一起到動物園,也許就為了那一刻有人能夠站到他身邊,與他并肩作戰,哪怕為他揮舞一下拳頭??晌抑皇强粗?,生怕自己攪進這場不明所以的纏斗。當時我沒有與他為伍,現在,他可以躲在身邊的這個女人身后,說一句我愛你,接受百年好合的祝福,就可以完成對自己的保護。宴會上的人交頭接耳,對剛才的鬧劇低聲密談,父親受了這般屈辱,本應該跳出來捍衛他這段新婚姻,捍衛這個很可能與他走過后半生的女人。但他沒有。
“剛才那人……是你爸嗎?”我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問出了口。
“是啊,給了他機會,沒想到他就這么點本事?!崩钗饔貌孀犹襞P子里的半塊披薩。
我一時沒說話。
“你愛吃披薩嗎?”李西突然轉移了話題,手里的叉子頭包裹了一層又厚又黏的芝士。
“還,還行?!?/p>
“我也愛吃,”李西說著將那塊芝士塞進嘴里,“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她盯著盤里的披薩,也許用余光瞥見了我。
此刻,坐在我另一邊的人拉動椅子,站起身,接著整桌人都陸續起身。新郎新娘端著酒杯朝我們走來。我慌忙拿起面前僅剩半杯可樂的酒杯,依勢舉起,一飲而盡。李西突然喊了一聲:“爸爸,您來一下?!备赣H愣了愣,掛上笑容,和他的新娘面向我、面向李西走來。它發生在我面前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倉促地開始,又倉促地結束。
李西踮起腳在我父親右邊臉上快速留下一個吻,芝士的油跡,在那塊鹽堿地上留下一朵小小的印花。在場的人明顯都被李西的舉動驚到,包括我,包括父親。幾秒后,父親故作輕松地哈哈一笑,伸手攬過李西的肩膀,在懷里輕輕碰了碰,滿臉笑意地說了一句,西西真可愛。
現在,他們似乎就是一對真正的父女了。
回想起這些,心里那種說不清的感覺再次襲來。原本在父親和繼母的蜜月之旅開始后逐漸淡去,我試圖劃分彼此的界限,就像我稱呼繼母為“阿姨”,但李西卻稱呼我的父親為“爸爸”,甚至有時加上“親愛的”一類親密的前綴。那令我不適,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源自一種莫名的恐慌。父親善于自我催眠,就像他將自己的欲望偽裝在糟糕的詩句背后,并美其名曰“為了追逐詩歌理想”,又將婚禮上受到的羞辱隱藏在繼母身上的香水味里,他總能從生活中找到為自己的懦弱和失意開脫的替代品,先催眠自己,一切在夢里都會迎刃而解;而李西則像個定時炸彈般隨時都可能爆炸。
我恐慌兩者的化學反應。
幸運的是我與父親始終保持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我們時常互不打擾,高考結束后我開始兼職,企圖通過自己的能力逐漸擺脫父親。也許男孩成長的過程都會經歷這一階段,逃離、推翻或是和諧相處,對我而言相對容易的是第一個選擇。當我聽到父親要再婚的消息的時候,內心并無太大波瀾,我明白我的企圖完成了大半。
動物園角斗以后,父親對女詩人余情未消,他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電腦的搜索引擎里的記錄沒有清理,第一條是北京閔東書店,第二條是十八歲女孩喜歡的禮物。桌上留著那張詩歌沙龍宣傳單,舉辦地點就是閔東書店。臨行前,父親托鄰居王婆照顧我,我樂意父親去,甚至內心深處萌發出一種念頭,父親真的不會再回來。父親走了,電腦卻設了密碼。我試遍了我的、父親的、母親的生日,都不對,剩下最后一次試錯機會,錯了電腦就會被鎖定,那一刻我幾乎猜到密碼會是什么了,那個刻在父親胸口的名字或許對他來說才是至關重要的,只是關于那個名字的更多事我無從得知。三天后,父親回來了,毫發無損。他帶回來一包糖山楂。我沒有問父親北京之行如何,我只是吃了一顆糖山楂,又酸又甜,口腔里立刻分泌出許多口水,咽下去,本想說的話也隨之吞進了肚子。
我給李西點了一份培根和水果雙拼披薩。我說:“大概半個小時,等有人敲門。”“你要出去嗎?”李西問。她發現了我的意圖。這種情況,絕大部分時候我是無法成功脫逃的。之前我都是趁早晨她沒睡醒,偷溜出門,但今天我鬧了肚子,也許是無法掩蓋的馬桶抽水聲吵醒她的,我想。昨晚的豬肉已經變了味道,我早該知道的,但我無法拒絕李西的“好意”,她說:“哥哥,你該嘗嘗我的廚藝?!?/p>
此刻,李西像一只粘人的貓繾綣著我右邊的胳膊,同時阻礙我用更靈活的右手掏出手機裝作忙碌的樣子?!案绺纾悴皇且蚕矚g吃披薩嗎?”我不吭聲,李西扣著我的手臂開始移動,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接著她打開電視,吵鬧的購物頻道,她沒有更換,似乎只是為了多一種留住我的方法——你看,我們有事可做。其間,李西一直沒有松開我的手臂。
