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喜糖

張兆滿

打完電話，我們就開車出發了。車上就我和姍姍兩個人。

我們這是專程給讀中學時候的老師—曾老師送喜糖的。因為我和姍姍結婚了，我們要向老師報喜，還要當面聽到他的祝福。

看車載導航，路程確實有點兒遠。但車窗外有宜人的美景，車內有動聽的音樂，還有我倆的歡聲笑語。一路有好心情相伴，所以也沒感覺有多遠就到了。

老師和師母已退休多年，頭發都花白了，不過看上去還算矍鑠。老師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清脆洪亮。我們大包小包帶來的不僅有喜糖，還有喜煙、喜酒，其余的是我們那里的特產。

老師說：“怎么帶這么多東西，太多了，太多了。電話里你說你們結婚了？”聽老師的口氣似乎有點兒懷疑。

我說：“我和姍姍結婚啦！就在上個月。婚禮本來要請二老參加的，但考慮路途遠了點兒，坐車時間長，怕你們來回顛簸多有不便。我爸說有空一定要給您把喜糖補上。”

“好好好，熱烈祝賀啊！祝賀你們新婚快樂，永沐愛河，白頭偕老！你爸，我的老領導，老校長，他身體可好？”

“好著呢，就是忙！早到二線了，又被返聘了，整天忙他的工作室。經常是十天半月的不著家。我感覺比做校長的時候還忙呢！”

曾老師和我父親是發小兒。小時候，他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整天形影不離。后來，他們又一起上了大學，讀師范專業，畢業后又被分到了同一所中學任教。可奇怪的是，曾老師工作出類拔萃，教學質量也是遙遙領先，領導也有意培養提拔他，上級考察組找他談話時，他卻說“無官一身輕”，沒有“官癮”，謝謝領導“栽培”。他只顧埋頭忙他的“傳道授業解惑”。我父親呢，卻走上了和他不同的路線。我父親先是從教研組長開始，然后是教導副主任，一路扶搖直上，直至擔任了學校校長。雖然我父親后來做了校長，但用他的話說，他和曾老師仍然是“好哥們兒”，節假日一有空就叫曾老師到我家喝酒，喝得興起就一起打撲克，誰輸了就往臉上貼紙條，二人玩得不亦樂乎。我父親工作中遇到問題時，第一個要問的就是曾老師；生活中遇到煩心的事，他第一個傾訴的對象不是我母親，而是曾老師。我父親背后戲稱曾老師是他的“軍師”，是“編外校長”。我覺得，曾老師是他最信任的人。

我請二老到飯店吃飯。師母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今天要給我做小時候我最愛吃的糖醋排骨，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再嘗嘗她的手藝。曾老師從柜子里拿出兩瓶酒，看外包裝都褪了顏色，放在桌上，說：“今天就喝這個。還是你爸送我的，有十多年了！我一直沒舍得喝。酒可是越陳越香的！”

真的佩服師母，感覺沒過了多長時間，下酒的冷菜就被端上來了。不一會兒，幾個熱菜也上來了，還有姍姍愛吃的酸菜魚、油燜大蝦。我聽我父親說過，曾老師有個習慣，平時一個人他從來不喝酒的，但凡家里來了客人，一定要跟客人喝個痛快，以盡地主之誼，勸也勸不住。這樣的事有好幾次，師母因此和他冷戰了一段時間。不要看曾老師平時少言寡語的，喝了酒話就多了。今天也不例外，兩杯酒下肚，他就打開了話匣子。話題都是圍繞我的，從我蹣跚學步、牙牙學語，到上學讀書。關于我的趣聞逸事，引得大家笑個不停。不得不說，曾老師的記性真好！有許多事情我自己還是頭一回聽說。

我倆干了第三杯。他從我手中要過酒瓶，自己斟滿了，卻沒有替我斟。我想，是怕我喝多嗎？朋友們都知道，我的酒量可是一瓶開外的。我還有一件大家不知道的事，就是我從來沒醉過酒，也不知道醉酒的滋味怎樣；但我一般場合是不輕易端起酒杯的。對此，有人說我清高，其實也不全對。我要看對象，看場合，看氛圍，還要考慮安全。

曾老師端起酒杯，看向我：“還記得你讀初中時我那次批評嗎？那次我言重了，失態了。今天借這酒，為師向你道歉。我自罰一杯！”

