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戰友回故鄉

◎文/孟成祥

青海高原的夏天總是姍姍來遲。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初夏的早晨，空氣里還透著絲縷涼意，路旁的馬蘭花，翠綠的葉條蓬勃葳蕤，花苞卻沒有一點綻放的意蘊，似乎和大地一樣，難以割舍下春的嫵媚。

早飯后，在去往辦公室的途中，忽聞后勤部運輸科從西寧北郊老爺山下的油庫往海北州陣地運送油料時發生重車傾覆的事故，隨車的油料員小趙負傷，后經搶救無效犧牲。事發地點往南能看到碧波浩淼的青海湖，向北便是綿延起伏的祁連山，但這個不幸的消息，讓我頓感入夏的早晨尤為寒冷。

小趙是山東鄄城人，踏實肯干，責任心極強。部隊機關車輛加油時間不確定，隨機性很大，但不論白天黑夜，還是風雪雨飄，他都能保證車到即加，似乎他無時無刻都在崗，機關首長和參謀干事們都對他贊揚有加。

按照總政治部和民政部的規定，遵循小趙家人的意愿，要將小趙的骨灰安放于生養他的故鄉——鄄城。首長決定由軍務裝備科承擔護送小趙骨灰的任務。最初，科里準備派兩個人前往，由于工作繁忙、人手緊張，最后改為由一個人護送。

一個下午，科長神情凝重地告訴我：“司令部首長經過甄選，決定派你護送小趙的骨灰回歸鄄城，車票已經訂好，明天就出發！”科長還叮囑我，司令部首長擔憂兩個問題，一是護送途中倒車頻繁，絕不能讓骨灰丟失或受到傷害。另是骨灰能否順利移交于當地政府，其實蘊含的責任大于天。

領會首長的囑咐后，我鄭重地接受了任務。

那一年，我27 歲，內心澎湃著一股豪氣，加之與小趙熟悉，更愿意護送戰友魂歸故里。隨即，我就著手準備移交文件，開具各種證明文書，并特意找了山東籍干部，了解沿途換乘車站和車輛等相關信息。

第二天早上，從老爺山腳下的營區趕到西寧火車站時，已經是上午九點了，恰好后勤部的同志也從西寧殯儀館趕到，把車票和骨灰盒移交給了我。

看到骨灰盒僅用一塊紅綢布包裹著，我當即感到這樣不利于護送安全，便快速跑到車站旁邊的商店，買了一個綠色帆布包，剛好將骨灰盒完整地放了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上拉鏈。后勤部的移交干部見狀趕忙解釋自己考慮不周，保證待我返回后，定將購買帆布包的錢予以報銷。這一耽擱，車站候車大廳里只剩下我一人沒有進站了。在工作人員的大聲催促中，我背著帆布包，一路小跑檢票進站。

那個時候，進站安檢沒有現在這么嚴格，而且買不到坐票的旅客特別多。上車后，車廂過道和車廂接合部位擠滿了人，我提著或抱著帆布包根本擠不到座位處。我將帆布包斜挎在肩膀上，踮起腳尖，用盡洪荒之力，終于來到座位前，并在列車頂部的行李架上，尋找了一個觀察視角的最佳位置，騰出一塊地方，放置好帆布包。拿出車票，核對座位號無誤后，我才放心地坐了下來。

驀地，心里油然升起禳解祈愿的念頭。

眼睛注視著行李架上的帆布包，我似乎看到小趙的容顏，心里默默說道：“兄弟，咱倆做伴，回你的老家。車上人多，你切不可亂跑，若有人動你，你迅速喊我。”

從西寧坐火車到鄭州，轉乘鄭州至菏澤的長途汽車，再乘坐菏澤至鄄城的汽車，才能到小趙的家鄉。為了圓滿完成護送英靈的任務，我得時刻謹防不明真相者，以為包里裝著貴重物品而偷提帆布包；換乘車時，往來人員擁擠，我又擔心把盒子擠碰壞，致使小趙骨灰撒落。所以，我不時在心里自我鼓勁：坐車不睡覺，進出站帆布包不離手，一定不能出任何意外。