現在,是我在等待敲門聲。李西手掌的溫度令我身上開始冒汗,細密的汗珠逐一串連成片,想必李西感受到了,但她仍沒有放開這個潮濕的我。家庭購物進入展示環節,舒緩的鋼琴曲暫時代替了令人窒息的銷售喊話。今晚我要出去睡,睡賓館,哪怕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撐一晚。當然,這個想法難以實現。李西賴著我的程度有越發強烈的趨勢。側過臉,我發現李西正緊緊地盯著我看。她的眼神如同能穿透堅硬的腦殼直探到我的想法,仿佛在說,不可以逃走哦,你知道后果的。
我說:“你作業都寫完了嗎,先去寫作業吧?!?/p>
“早就寫完了?!?/p>
“那你可以看看書,或者預習新學期的內容?!?/p>
“我需要勞逸結合?!?/p>
我努力尋找擺脫李西的方法:“或許,去找你的同學玩啊?!?/p>
“這個點子不錯,我可以帶你一起去?!崩钗鞯氖诌酶o了。
“我,我……”
口中的問句被敲門聲截斷。外賣來了。我躥起身,沖向門口,如獲大赦。
我當然知道這改變不了什么。只要父親仍沒有醒來,我便不可能擺脫。也許是李西體內青春期的荷爾蒙作祟,我理解她,我充分理解,但實際上我不知道除了所謂的理解還能做些什么。我想起幾年前,我也正值青春期,父親因為那個跟她年齡懸殊的女詩人而煥發了第二春。我們不再背道而馳,開始平行前進,甚至有了交點。一個晚上,父親推門坐在我的床上,兩只手夾在腿間,他的突然闖入打斷了我在習題冊上列到一半的方程式。父親問:“你們這么大的女孩喜歡什么?”我愣了愣,之后明白了父親的用意。父親不是說我是女孩,也不是說為了弄清我喜歡什么,而是一個擦邊球的設問。動物園之行是那晚過后的第三天,父親像是在為此做準備。我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我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但女孩喜歡什么,我的確不知道。父親聽后看起來有些不高興,沒再說話,起身走了出去。這也是我從父親身上學到的逃避方式。我就這樣把這個也許日后會交叉延伸的點就此抹去了。
關于我的青春期荷爾蒙,這么多年從未與父親真正交談過。他沒有教授我一個男孩變成男人的途徑,相比女孩,男孩大多是自主學習,一旦發現了那快樂的隱秘小徑便會無可救藥地越走越遠。大學期間的專業課,我得知了一種叫作俄狄浦斯情結的概念,我恍然醒悟,又開始害怕,更為當年我那段混沌的意識懊悔。這更堅定了我逃離的決心,但其實父親不會知道,那段時間他陷入單戀的愁苦,無從理會我。
父親去北京的第二天午后,破解密碼的想法漸漸淡去,我獨自在沙發上玩飛行棋,一個人的飛行棋自由卻也無趣,加上愈發炎熱的天氣,我不知不覺倒在沙發上睡去。我夢見的是母親,她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定在不遠處,我走近后發現那不過是母親的遺照。我并非因為多么想念母親,稀少的記憶隨著時間流逝使得母親更像是一個無法觸碰的遙遠的女人,我無法殘忍地說出,她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重要的東西。我夢見她是因為此時此刻我需要夢見一個女性,是青春激素的指引,是大腦潛意識的召喚,而恰巧出現的這個女性是母親。我想說點什么,面對一張被放大數倍的遺像,說一些溫存的話,但我了解她什么呢?她去世的時候我才四歲。我無法投入她的懷抱,也許真正能達成目的的方式是我也變成一張遺像,跟她永遠地擺放在一起??晌矣治窇炙劳?,畏懼所有不可捉摸的危險。我努力讓自己夢到別的女性,但那個單向空間里無論如何都擠不進,像是有一道隱形的結界。是母親霸占了我抵達快樂的通道。那個夢似乎就是從這里開始不受控制的。
弗洛伊德說夢不是偶然形成的聯想,而是壓抑的欲望,夢是潛意識的偽裝。我喜愛那種溫熱又柔軟的觸感,我觸碰它會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我沒有傷害母親,但卻覺得有愧于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一眼看到電視柜旁母親的遺像,照片里的她笑得溫婉。我想母親或許會原諒剛才在夢里我所做的事。坦白說,二十年來我還沒有戀愛過,礙于一種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母親在幾天后再次出現在夢里。后來,這些夢逐漸被涂上各種顏色,紅色的情欲,藍色的羞恥,灰色的譫妄……現在,它變成了黑色。一勞永逸的黑色。
李西說:“哥哥,我們玩一個游戲好嗎?”
