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這人間小事

賈柯

氣味以它不可思議的微弱和渺小，撐起一個恢宏的世界。

——普魯斯特

再去吃碗小面。

回南方前一個黃昏，收拾好行李，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收拾的，來來回回，都是一個背包。

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怔，想想還有什么，別忘了。

于是，黃昏后，吃過晚飯，一個人又獨(dú)往離家最近的那家重慶小面館里坐一坐，叫了一碗小面，那一刻晚霞出來拌面，自覺頗有儀式感。

一兩。七塊錢。真好吃。

然后，孤魂野鬼般地瀟灑起身。

可以走了。

再無掛礙。

唉，僅有的小火鍋店倒掉了。

回到南方，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就令人沮喪。

雷峰塔倒掉，我都不會那么難過。

人的傷感，畢竟不會每次都那么高級，一定得從心靈開始，從口腹隱隱作痛，也是可以的。

那天，往走過一千遍的芒果路上又走一遍，去買早餐。才二十來天，這家冬夏以來無數(shù)次給我安慰的小火鍋店失蹤了，門牌已改成柳州螺螄粉。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只是朱顏改，落到民間，大約就是一家小店改了店主，換了招牌，這家歡樂那家愁。

那對店主，尚好年華的重慶夫婦被臺風(fēng)刮走似的，像兩片葉子一樣不見了，連同他們的川東口音、門前那口龐大的湯鍋、晝夜所冒的陣陣白煙、鍋里五六個結(jié)實(shí)的竹撈勺、十個八個盛串串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喜氣響著的不銹鋼盆、還有，還有，最是那些串得風(fēng)姿綽約的土豆片、白蓮藕、豆皮、海白菜、菠菜、金針菇、鵪鶉蛋、牛肉丸、鴨腸、雞心、郡肝、毛肚、臘腸……全都不見了。

這些年，方圓五里，這是倒掉的第四家火鍋店了。之前，還有小洞天、巴國布衣、川東人家，都曾不定期去過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有些事物，如生生死死一樣叫人無可奈何。

南方是講清淡的，并且酷夏漫長，嗜辣者像守城人，畢竟是少數(shù)。

倒掉的辣味，成了心中清供。

往事并不如煙，往食也并不如煙。

吃過的，胃會記住。

吃過的，心也會記住。

三年不說話可以，一天不吃心慌。

吃這件小事，關(guān)乎生命的最下限，吃了就可以活著，不吃是要出人命的；同時，它又一層層往上抵達(dá)，多少人間情義是吃出來的；再往上，食物是可以通神的，特定時刻，敬虔地獻(xiàn)上一些上好食物，或葷或素，擺在案頭，和經(jīng)文一道，就進(jìn)了神的殿。

說大了，人類史，完全可以是一部食譜。

只說個人，多少的感天動地，多少的平凡日常，都與吃相干。

忽而，想到好多與食物相關(guān)的小事，有些是看到的，有些是讀到的，也有自己親歷的。那些味道，有些是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可都有同一味——情味。

且在字里亂燉，云飛渡。

某年，在公園。

南方的冬天，也有冷時。

那天風(fēng)大，經(jīng)過亭子，只有一對年輕男女，大約沒料到這天溫度驟降，兩個人毛衣外面并沒有外套，女孩抵不住了，在發(fā)抖，男孩就替她擋著風(fēng)，擋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經(jīng)過時，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烤紅薯，兩個人在分著吃，神情有認(rèn)真的甜。

那時是正午，而公園對面就是一家小飯店。

人窮的時候，小飯店里的一樣小炒也是必須去克服的奢侈品。

這個時候，不必上前為他們指路，“看，飯店就在那里。”

那樣的話，就成了古時候的那個皇帝，得知人民在吃樹皮，就大驚，還給出建議：

“何不食肉糜？”

只有沒餓過沒窮過的人，才以為貧窮饑餓只是一種不可描述的傳說。

那對分吃烤紅薯中的戀人，忘了大風(fēng)，忘了路人，也忘了對面的小飯店，他們就那么一心一意在那股特有的占領(lǐng)冬天的香味之中。那個時刻，能回家的都在回家，能在飯店吃飯的都在飯店吃飯，天地間，一時似乎只有這兩個人在憑借著一只烤紅薯抵御寒風(fēng)，與肚子里咕咕的吶喊聲。