火車途經天水站附近時，正值午夜，實在撐不住的我，昏昏沉沉睡著了。“各位乘客，請看護好自己的錢包等貴重物品，防止丟失！”沒過多久，在乘務員的提醒聲中我猛然驚醒。是的，我有著比錢包貴重百倍的帆布包。隨即，我抬眼望去，卻發現帆布包不見了！

瞬間，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再往鄰座頭頂行李架看去，帆布包靜靜地放在那里！原來，是被剛上車的旅客往旁邊挪了一大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帆布包又移回至原來抬眼可見的位置，才安心地返回座位，卻也是睡意全無。

火車駛過潼關后，進入了我向往已久的中原大地，窗外是千里沃野，田陌縱橫。綠油油的原野上，村莊就像搖曳在碧波中的片片舟舸，多得數不過來，看得人眼花繚亂。我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完成任務后，返程時再細細觀賞，便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專注地看著那帆布包。

當日下午四點多，火車到達鄭州站。我背著帆布包，一步一回頭地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下了車。順利出站后，我一刻也不敢停留，直奔長途汽車站。到汽車站后，卻得知當天已無發往菏澤的班次，最早的一班車是次日上午八點半。看來，我只能找旅館住一宿了。

登記入住旅館后，我就在思考一個問題：若房間里再住進一個陌生人（那個年代旅館大都是按床位收費），夜深人靜時，我睡著后帆布包被人提走了怎么辦？心里一直糾結著，要不要告訴旅館老板實情，又擔心老板知情后，會將背著骨灰盒的我攆出去。

我將帆布包放在床頭側邊，抬眼能看到，伸手能摸到。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聽著街道上的車鳴人沸，直到凌晨一點多，房間也沒有再住進來人，我才在心里默語：“兄弟，睡一會兒吧！”

不曾想，真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凌晨五點半，便起床擦了一把臉，背上帆布包，匆匆趕往汽車站。

去往菏澤的汽車司機，要求所有旅客都要將行李包裹放到車頂部的貨架上，然后用網繩拴住。我擔心帆布包在顛簸嚴重時掉下去，而坐在車內的我發現不了，則會釀成無法挽回的后果，哪怕把盒子磕碰破了，也是無法補救的事情。于是，我主動請求司機，允許我抱著帆布包乘坐，但司機一直不同意，幾經反復后，他生硬地告訴我：“這樣不守規則，你只能退票了！”

此時，我突然想起衣兜里裝著部隊的介紹信，要求沿途單位關照執行任務的我，便掏出信遞給司機看，這才如愿坐上了車。恰好，我的座位緊靠窗戶，旁邊坐著一位中年山東大漢，他看我抱著帆布包，便側過身面向過道，盡量給我騰出富余的空間。

到達菏澤后，我又馬不停蹄地坐上了發往鄄城的汽車。距離鄄城愈來愈近了，我心里的壓力也隨著路程的縮短而逐漸減輕。

踏上鄄城的土地時，已是當天下午六點十分，當地政府機關已下班。至此，我的心中松了一大口氣，壓力也基本上消弭殆盡，看著帆布包，我悄悄地告訴小趙：“兄弟，平安將你背回了故鄉！”

次日早上，我帶著小趙的資料和骨灰盒，來到鄄城民政局進行鄭重移交。山東不愧是革命老區，政府工作人員效率非常高，一個小時后，我順利地移交完了資料和骨灰盒，讓小趙的英靈回歸了生養他的家鄉。

一路顛簸，一路擔心，一路相伴，此刻，所有情緒都化作欣慰。

青山有幸埋忠骨，鄄城由此添偉大。拿上民政局回的接收函，我深情地向著帆布包，立正，行舉手禮……

敬禮，我的戰友！

別了，我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