游戲的規則是:兩人各拿起一塊披薩,誰的芝士先斷掉就要跟對方分享一個秘密。
無趣的游戲,危險的規則。李西并沒有休止的打算。不等我想一個拒絕的理由,她已經開始了。
披薩還是完好的形狀,培根和水果各自為伍,互不侵犯。李西的右手按在一塊培根披薩之上,努著嘴,看向我。我終于還是伸出手,參與了這個游戲。芝士的斷裂,除去偶然因素,比如芝士量的多少,主要是與抬起的速度有關。所以,我需要盡量放慢速度。我按著披薩的另半邊,水果中目測芝士含量最多的一塊。李西喊“預備”,拖長的尾音,預示著另一場無邊無際的鏖戰。視線里的她緩緩溶化,這個突如其來的妹妹,正在一步步撬開我緊鎖的心門。
“開始!”
屏住呼吸,盡量穩住緩慢的右手,芝士由于重力開始下墜,遲早會斷掉的,不過時間問題。其實我本不必如此緊張,輸掉比賽,我完全可以編造一個秘密,畢竟秘密只有秘密原本的持有者能夠驗證真偽。人又是擅于自欺的動物,這個游戲本身就存在著極大的漏洞。等我終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西突然喊了一聲。
“啊!我輸了!”
李西的芝士斷掉了。
惡魔的觸手失活,癱軟在茶幾上,長長的、丑陋的一條。
“現在,我要分享一個秘密了。”
李西的臉上絲毫沒有輸掉游戲的沮喪,反倒有一種隱隱的慶幸,仿佛這才是她的目的,她的勝利。
我們重新在沙發上坐好,是李西要求的,像是要頒布一項法令。隨后,她關掉電視,幾秒后又起身拉動客廳的落地簾,整個空間頓時變為一片昏暗,只有稀稀落落的日光從微微飄動的簾子縫隙處溜入。我頓時緊張起來。分享秘密為什么要拉動窗簾?秘密又不會因見光不脛而走。
我只是任由擺布,機械地張開嘴,如生吞一顆滾燙的心。李西開始她的講述。
“……哥哥,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你見過我的爸爸,我是說,那個闖入婚禮的男人……他后來不止一次找過我,說要帶我走,還讓我勸說媽媽離開爸爸,你的爸爸……
“說實話,我受夠了,我不想再見到他。媽媽離婚主要是因為他??晌疫€是想給他一次機會……所以,我跟他說了婚禮的地點,可他真是沒用?!?/p>
李西說完,臉上的表情隱沒在灰暗中。
我一時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更加陌生,她的秘密我并不完全理解。我只是在想,這個平日里鬼靈精怪的女孩也是一場婚姻的受害者,她喊我的父親為“親愛的爸爸”,她想方設法地賴著我,也許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感受到多一點的愛意。大人們的事情她無力改變,她只能努力變成一只惹人注意又無足輕重的貓。可這只貓又深諳威脅我的方式。因而,李西其實多多少少了解這個她稱作“親愛的爸爸”的男人。她明知故犯,讓我有些不舒服。我只能徒勞地想,這些錯亂、矛盾的人和事為什么一定要融為一體?
“我們可以拉開簾子了吧?!?/p>
這種昏暗的環境令我呼吸困難,幾近窒息。在我說完后起身的一瞬,我突然被什么擊中。不足一秒的觸感,如閃電驚掠而過,我的右邊臉頰開始燒灼,沿著那枚余溫微弱的唇印。
它發生得太倉促,太迅疾,我只是空空坐在那里。后來,李西拉開了簾子,耀眼的陽光重新占據領地,熱烈地包裹住我,我的大腦不再胡思亂想。這個吻,不過是一個嶄新的、屬于我和李西的秘密。
來電鈴聲響起的時候,李西已經離開了客廳,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屏幕閃爍的手機放在電視前的沙發椅上,我的眼中只有它,仿佛那是目前唯一能帶我逃脫的通道,我向前邁出了倉皇的一步。
“啪!”
茶幾上的披薩被我的褲管勾住,一秒之內,完成了簡短的自由落體運動。我也愛吃,你知道為什么嗎?我突然回想起婚禮上李西沒說下去的那個問題。我只是看著它,色彩斑斕的紅色、黃色,培根、菠蘿,依然牽連著面餅,柔韌的芝士像一張破破爛爛的網。它可以被拉得很長都不會斷掉,也可以粘附這些五彩斑斕的食材,讓它們各自重新組合,形成另一種倫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