這情景太難忘。

只有沉浸，而沒有自憐。

有時，以為廢園里被留下的草木、鴿子、舊物，會自怨自棄。其實(shí)，那是旁人以為的，活在其中的事物，常常有穩(wěn)如山的生命力，并沒有多余的心思去嗟嘆。

正因如此，活在人間，自己日益縮減著那種東西——同情心。

同情，是覺得別人可憐，是善良者常常隨身攜帶的一張手帕。同情，又是把人往低處看的。人皆有尊嚴(yán)，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窮而有風(fēng)吹也是好的，餓而有紅薯吃也是好的，有熱忱有愛，懷有盼望的人，有時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

有時，會想起那對男女，想知道，后來有沒有還在一起吃，在哪兒吃，吃的是什么，吃的時候，還是不是那樣甜而認(rèn)真的表情。

聽到一個故事。

說時，人家是當(dāng)笑話講的，聽時，我是當(dāng)莎士比亞戲劇聽的，人間喜劇，人間悲劇，人間悲喜劇，混在一出。

一個南下打工的父親，又三年在外，年關(guān)前，才坐火車汽車兼步行趕回屋。

兒子又長高一截，也越發(fā)沉默。

爸爸也叫不出一聲，像是啞巴。

跟兒子搭話，遞兒子壓歲錢，兒子悶聲不接，父親難過。

依稀想起兒子喜歡上街，就扯著兒子胳膊上街去，出門一刻，感到手中兒子那截胳膊都是硬的，像一種無聲的抗拒。

到了街上，父親憑記憶加猜謎，遇上食物，就一樣一樣地問兒子：“吃不吃？”

開始，兒子一聲不吭，只被動地跟著走，父親覺得像在拖石頭，他在外干活都沒這么累過，也許，是心口那塊累，還痛。

走著走著，兒子的胳膊松動變軟了。

兒子接過父親遞來的食物，一樣一樣打開，像是從沒有吃過東西一樣，一樣一樣吃起來，胃變成巨大的陳列館，把蛋糕、肉脯、雞爪、糖果什么的，全往里放。

吃到后來，兒子完全諒解父親的三年不歸。

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像父親這樣走遍一條街給他買吃的了，一直買，一直買，一直買，仿佛三年不回家就是為了這一天要堆給他這些食物，向現(xiàn)實(shí)復(fù)仇一般。

再后來，孩子吃到胃痛，捂肚子。

父親狠狠內(nèi)疚，笨手笨腳幫兒子揉肚子，不知道該拿兒子怎么辦，就像不知道該拿相隔千山萬水的生活怎么辦。

此后，兒子卻神奇地跟父親感情深起來。

是父親那一堆導(dǎo)致胃痛的錯亂食物吧，誤打誤撞成了狼狽而真切的父愛物證。

父親在外，是沒有忘掉兒子的，只是距離太遠(yuǎn)，傳遞不了一碗湯的關(guān)懷。所以，回到兒子面前，父親恨不能一頓給兒子惡補(bǔ)三年美食。

吃也洶洶，愛也洶洶。

世上一種有溫度的東西叫“食物包裹”。

讀吳冠中《我負(fù)丹青》，記住一樁與畫無關(guān)的吃事。

文革期間，吳冠中與妻相隔兩地，各自勞動改造，又各自害著各自的病，吳冠中惦著妻的瘦弱，偷偷地給妻寄去一包牛肉干，又怕被查出來，累妻被批斗，就無奈生出大時代下的小謊言，在包裹上清楚明白地寫上一個字——藥。

當(dāng)時想，吳冠中妻子朱碧琴打開這包裹一剎，會是怎樣的心情？是想哭還是想笑，抑或是抹著淚嘴角卻笑了。

又記得讀到寫民國公子張伯駒晚年的一樁事，與收藏古董無關(guān)，也是吃事。

“忽見伯駒先生蹣跚而來，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面包四片，菜醬一碟，黃油兩小塊。紅菜湯畢，小心自小口袋子取出小手巾一方，將抹上菜醬及黃油之四片面包，細(xì)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中緩緩隱去。”

張伯駒青年時代收藏古董，一擲千金，于是，有人看到他晚景這一幕，覺得清寒酸楚，專門記下。

那用心抹好的四片面包，是世上最小的包裹吧，是他提回去給夫人潘素的。

我很記得這四片面包的淡泊情深。

有情義的人，再無良田華服珠玉滿堂，也自有富足。

情，難道不是一種格外珍貴的財富？

又想起，近的事，自己歷經(jīng)的小事。

曾經(jīng)，在南方一次次收到媽媽從故鄉(xiāng)寄來的包裹。

都說世上的媽媽，是唐僧。

殊不知媽媽的包裹，也是唐僧，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味千山萬水也要敲中孩子的門，啰啰唆唆，全倒進(jìn)你的胃。