怎么會不記得呢？讀書的時候，在學校里，誰不認識我？因為我是校長的兒子，所以成了不是明星的明星。不過，我也挺爭氣的。上幼兒園時，我年年是“紅花幼兒”；上小學時，我年年是“三好學生”；到了初中，我還是凱歌高奏。一路伴隨著我的是同學們的艷羨，鄰居、老師們的夸獎，還有父母的贊許。可不知怎么了，到了初三這個緊要關頭，我卻迷上了游戲，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初三上學期第一次月考，我亮起了紅燈。班主任是曾老師，他單獨找我，有了我記憶中的第一次“談話”。第二次月考，紅燈警報再度響起，比上次更甚。曾老師又單獨找我，這次談話的時間比第一次更長。我父親也知道了。可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我父親能把幾千人的學校管理得井井有條，學校成了名校，卻管不了我。雖然我父親是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遍遍地教育我、開導我，可收效甚微。模擬考試成績揭曉。看到我的成績，曾老師大失所望。他終于是忍無可忍了。考試成績一出來，他當即決定，叫成績不理想的家長到校談話！破天荒的，有我父親的名字，這次反過來了，曾老師竟然叫校長了，可見曾老師的情緒有多大。我父親還是排在這些家長的第一位。

那天，談話地點在辦公室里。先是曾老師和我父親的交流，他叫我在一旁等待。他們談話的聲音我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內心里是滿滿的反感和抵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接著輪到我了。說著說著，我也不知哪兒來的膽量，竟和曾老師頂起了嘴。我眼睛向門外一瞥，也不知是誰通風報信，弄得我們班的同學大多數都來湊熱鬧了。漸漸地，辦公室的門外和窗外的學生和老師越聚越多。突然，曾老師罕見地敲起了桌子，大聲說：“你瞧你那熊樣兒，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簡直是‘破罐子破摔！你是沒指望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

我站起來，正欲搶過曾老師的杯子，說：“老師，這杯酒，我來喝！”可哪里趕得上，曾老師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那天，我批評你的話太絕情了，太傷人了。過后，我不止一次地反思過。我也向你爸道過歉，可你爸總是說‘是我們做家長的責任，是我們家教不嚴，不關你曾老師的事。我總想找個機會親自向你解釋，向你道歉，可有好幾回，我就是放不下為師這個臭架子。今天，喝了酒，壯了膽，我終于說出來了。我心里感覺舒服多了，也輕松多了。”

“老師，都是我的錯，是我不懂事。我們今天來送喜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來感謝您的。感謝您那次及時救了我。救了我這只迷途的羔羊。”

姍姍說：“人啊，一種聲音聽慣了，就會麻木，就會忘乎所以，這個時候就需要另一種聲音來平衡。在學校里，你是校長的兒子，有誰對你說過一個‘不字嗎？曾老師這聲音來得太及時了，是一聲斷喝，是一劑猛藥。這聲音響遏行云，讓你懸崖勒馬；這猛藥深入肌理，幫你療疾去疴。”

糖醋排骨終于上來了，我的興奮度再次升高。我剛拿起筷子—“且慢，這次輪到你們了。你們都要自罰一杯。”曾老師看向我倆，“罰這一杯是因為那件‘情詩事件，那一次你們都說假話了吧？”

那是讀高中時候的事。曾老師因為工作出色，后來被調到高中部任教，一直擔任強化班的班主任。我們年級有三個強化班。我父親一貫相信曾老師，又把我放到曾老師班上。我喜歡讀詩。三歲時，一本《唐詩三百首》我能一字不錯地背下來。高二那年，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錯了，竟一度迷戀上寫詩，還是情詩。不過，每次我都是隱蔽地寫、悄悄地寫，既不示人，也沒想找地方去發表。當然能不能發表又另當別論。那時候，我每周就寫一首，寫好就藏在抽屜隱蔽的角落里睡大覺，神不知鬼不覺。哪知，兩個月后的一天，不知是誰的惡作劇，我的寶貝情詩都到了班花李曉姍抽屜里。那天，她的好友來跟她借一本書，兩人打開抽屜一眼就看見了一沓稿紙，都是我的情詩。李曉姍像踩著了地雷，頓時花容失色，勃然大怒。一氣之下，她全部交給了班主任曾老師，一共八首。曾老師看了感到莫名其妙，是誰寫的，還這么煽情？不愧是老班主任，他召集班委會部分成員組成智囊團，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破案”。真神了，沒過一天，“案件”有眉目了。看筆跡，通過對照平時的作業和試卷，基本確定是我的“杰作”。智囊團中有人還意外地發現，這些詩應該是寫給李曉姍的，因為有兩首他們認定是藏頭詩，有“李”“曉”“姍”三個字。

接下來，曾老師分別找我和李曉姍談話。李曉姍說完全是無稽之言；而我說我寫詩僅僅是練筆而已，我既沒有送給李曉姍，也不是為李曉姍而寫。曾老師當時只是詢問，還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做記錄，究竟這件事該如何處理，他未透露半個字。而我著實是心里沒底，甚是忐忑。班長私下里告訴我，曾老師的態度很認真、很嚴肅，他認為這不是一件小事，他還說要結合當事人的態度作出處理。