只說，那些年收到過的臘腸，那是最不怕壞不怕爛的食物，一打開，質(zhì)堅硬如石，是在家中陽臺風(fēng)干晾好一冬的，放大火上蒸，二十分鐘后，它就整個柔軟下來，有鹽有味，而且是特別到走遍店家無處有賣的，世上真正的非賣品。

這味道，須得血緣一場，才可能年年吃得到。

她走后，便是人間絕跡，只成回味。

食物包裹，是打在白菜上的那層霜，漫天降過，才有隔年特有的甜味。

收到過這樣的包裹，胃一生都是暖的。

也許，食物才是一個人最深刻的鄉(xiāng)愁。

余光中有一首《鄉(xiāng)愁四韻》，是喜歡的，寫得涼悠悠地美，寫了長江水，海棠紅，雪花白，臘梅香，羅大佑唱的這首歌也沙啞得好聽。有一回，讀著聽著，卻以為讀漏了，總以為少了什么，再看，再聽，什么也沒少，就這四樣。

作祟的，是自己的那點(diǎn)心思。

自己以為的鄉(xiāng)愁，太多與食物有關(guān)，有些是有季節(jié)的，比如四月的櫻桃、七月的冰粉、年關(guān)的臘腸，有些是一年四季隨時可以吃到的，比如門外百米方圓幾里的小面、椒鹽酥、涼粉、涼面、肥腸粉、小籠包、紅油抄手、豆湯飯、紅糖餅、芝麻酥、花生占、紅油兔丁、天堂雞片、棒棒雞、樟茶鴨、張飛牛肉、夫妻肺片、蛋烘糕、三大炮……每一樣，都是獨(dú)一味，都在翻動深深往事，憶起一個人的前世與今生。

食物，愛情，藝術(shù)，都是可以讓人瘋魔的。

《豬油，是塵世生活的歌謠》，有回讀到《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這篇，一下子深度共鳴。想起，很多年里，我和我的姐姐們一到開飯前就像小狗狗似的守在媽媽窄小的廚房吞口水，看她熬油渣，就像畫家作畫音樂家譜曲將軍打仗一樣讓人嘆為觀止。剛一撈進(jìn)小碗，我們就開始伸手抓，媽媽忙喊：“不要燙到了。”她的豬油罐，是白玉，她的油渣，是黃金，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美麗。

終于有一年，為讓南方的家人孩子也體會這世上的白玉配黃金，我硬是用紙巾小心包好一把，帶上飛機(jī)，空運(yùn)五千里，讓故鄉(xiāng)來的一把油渣，在南方片刻流金。

所以，若問起我的鄉(xiāng)愁，眼前會是一串食物清單。

實(shí)打?qū)嵉模瑲q月無欺，一一在案。

很多物是人非，老房子拆了，當(dāng)年的桉樹連根不在，舊衣裳也沒兩件了，最親的人也在消失或消失的路上，那些吃過的故鄉(xiāng)食物，卻成為牢固的故鄉(xiāng)山川，浩浩蕩蕩繼續(xù)飄散著它們各自的味道，救贖一個游子的鄉(xiāng)愁。

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比食物更能拯救人的情緒，尤其在濕冷的寒冬，一碗冒著熱氣的紅油抄手，足以對抗許多陡然而生來路不明的絕望。

想起喜歡的食物，不再大街小巷地找，而是一遍遍做，直到滿意為止。這個過程本身便使人醉心。尤其在經(jīng)歷遺忘和被遺忘、放逐和被放逐之后，攤開雙手，讓最后一些沙粒滑落，能捧住的只有食物。它摻雜了記憶，滋味復(fù)雜，簡簡單單的一碗豆湯飯，也成了懷舊的儀式。

去年翻起《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一次次被打動的，就是這些與食物、味蕾、回憶相關(guān)的句子。它們，似乎是一種回流，不是從眼睛開始看到的，而是腸胃先感知的，再到心靈記憶，一時間，泛起很多很多。

恨不能一下子空降在某家檔口，任風(fēng)吹草動人車洶涌，也要吃一吃那些不保健康卻又如此讓人掛懷的故鄉(xiāng)食物。

吃這回事，對習(xí)慣某種味道的胃來說，是可以遇魔殺魔的頑疾。

只有愛或不愛，沒有道理可以拿出來講。

真的，食物里藏著普世情感。

以前，以為只有小孩才貪吃，其實(shí)，人人都愛的。

老人與食物，更是意味深長。

像朝開暮落的木槿，一個老人手中的半片桂花糕，都會沾上難以言說、值得十分留戀的晚霞之光。

當(dāng)人的力氣漸少，人漸漸囿于一居一室，世界有多大，與自己的關(guān)系都不大了。這樣的階段，微物便輕易被放大，小到一聲鳥叫，一聲敲門，一個電話，一碗食物，都有擲地有聲的生活之力，與生活之美。

有次，讀莫奈書簡，被他晚年一句話打動，他說：“我哪兒也不想去，世界在我眼中，不如我的花園。”

花園是一個人的全部，因?yàn)槭切念^愛，還有，也因?yàn)槟斡袊?yán)重的白內(nèi)障，他難以再出門了。也好，不如就朦朦朧朧地看好自己的一座花園。

食物，之于老人，也一樣。

近幾年，我有一些深刻的記憶，是關(guān)于老人吃東西的情景，有我自己的老人，也有別人的老人，無一例外，看到老人對一點(diǎn)一滴的食物，呈現(xiàn)出異常的珍重。

我看過，媽媽那次吃我寄給她的桂花糕，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打開，細(xì)嚼慢咽，像電影鏡頭中的慢動作，在十二月的下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然后，幾個字幾個字地贊美，極為用心地在腦里想形容詞，形容她對桂花糕的喜愛，如同她對窗外桂樹的喜愛，仿佛她一生的苦都被一塊桂花糕的味道淹沒，一生的美好也盡在一塊桂花糕入口即化的瞬間凝聚定格。

我看過，父親今年一個一個吃葡萄的樣子，動作也是很慢，甚至停在嘴邊，不動，在等葡萄對他說同意似的，然后，才慢慢放在嘴里。牙不好的緣故，好多硬東西不再能吃，葡萄就成了他的佳肴。對老人來說，所有的葡萄都來自天堂，沒有酸葡萄。

我看過，一位老人埋頭吃一碗排骨面的情景，他知道他吃的時間不多了，醫(yī)生護(hù)士遮遮掩掩的話，他聽到，也當(dāng)耳旁風(fēng)，只對來看望他的我們說：

“今天的排骨，真好吃，不擺了，要不要來一碗？”

仿佛生死都與他無關(guān)，天下事只在一碗排骨面中。

一塊糕點(diǎn)，一個雞蛋，一碗面，一根排骨，甚至一顆葡萄，在老人的眼中和嘴里，都似乎不僅僅是在吃，不只是為生存，也不是為味道，而似乎是一種證明，一種活著的力量的證明，這吃里，有桃李春風(fēng)的享受，也有刀光劍影的博弈。

記得，我祖父九十三歲那年春節(jié)，他嘆氣，說：“今年糍粑只吃了九個。”

我從來沒有一次吃完過九個糍粑，在我認(rèn)為，說這話的祖父像古時候的老廉頗，堅持要多吃一碗飯，就意味著更強(qiáng)的戰(zhàn)斗力。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

今年夏天，聽到這首搖滾《如果還有明天》，當(dāng)時，正在銀行排隊替父親取錢，歌聲里，想起那碗排骨面。

誰說，吃不是一份人生最后的極致幸福？

恰恰還真有人寫過，《一份極致的幸福》，放在一本叫作《所剩只有食欲》的書里。

像蓋著鍋蓋的粉蒸肉一樣，吸引著人。

啊！這豆腐實(shí)在是太好吃了，味道那么純正濃郁，好燙好燙。第一口吃下去我便興奮不已，繼續(xù)撈，接著再撈，一眨眼就吃掉了半塊，接著，就全吃光了。

其他什么吃的東西都沒有，今晚上只有這個——一塊豆腐。是因?yàn)檫@樣決定了還是因?yàn)轲I著肚子，我甚是為很久沒吃這么美味的湯豆腐而感動不已。

讀到時，吸引我的不是豆腐，而是為一塊豆腐而感動的那種雀躍。

也許，有人覺得食欲引發(fā)的是極低歡樂，低著低著，臨水照心，映得出對生活對生命的無限眷戀。

這份眷戀，太可愛。

此刻，關(guān)于食物與感情之事，想找一言以涵蓋，忽而冒出父親從前反復(fù)說起的那句：

“我們在一個鍋里抓飯吃。你說好不好？”

父親寫文著書，兼愛與人長談，可說起感情，說來說去，山繞水，水環(huán)山，竟然最是這一句讓人難忘。

在一起吃，并且，吃了又吃，原來才是有情人最愛做的事。

如今，低頭想，真是啊。

活到半生，在一起吃了又吃的人哪，能有幾個？

問世間，情為何物？

是不是在問，與誰共吃一輩子？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