由于接下來的幾天學校要舉行一年一度的春季運動會，“情詩事件”這個熱點暫時被運動會取代，大家的目光聚焦于拿名次，為班級爭光上了。而我作為體育班委，忙得是屁股不著板凳。最后，班級獲得了組織獎與名次獎兩項大獎，我自覺是功不可沒。我還是一名出色的運動員，比賽中我拿了兩個第一，一個第二。特別是扣人心弦的接力賽，我班在第三棒出現明顯落后的情況下，由我跑最后一棒。我力挽狂瀾，扭轉頹勢，奪得第一，獲得了雙倍加分！

幾天后的班會上，曾老師濃墨重彩地表揚了我在運動會上出色的表現，說我有頑強的拼搏精神，說我有為班級榮譽而戰的大局觀念，說我為班級在這次運動會中獲得全面豐收立了大功。我幾次淹沒在大家羨慕的目光里和熱烈的掌聲里。

最后，曾老師為了對上次那個“情詩事件”有個交代，借此機會，在班上做了還算溫和的警示。雖然沒提這事，但大家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我和李曉姍，我們心里還是有壓力的。很明顯，兩件事情產生了對沖效果。曾老師采取的是一種將功抵“罪”式的處理方式。此事也基本上畫上了句號。我那一直懸著的心終于平靜下來。

“你們結婚了。祝賀你們！但那時你們都沒承認，現在看來是撒謊了吧？”

我說：“老師，姍姍當時說的全是真的。那時姍姍和我毫無交集。只不過我那首藏頭詩是真的。我說了假話，自罰一杯，我要向您道歉。姍姍確實是我心中的‘女神，但那時候的我純粹是單相思！”

曾老師聽了，似進入回憶狀。不一會兒，他問：“你寫的詩是怎么跑到姍姍抽屜里的？”

好多年來，這一直是個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一直到去年的一次同學聚會上，班上人稱“搞事棍”的王林酒后吐了真言。酒桌上，一提到這事，大家就來了精神。熱氣陡然升高。開始時，王林說話神神秘秘的，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但他始終不透露謎底。我看到火候兒還沒成熟，就發動我的兩個“死黨”，以酒助攻。終于，一杯還沒喝完，王林再也喝不動了，只好舉手“繳械投降”。

原來，姍姍也是王林心中的“女神”。為了接近姍姍，他好幾次大獻殷勤，主動幫助姍姍做值日，擦窗戶，灑水，打掃教室。可姍姍從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甚至都沒說過一個“謝”字，完全一副冷美人的形象，讓王林灰頭土臉，好不尷尬。

王林和我是鄰桌，我倆關系還不錯。他說有一天發現我在寫著什么東西，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他感到好奇，卻不動聲色，逮著一個教室里無人的機會，翻看了我的抽屜。沒承想，竟有意外收獲！他說，他發現有一疊詩，從詩中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但不知道我是寫給誰的。他暗想，何不拿來自己一用？至少可以讓某人出出洋相，讓大家知道她在和別人談戀愛。于是，情詩就到了姍姍的抽屜里。王林再三解釋，最后竟發誓賭咒了，說真的不是針對我。

曾老師聽完，開懷一笑：“你說得蠻精彩的，可以寫成小說了。”

姍姍接著說：“斗膽向老師匯報。那件事之前我從來沒注意過楊帆，您在班上警示之后，我才開始慢慢觀察他，發現他除了人長得帥，還有很多優點。我對他也慢慢產生了好感。終于有一天，我感覺我該說出來了。于是，我主動發出邀約。那天在黃昏中的小樹林，我倆有了第一次獨處的機會。可那天我們都竭力克制自己，連對方的手都沒拉。我們約法三章：考上心儀的大學前，我們不做任何親密的接觸，還和以前一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達目標，誓不罷休！我們心里默默地為對方鼓勁兒加油。謝謝老師，謝謝老師的那次警示！今天我們來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訴您，要不然將永遠成了我們的心事。”

“這么說，我還是‘紅娘啦！楊帆的‘大作還保存在我辦公室的柜子里，有機會拿出來我們再欣賞欣賞啊，如何？”

“哈哈哈哈—”

這是我感覺最輕松愉快的一頓飯。

之后我想，一個人如果有什么不能釋懷的往事，有什么還沒來得及述說清楚的過往，甚至是不為人知的秘密，與其讓它藏著，掖著，堵著，不如找個機會，來個一吐為快，化解胸中的塊壘，你我心間一定會晴空萬里，艷陽高照。